比起少女林麦子,少妇林麦子的差别很大。
穿衣打扮和相貌上的变化是一方面,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气质和说话时腔调的拿捏,以及言语间用词的选择。
和小时候唯唯诺诺瑟瑟缩缩的她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和几年前气质锋利,攻击性极强的她相比,也成长了很多。
事实上,林穗子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她。
前几年,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她和林麦子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堂姐妹,互相吵吵闹闹的,不管是攻讦算计,还是打架谩骂,只要背后还有长辈撑着,就都可以毫无顾忌撕破脸面,自己痛快最重要。
因为没长成大人的小孩么,又是姑娘家,不懂事,眼皮子浅,尖酸刻薄很正常。
南垣岭村那样的环境里,当着大家伙的面滚在地上抓头发扯衣服的亲姊妹都有不少,更何况还是关上门在自己家里吵嘴斗殴。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嫁给江时之后,林穗子就彻底远离了南垣岭村。
除了逢年过节必要时候,几乎从不回老家去的,和娘家所有亲戚的关系都疏远了不少。
哪怕是当年会扒着她的腿撒娇的小侄女,现如今见到她,也只会害羞地喊一声“姑姑”,而后欢喜鼓舞地接过她递去的奶糖,就咚咚咚跑开。
不敢再来和这些“城里的大人物姑姑”说话了。
连小孩都这样,就更别说大人了。
林穗子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亲戚们的亲热,只要能维持面上的笑脸就够了,所以每次回村,她都是带足了礼,客客气气的,从来不给人脸色瞧。
村里最缺工业票,过年时,娘家的婶婶伯娘提出想要些锅碗瓢盆要些肥皂什么的,她能帮忙也都尽量帮忙。
毕竟在他们看来了不得的好东西,对于林穗子一家来说,也不过是寻常日用。
现如今,江时在政府大楼工作,林穗子也走了关系进了城里的纺织厂,虽然只是个临时工,待遇不算高,连户口都还没能迁过来,但好歹也是个文职,还能腾出空来学学文化知识,照顾照顾孩子什么的。
鹤然和成益年纪还小,没到上学的时候,平时林穗子跟江时要上班,两个孩子就放在邻居王奶奶家,还负责一顿午饭,一个月给十五块钱。隔三差五还提些肉菜红糖和零嘴儿过去,其实很够江鹤然和江成益两个奶娃娃吃一顿午饭的了。
他们俩能跑能跳,人又精怪,跟着一帮大孩子能玩一整天,吃饭也不要人催,看管起来很轻松,这十五块钱简直就像是白得的一样。
王家孩子多,正经工作的只有一个当家男人,额外的这点收入,其实很能补贴家用了,所以王奶奶简直把这两个孩子当金娃娃看,生怕别人抢走了这门好生意。
林穗子自然是不缺这十五块钱的。
外人不知道,江时简直就是个挣钱小能手,除了上班拿工资,时不时接些翻译稿,写几篇论文,赚的外块比正经工资好高。
林穗子一开始拿到钱票还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露了富让别人抓着,到后来都麻木了。
这一片住的人家都还算是有头有脸的,除了家里穷亲戚多负担实在重的,基本都过的不错。
只要林穗子花钱不太大手大脚,也不会怎么招人嘴舌,毕竟他们家独门独户,就两个小孩儿,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多,吃好点穿好点,很正常。
说实话,每次林穗子带着孩子回娘家拜年的时候,都会挑不打眼的旧袄子旧鞋给孩子们穿上。
如若说林麦子是回家炫富,那林穗子就是刻意往低调了打扮。
她走动的不多,娘家人对她在城里的生活也知之甚少,只晓得她过的还不错,两个孩子都养的白白胖胖的,极有礼貌。
而且也不忘本,娘家实在缺什么,寄了信求她,她再难也能寄些回来。
去年林向雪的大哥结婚,女方家庭条件不错,在聘礼上怎么都不肯让步,说是凑不齐就不嫁。
林向雪没办法,父母拉不下面子,她偷偷进城来找林穗子,想求她帮帮忙,林穗子二话不说,大晚上的问遍了整条巷子,给她弄来了一张缝纫机票和自行车票。
那时候她两个孩子才生,江时也还没升任呢。
因了这事儿,娘家谁不说她一句好。
——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过得足够滋润,林穗子也要在娘家人面前哭穷。
太简单能得到的好处,没有人会把它当成是好处。
只有人家觉得你费了心,尽了力,才会真心实意地感激,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而对于林穗子来说,花点小钱,再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解决的麻烦,那都不叫麻烦。
像当年还没嫁人时,在娘家被林麦子那样莫名其妙地算计针对,才是真的叫人不堪其扰呢。
很可惜。
她才过了三四年的安稳日子,这个曾经的“□□烦”就又出现在了眼前。
瞧着林麦子眼睛里两分真八分假的笑,林穗子有些不耐烦应付。
但她如今已经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孩子做了母亲了。
再面对少女时期的“仇人”,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意气用事”,在大街上不顾脸面地针锋相对。
