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其实是真的有钱。
而且如果他想搞钱,认真操作个四五年,说不定就能成为那些安稳躲在后方的大资本家了。
光出钱便可以捞个天大的功劳。
但是江时觉得没意思。
不是清高自傲,也不是懒散倦怠。
他是真的觉得没意思。
“你让我去做什么呢?”
他把玩着手里的子弹壳,漫不经心,“如今什么最赚钱?种鸦片?”
闲聊着的汪高邈一时语塞:“也不一定非要这般急功近利。”
“那去搞实业?”
江时笑了,“实业救国说错是不错,可如今这副鬼样子,一场仗打过来一座城的铺子都给你烧光了,这样提心吊胆仰外国人鼻息地做生意,又有个什么意思?况且这世道,想安稳做实业开工厂的人成千上万,不缺我这么一个。”
刘主编插了一句嘴:“不管如何说,我们自己把钱赚回来总比让外国人赚走好。”
“没意义的。”
他淡淡摇头,“只要洋人和日本人没打出去,我们赚的钱就永远不会是我们的,辛辛苦苦从老百姓身上刮下民脂民膏,然后打了败仗,就把这些财富对外国人拱手相让,你告诉我,有什么意义?”
“那难不成,那些辛辛苦苦干实业的同胞们,他们的所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成?”
“他们有。”
江时已经不想再在这个议题上多做纠缠了,以强硬的姿态结束这种无意义的讨论,“他们这样做有意义是因为他们只能做到如此地步,我这样做没意义是因为我远可以做的更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既然不知道有没有轮回转世,那么最起码这辈子,我就要做让我觉得最痛快最舒坦的事,”
......
“这也太舒坦了吧!”
一个烫着波浪纹卷发的女孩儿从二楼参观完后咚咚咚跑下来,钻进厨房里对余琨瑜感叹道,“我要是能嫁一个这么好的人家,住着这么大这么舒服的青砖瓦房,我何必还要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的干活啊。琨瑜,你可真快活。”
余琨瑜正在拌一道凉菜,头也没抬:“你什么时候竟也会说出这种话来了。”
“怎么了,我说的话哪里不对吗?”
女孩儿一脸迷茫,“这种日子难道不快活,不舒服?”
旁边的何晓丽附和了一句:“可不就是少奶奶的日子嘛,你瞧金陵城里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成日里不是打牌抽烟,就是逛街看戏,像琨瑜你这样早出晚归地没命工作,才是稀奇不正常呢。”
余琨瑜蹙起眉头,郁闷道:“怎么好好的都开始编排起我来,照你这样说,云亭她姐姐嫁的还是杨家呢,我这么一间砖瓦房算什么,杨家那才叫真正的大户人家好不好。”
“......我姐姐她不一样。”
波浪纹卷发的女孩儿叹着气反驳,“她一个姨太太,如今连我家里人都不愿意提她了,和你这桩婚姻压根儿就不是一个路数的。”
余琨瑜轻轻摇了摇头:“你也该想一想,你读高中读大学的学费哪来的?毕业后报社的工作又是谁帮你找的?报社这点工资,又如何够你今天一瓶香水明天一双高跟鞋?要我说,哪怕全天下的人都瞧不起你姐姐,你最不该。还有你家里人,更不该一边拿人家的,却又要一边说人家的不是。”
这话有些严厉。
当着徐云亭的面说出来,更是毫不留情。
但余琨瑜并不后悔。
徐云亭的姐姐生来漂亮,十四岁时便被看中去演了电影。
十六岁时嫁进金陵豪商杨家,成了杨老爷的第五房姨太太,如今已是第七年。
杨老爷已经五十有六了,很是宠爱这个年轻的五姨太,简直要什么给什么。
徐姐姐性子并不张扬,唯独十分恋家,而这个家,指的自然是娘家。
徐云亭家里觉得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没用,所以她的学费生活费,全都是姐姐资助的,工作也是姐姐帮她安排的。
甚至现在她已经从家来独立出来了,姐姐还是每个月都有零花钱下来给她。
所以余琨瑜才说:“你要是瞧不上,最开始便不应该伸手拿,既然拿了,还心安理得地用了,你就不该瞧不起她。”
徐云亭垂下头,不说话。
确实,她姐姐嫁的人家,确实是比余琨瑜的丈夫要富贵许多。
住的是租界里的小洋房,有大大的花园和草坪,出门都有小轿车,衣裳一个大柜子都装不下。
但在她心里,她还是觉得,她姐姐的婚姻,远比不上好友余琨瑜的。
杨老爷五十多岁的人了,年纪和她爹相当。
又有原配嫡子,前头还有四房姨太太,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娶进来第六房。
她姐姐算什么?不过是被瞧中了相貌顺手买回去的一个玩物儿罢了。
放在从前,说不定连个良妾都算不上。
可是余琨瑜呢,她丈夫和她年纪相当,长的也俊朗,待她极好,柔情蜜意从眼睛里是可以看出来的。
哪怕是对方没有这样厚实的家底,徐云亭也觉得余琨瑜这个婚结的值。
“其实我就是羡慕你们情投意合的夫妻和睦,什么砖瓦房呀,什么席梦思啊,那都是添头,有了更好,没有也不打紧。”
“我就是这样想的。”
余琨瑜眼尾轻扬,嗓音轻软,“所以才要老实上班不是么。”
“这怎么又和上班有关系了?”
