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子这一声,正常人都能听出来,她跟江时肯定是熟识的,而且关系还不错。
不然江时还比她大四五岁呢,林穗子又是个有礼数的姑娘,喊江大哥江知青江同志,都比直呼其名来的正常。
邓副厂长直接问:“哟,你们这是认识?”
旁边的林国威开口解释道:“小江知青不是现在在南垣岭村工作嘛,我老家就在那边。”
“哦,是这样。”
邓副厂长多少也算是个人精,看对面小姑娘欢欣鼓舞的反应和江时下意识弯起的眉眼,就知道事情不太可能只是“同村”这简单。
但人家亲叔叔还在这儿呢,尴尬事小,坏了人家姑娘名声事大。
男女关系上,还是不能乱揣测。
他们在这边说了两句,台阶上的林穗子和林向雪已经走到了面前。
林穗子先和长辈们寒暄了几句,而后望向江时,带几分好奇:“江时,你怎么也到这边来了?”
“邓厂长喊我过来吃午饭。”
江时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小包阿胶蜜枣,递给她,“给,刚刚买的。”
林穗子发现了,江时是一个很喜欢“散财”的人。
每次见她,不是递过来一颗糖,就是一包小零食,或者买根冰糕,或者消遣的小玩意儿,甚至是一只用草折起来的蟋蟀,总之绝不会空手。
仿佛一个英俊版的善良弥勒佛。
也不知道他对别人是不是这样的。
不过,看他连个招呼都不跟不认识的雪雪姐打,就知道他本质上还是那个面暖心冷,绝不浪费一点表情和口水的“绅士”江知青。
林穗子在心里暗暗叹息,面上却依旧眉眼弯弯:“那小叔,我先和雪雪姐去厂里那边找婶婶了,你们好好吃饭。江时下午见。”
“下午见。”
江时朝她一挥手。
虽然搞不懂林穗子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在亲戚长辈面前还表现的如此亲和热情,他也还是顺从地回了一个暖融融的笑。
甚至又摸出一小袋蜜枣递给她。
林穗子拉着林向雪离开后,邓副厂长果然没忍住,轻咳一声开始试探:“小江,你和国威他侄女儿处的挺熟?”
“嗯。”
寂静片刻,到底还是自作孽的邓副厂长打破尴尬,哈哈笑道:“真是几年不见,你果然也长成一个懂事的大小伙儿了,我记得你只有一点点大的时候,脾气可倔了,人小女孩拿着鸡蛋糕来找你,你伸手就给人拍开,丝毫不给面子。”
江时的父亲其实在浙省呆过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原因,带着年幼的江时和妻子两地分居了约莫两年,那时候邓副厂长还是他们家的邻居,也算是旧相识。
只是确实有许久不见了。
这次江时到浙省来,江父隔了两年才记起这段关系,专门写信来给邓副厂长问了好。
聪明人话不需要说的太明白,江父在信里稍微这么一提,邓副厂长就知道了是个什么意思,所以才专门通过南垣岭上头大队的人联系上了江时。
这次江时来城里,还专门请了他来家里吃饭。
至于林国威,那是半路上碰见的。
邓副厂长玩笑着摇摇头:“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我当时还和你爸说,你这小子四五岁就能让全街巷的小姑娘都退避三舍,以后找媳妇是难找哦。”
“林穗子同志人挺好的。”
江时抬起头,淡淡一扬唇,“脾气好,逻辑性高,算术反应快,国文和科学知识懂的也挺多的,说实话,我觉得她没往后读高中,是件挺可惜的事儿。”
......这就轮不上邓副厂长开口了。
“唉,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国威叹口气,“乡下人家,书本费也是挺大的一笔负担,她还是个女孩......当年能让她继续读初中,都是家里老人疼她。”
这倒也是。
邓副厂长也有不少乡下亲戚,很知道他们是个什么生活。
一般来说,家里的女娃都是读完小学就作罢的。
这可不单单是一笔书本费的事,毕竟你少一个人挣工分,家里就少一部分口粮。
如今城里的厂子单位越来越难进,那么点空缺,厂子内的人都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没有点关系,就算念完初中念完高中,也不一定能当上临时工。
他们没再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但江时已经差不多能猜出个大概了。
说老实话,虽然南垣岭村不少人都觉得林老太最疼的就是林穗子这个孙女,林穗子能有如今的舒心日子,全靠了长辈的疼惜。
甚至连重生回来的林麦子也觉得,林穗子真是命好。
江时却觉得,林穗子所付出的,远远比不上她得到的。
读书这件事,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就能从她的日常举动中看出,她是想的。
但最终还是没读下去。
她就像一只宠物猫。
只能极力展现自己的乖巧羸弱和可爱,以获得家里人的一点怜惜和宠爱。
但在真正的人生大事上,她根本没有自主权。
不仅没有自主权,还要陪着笑脸,逆来顺受地接受他们的所有安排。
何其可悲。
说起来,其实上辈子的林麦子也是这样,林家的女孩儿们,大多都是这样的命运。
在重男轻女更严重一点的家庭里,女孩的作用,就是卖身以换取给兄弟讨老婆的彩礼。
江时微垂着眸,喃喃自语:“如果可能的话,我其实可以资助她念完高中......”