不管怎么说,林穗子心里还有那么点傲气在的。
她觉得自己如今怎么也算是有点文化知识的,按照江时的说法,说不准还能成为一个大学生,处事要有风度和气量,不应该再和不相干的人斤斤计较,更何况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她脾性也温和了不少。
所以就抱着小女儿,朝林麦子点点头:“哎,你好,听雪雪姐说你也来城里考试呢,祝你顺利。”
——简单几句话,礼貌又客气的语调,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话里的疏远。
但林麦子仿佛听不懂人话的似的。
她脸上的神情半丝儿也不变,踩着小皮鞋轻轻巧巧就走了过来,冲着他们笑道:“是呢,我来城里考试,我在城里也没认识的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穗子姐你,本来还想着租穗子姐你家住几天,还托了向雪姐来问,不过她说你不方便,后来折腾了好久,好在终于找到了可以租的屋子,今天就是搬过来的。”
“穗子姐,好久没见你了,鹤然和成益都长这么高啦,呦,鹤然这是睡着了?你抱着累不累啊,我帮你抱一会儿吧。”
说着,她就伸出手来想把林穗子怀里的小女孩给接过去。
林穗子下意识往后一躲。
林麦子愣了片刻,而后又笑起来:“穗子姐,我又不吃人,你这么躲我做什么。你不会还在记挂当年的事儿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年是我对你不住,也吃了苦果,以后我们就别再记挂这些了。”
林穗子微微一挑眉,觉得有些神奇。
当年她和林麦子的恩怨是过去好多年了。
可是这些年,放不下的可不是她吧?
每年年节回娘家拜年,非要攀比炫耀的好像都是林麦子。
怎么今天突然的,她变得如此心宽气顺,一副要冰释前嫌手牵手重新做姐妹的模样?
又是装的?
不过又要作什么妖吧?
她说呢,林麦子一个才读了几年小学的人,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要来城里参加高考。
难不成肚子里真是在使什么坏?
......其实这回,倒还真是林穗子误会林麦子了。
林麦子今天是真的心情好。
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信心,她总觉得这次高考自己一定是势在必得。
她几年前就知道恢复高考这件事儿,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在复习,肯定比其他人有准备。
她记得村里有个知青上辈子就考上了大学,她仔细观察了,人家这两年天天下地干活,压根没咋学习,通知下来了才着急忙慌地捡起了书本知识。
这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呢。
——要是江时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很搞笑。
但是现在江时没空理会她。
因为江成益这个熊孩子正拽着他的手,死命要往旁边的小摊走,嘴里不住喊着:“冰糕!爸!冰糕,买冰糕!”
江时把他抓回来,冷哼一声:“冰糕什么冰糕,王奶奶说你今天偷摸着吃两根冰棍儿了,信不信妈妈等会儿回家还要教训你。”
“王奶奶骗人!我给妹妹了一根呢!妹妹那根掉沟里了,我们分着一人一半儿吃的!”
“那也不许吃了,大晚上的,吃了小心闹肚子。”
“爸爸!”
“喊爷爷也没用。”
江成益撒娇不成功,沮丧的要命,心里盘算晚上回家后要怎么趁妈妈不注意摸几颗糖出来。
对于前方的陌生阿姨,他连个眼神都没给。
上次见母亲那边的亲戚,都是大半年前了,那时候他才两岁,哪里记得住人,也就林向雪这么一个表姨还认得些。
更别说此刻脑子里全都是奶糖和雪糕。
倒是林麦子,说话间一眼瞥见了江成益扒拉着江时大腿一脸不甘不愿的模样,就笑着转过头来,问他:“成益想吃雪糕啊?姨姨给你买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味的?”
江成益眼睛一亮,正要说话,就立刻被身旁的母亲打断:“不用了。”
林穗子开口阻止她,神情有些无奈:“他今天已经吃过一支了,小孩子嘴馋,吃东西没个数,你别理他。”
江成益不怕爸爸,却是很怕妈妈,闻言小小声反驳道:“半只,半只。”
林麦子一笑,也不理会林穗子的阻止和江时望向她时冷冷的审视,自顾自走到旁边的小摊子边,掏钱买了两只绿豆味的冰棍。
这城里果然不一样,只不过是拉出来放在街边私卖的一只小摊,来开棉被来都能看见好几种口味的冰棍。
林麦子上辈子也不是没来过城里,但那都是开放后的事儿了,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连县里都没去过,更别说城里了。
所以哪怕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走在这平整干净的街头,还是显出了几分瑟缩和小家子气。
好在胸中还有股“考大学”的豪情撑着,到底没露出怯来。
她买好了冰棍往回走时,江成益还在和他爸拉拉扯扯,把自己江鹤然都给闹醒了。
小姑娘揉揉眼睛,在母亲怀里迷迷糊糊:“到家了吗?吃饭饭了吗?”
“还没呢。”林穗子哄她,“你再睡会儿,到家了妈妈喊你。”
但江鹤然已经睡不着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陌生阿姨。
林麦子递出一支冰棍,笑吟吟问:“鹤然醒啦,我是你表姨,表姨给你买冰棍了,吃吗?”