“因为嫁给谁我都是余琨瑜,余琨瑜就得上班工作,和屋子大不大日子舒坦不舒坦没有丝毫关系。”
女生丢给她一只洗干净的冬枣,“我以为你也是这样想的呢,所以才觉得你会说出方才那种话来是稀奇。”
秦慈最知道她的情况,闻言就在旁边搭腔:“是啊,要是只为嫁个有钱人家,上学的时候追琨瑜的男生们如过江之鲫,其中也不乏大户人家子弟,她随便挑一个不就是了。”
“那怎么能随便挑。”
何晓丽忍不住插嘴,“我也是仁德女校读出来的,可没见过一只比江先生还俊俏的鲫鱼。”
余琨瑜砸过去一个萝卜头。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是个妇人呢,怎么比我们还容易害羞.....那什么,菜都差不多好了吧?我去喊主编他们过来开席?”
.....
秦慈的这场生日宴,总的来说进行的非常平和非常顺利。
整整一大桌子的人,却连一盅酒都没喝完,几个大老爷们连带着几个思想进步的女青年都冷冷静静,宴会结束时面不改色心不跳,步伐稳健,压根看不出来是一场激昂青年人的聚会。
反而就像是参加了家里姥爷的八十大寿。
连火锅都不敢放太多辣椒的那种。
事实上,他们报社这帮人,平时还是挺闹腾的。
上次去主编家里吃喜酒,都闹得人家一整晚锣鼓喧天。
之所以今天都老老实实的连个脏字都不敢说,余琨瑜主要觉得,还是江时在旁边太能镇场子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吓人。
明明也不说话,也不凶狠,甚至面上还带几分笑,但气场厉害的要命,目光淡淡扫过来一下,就叫人一声不敢多吭。
余琨瑜在桌子底下踹了他好几脚,才让他稍稍收敛了一些。
——然而这个时候,宴会基本已经到了尾声了。
她发现自己的菜还真没准备太多。
因为大家既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所以一整个晚上基本都是在吃菜,吃菜,吃菜。
然后抓住吃菜的空隙聊一聊工作。
聊的工作也基本都是:报社未来一年的发展计划,社会版面和文艺版面的分量轻重,以及要如何开源节流等等。
就连余琨瑜这样对工作充满热情的超级进步青年,也聊的累极了。
困倦极了。
恨不得赶紧把这些人送走才好。
她甚至怀疑这根本就是江时的阴谋诡计。
因为最后大家相互告别离开时,她分明从他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江时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明明是疑问句,但余琨瑜用肯定的语气质问了出来。
男人站在她身旁送客,面不改色风轻云淡:“人家过生日又不是你过生日,做顿好菜好饭就够了,我时间多宝贵啊,陪吃陪聊可不值得。”
“谁让你陪吃陪聊了,你在大家还都放不开呢,巴不得你赶紧走。”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宁愿抛下我陪这些狐朋狗友浪费光阴,也不愿意跟你的心上人共度春宵?”
“.....”
这家伙怎么什么没脸没皮的话都往外说呀!
余琨瑜仰头瞪着他,要不是顾及门口还有友人在依依惜别,她可能马上就要跳起来咬死他了。
江时摸摸下巴,轻咳一声:“你们说会儿话,我去帮林妈收拾厨房。”
.
其他人都还好,只是最后离开时,秦慈到底还是悄悄把自己内心的担忧说出了口:“琨瑜,你如今和江时独居在金陵还好,日后若是要去见婆家,可千万先和他约法三章了再去。我听说他们这种小县城的地主人家,最爱的就是纳妾纳姨太太,更别说你先生还是一脉单传,人长辈肯定巴不得多娶几房太太回来开枝散叶,你得千万小心。”
余琨瑜笑起来:“你放心罢,其他的或许难说,这一点,他绝不会的。”
先不说江时本是个不婚主义者。
就算他日后真的动了别的心思,按照她对江时的了解,他宁愿跟她离婚再娶,也不会纳姨太太。
他这样的人,外表瞧着不羁,其实骨子里洁癖最重,三妻四妾这种事儿,他受不了。
只会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
秦慈挥挥手:“好,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那我先走了。”
“嗯,明天报社见。”
.....
余琨瑜一一和友人们告了别,关上门转身要回屋的时候,才发现,江时竟然一直没走。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枣树下,手里还捏着几张信纸在看。
他大概是听到她关门的动静了,一下抬起头,四目相对间,余琨瑜发誓自己瞅见了他眼睛里的犹豫和心虚。
“怎么了?”
江时沉默了好片刻。
最后张开手,一副大大方方让她拥抱的模样。
只是垂了眸,长睫毛盖住大半眼睛,神情忧愁,浑身萦绕着一股低落又阴郁的气息。
余琨瑜微怔,视线在他手里的信纸上转了转,以为是出什么事儿了,连忙蹬蹬瞪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又问了一遍:“怎么啦?”
“如果我说,我母亲在我老家,瞒着我给我娶了一个妻子,你会怎么想?”
余琨瑜抱着他胳膊的手僵住了。
仰头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面无表情。
“我的意思是,”
江时亡羊补牢般地补充道,“我本人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我也是受害者。”
余琨瑜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娶的?”
“啊?”
“我说你那个你所谓不知情妻子。”
“什么所谓,我是真的不知情......两年前。”
“......”
余琨瑜认真闭了闭眼睛。
她攥紧小拳头:“所以你现在是要告诉我,我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