“你说什么?”
邓副厂长刚才没听清,“什么可以?”
男人从思绪里回过神,冲他摇摇头,笑容清淡:“没什么。太阳越来越大了,邓叔,我们快进去吧,”
他们在前面走,林国威是跟在他们后面的。
好巧不巧,把江时刚才的自言自语听得清清楚楚。
他望着江时挺拔的背影,目光里异彩连连,也不知道究竟是想到了什么。
......
而这边,林穗子和林向雪也走出去了老远。
直到身后的宿舍大楼在七拐八绕的房屋群中彻底被遮挡,林向雪才开口问:“穗子,刚才那个江......”
“江时?”
“对,江时,他是什么人啊?”
“是我们村的知青,两年前就来了,人挺好的,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居然和邓伯伯认识。”
林向雪想了想,又问:“看上去,你们关系还挺熟的?”
林穗子就笑了。
她的眼睛弯的如同两道月牙,唇畔弧度也很甜,说出来的话却一下叫林向雪失望透顶:“当然熟了,我跟他在处对象呢。”
“你说处......处对象?”
“是呀。”
小姑娘的嘴一张一合,嗓音细软又轻柔:“雪雪姐,这个事情我还没跟其他人说呢,只有你知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连小婶都不可以说,好吗?”
林向雪平复了一下心情,半分钟后,她叹着气点了点头:“好,我帮你保密。不过也真是,昨天妈还在说你到了该相看的年纪了,让我在学校也帮你瞅瞅,没想到你不声不响的,自己就找了一个。”
在最开始望见江时的那一瞬间,林向雪确实被他的容貌和气度所惑,还想让他爸介绍介绍认识。
不过这是颜控的本能,好感来得快持续的也短暂,所以在得知江时是自己堂妹的对象之后,林向雪就全然没有心思了。
她开始嘱咐林穗子:“不过我告诉你啊,你虽然是自己处对象,也要把握好度,不能因为家里人不知道就随着他胡来.......”
林向雪叨叨絮絮地说个没完,林穗子点着头表示在听,思绪却早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她在想江时这会儿是不是很迷惑。
因为说不要告诉长辈的是她,结果在长辈面前主动示好的也是她。
......唉。
林穗子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讲过扁鹊治病的故事。
她很惊叹。
把危险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而不是养蛊为患,这是她一直以来都非常推崇的处事方式。
雪雪姐望着江时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欣赏。
让林穗子忍不住联想到了戈书文。
没有证据证明,如果把江时的感情状况掖着藏着,任由事情自由发展下去,雪雪姐不会变成戈书文那样。
林穗子并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才勉强保持平和的家庭关系,因为这样荒谬的事情而崩塌掉。
所以,还不如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把真相给展露出来,扼断所有误会发生的可能性。
如果雪雪姐保密,那万事大吉。
如果雪雪姐不保密,那也没关系。
她跟江时谈对象这件事,今天上午才确定,但在确定后的三分钟内,基本已经成了林穗子心中的最终结局。
不会有比江时更好的人了。
她很确信。
......
“所以你们定在什么时候办喜酒啊?”
——一个半月后,林穗子再次拎着大包小包到城里时,钢铁厂的筒子楼宿舍热闹如常,但她敲门的屋子里还是只有林向雪一个人在。
爹妈上班去了,大哥考中了临时工也得干活,弟妹都出去顽儿了,而她今天因为感冒发了低烧,请假没去上学,卧床休息。
林穗子就坐在床边跟她聊天。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自己的婚事。
说起来林老太也是心大,匆匆忙忙定了婚事婚期后,竟然让林穗子一个姑娘家自己来城里和生身父母报消息。
幸亏只有林向雪一个同辈分的姐姐在,林穗子才好自在说话,免去了来时路上想的无数尴尬。
但饶是这样,林向雪还是被她的话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捂着额头上的毛巾,感叹道:“老天,上次你来的时候,还叫我替你保密,怎么这么快连婚事都定了,这才一个多月,真是,你的动作也太快了些。”
林穗子垂下眼眸,睫毛轻颤,细弱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可怜:“雪雪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一个多月,家里其实也发生了不少事儿。”
林向雪立刻就拧起了眉:“我听爸讲过一回,是不是林麦子那事儿?还是之后她又作什么幺蛾子了?”
......
差不多。
林穗子这段时间过的如此跌宕起伏,几乎每件事都和林麦子这个堂妹有关。
而一切的起源,还得说回到一个半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