她一说到冰棍,江鹤然就立刻露出“想吃”的神情。
但大眼睛一垂,瞅见她手上那只冰棍的白底绿纹的包装纸,就立刻又流露出几分失望来,摇摇头:“鹤然不吃,表姨自己吃吧。”
林麦子闻言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点大的小孩儿竟然能抵挡住零嘴的诱惑。
于是她的目光又转向了旁边的江成益。
却不料江成益脸上的失望表达的更明显:“表姨你怎么不买奶油雪糕,那个好吃,这个绿豆的可没味儿了。”
江时抬头就敲了他一个暴栗。
小男孩捂着脑袋,哼哼唧唧:“对不起表姨,绿豆味的也好吃,但是我今天吃过冰糕了,不能在吃啦。”
因为打小就被父母放在别人家带,江成益半点不认生,明明不认识林麦子,表姨表姨的也张口就来、
反正这条街上那么多阿姨婶婶婆婆叔叔伯伯阿公的,也不差一个表姨。
林麦子倒是看出来了:这俩小孩瞧不上她买的零嘴儿呢。
天哪。
这一对龙凤胎是养的有多娇,她在南垣岭村的时候,就算只买一只白糖棒冰七八个小孩分,他们也会流着口水屁颠屁颠凑上来,争前恐后地抢着吃。
怎么这一对兄妹倒像是还看不上一整只绿豆冰糕似的。
想到这里,林麦子忍不住蹙起眉头。
她又回忆起了上辈子临死前,看见的林穗子带着孩子在小洋房里搭积木的富贵画面。
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
林穗子瞅准时机,立马告别:“那我们就不打扰你搬家了,等你考完了要是有空,来家里吃顿饭,我们先走了。”
等林麦子再回过神时,只来得及看见他们一家四口离去的背影。
两个小孩尤其活泼,江成益握着把弹弓在路上窜来窜去,一会儿跑远一会儿又跑回来,江鹤然则趴在江时肩头叽叽喳喳说话,没完没了的,走出去老远都还能听见她奶声奶气的复述。
非常和谐的样子。
林麦子上辈子再加这辈子,两段婚姻,每一段都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好。
上辈子是还没生丈夫就抛下她回城了,这辈子是她不想生。
但说实话,难道她真的就不想要个孩子吗?
她当然想。
只是许卫东.......他,他不值得。
对,他不值得。
林麦子望着拐角处已经消失的一行人,眸中情绪逐渐坚定起来。
她可是重活一世独占先机的人,许卫东那样的男人,配不上她!
等她考上大学。
等她考上大学,一切就又都是新的生活。
她如今才二十来岁,又没生过孩子,完全可以无牵无伴地投入美好的未来新生活中 。
这样想着,林麦子又弯起了唇。
林穗子.....就先让她得意一会儿,等她考上大学成了高级知识分子,和她就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了。
刚回来那阵,就着急忙慌地和她斗是自己没成算。
她如今也成熟了,再也不会做那些没品的算计人的事儿了。
要知道最好的报复,就是自己过的好好的,把那些“敌人”都甩在后头叫他们嫉妒死才好。
就像许家的那两个妯娌。
林麦子轻哼一声,也迈腿朝着林穗子离去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是要搬家的,许卫东在前方邮局等她,替她搬了些行李过来。
她来的早,离考试还有将近一个月,住旅馆自然是不可能的,靠着这些年的基础,成功说服了婆家人同意她来城里备考。
毕竟城里确实买资料方便些,得消息也快,更何况她还说自己就是住在堂姐家旁边,是堂姐给她找的住处,安全也便宜的很。
林麦子这些年也通过各种小手段攒了不少私房钱,所以并不担心食宿的问题。
......
“你说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穗子这时候也在跟江时讨论林麦子,蹙着眉头,有些不解,“怎么好端端的,又变了副样子?”
“你管她呢,等会儿我去找庄婶说一说,让林穗子这段时间别来骚扰你......不行,要不这段时间你去我办公室复习,我顺便辅导你,省得在家里不安全。”
因为林穗子也打算参加高考,纺织厂那边的工作她请了一个月的长假,看在江时的份上,上头领导丝毫没有为难,痛痛快快就批了。
所以这几天,她都是在家里复习的。
但偏偏今天林麦子来了。
“算了吧。”
林穗子摇摇头,“我去你办公室,孩子们怎么办,你别想太严重了,大不了我把门关严实了不让她进来就是了。而且我还真就怕了她不成。”
不过是不想惹麻烦才不和她计较,要是林麦子真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江时看了林姑娘坚定的神情一眼,无奈摇摇头:“行吧,你不要后悔就是了 。”
“你放心吧,我林穗子自打十二岁起,就没吃过不想吃的亏!”
.......话是这么说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才到了第三天,林穗子就后悔了。
因为,林麦子心态崩了。
在看见林穗子在城里住的是什么房子,过的是什么生活,丈夫又是当的个什么官后,她的心态就彻底崩了。
她忽然发现,原来所有事情的走向,都不是在朝着她想象的方向走的。
她才是那个,贯彻始终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