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风烛残年,有生之年等到谭家人荣归京城心中甚慰,心知谭家人是要做大事的,能抽出时间探望自己这个老头子已给足了面子,担心耽误他们太久,故而不敢聊太久。
倒是闻讯而来的村里人围着谭盛礼寒暄,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村里,没什么见识,但听说了很多谭家人的事儿,都问谭盛礼怎么养出两个进士儿子的,家里孩子几岁时会进学读书,秀才倒是不少,可能考上进士的寥寥无几,就说村里,秀才有七八个,举人有三个,进士却是没有。
谭家人怎么做到的。
来的是村里老人,敦厚老实的有,尖酸刻薄的有,圆滑世故的也有,谭盛礼俱礼貌虚心待之,关乎学问,他没有泛泛而谈,而是问他们家里晚辈读书的情况,老人们诚实告知,急切者甚至直接回去喊人,不多时就围了几个读书人,衣着富贵,像城里的贵公子,神色慵懒,瞧人时微眯着眼,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身侧还跟着位美娇娘……
这些美娇娘个个脸上擦脂抹粉的,身段婀娜多姿……用不着说,是他们的妾室无疑了。
谭振兴偷偷瞄向谭盛礼,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不喜或厌恶来,谁料谭盛礼脸上不露声色,谭振兴略微有些失望,他记得谭盛礼不喜欢读书人沉迷美色,读书贵在坚持,如果被杂事迷了心就没法专心读书,落榜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他以为谭盛礼会就此说两句,然而他什么都说,考察读书人功课后,中肯的点评几句就放他们走了,为此谭振兴有些困惑,回城时忍不住问谭盛礼,“父亲怎么不道出那些人落榜的真正原因呢?”
那些读书人沉迷享乐,考取功名后无不急着纳妾以彰显自己考取了功名,骄傲自满,三心二意……
“振兴可看到他们父母了?”
谭振兴刚点头,就被颠簸得抖了下,乡下的路坑坑洼洼,颠簸得谭振兴想吐,忍着腹中不适道,“看到了……”
“振兴以为他们待父母如何?”
谭振兴:“……”那几位秀才穿衣打扮极为讲究,身侧的美娇娘也穿得华丽,他们父母却穿着旧衫平平无奇,明白谭盛礼想说什么,谭振兴忿忿咬牙,“又是群不孝子。”
自己骄奢淫逸,父母却衣衫简陋,行径为人不耻,这让谭振兴想到了卢家对父子,忍不住捶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谭盛礼:“……”
“要我说啊,朝廷就该剥夺他们的功名,品行不端,考到功名会给读书人抹黑。”读书意在明理,那群人倒好,竟想着攀比逍遥快活,有违读书人立身于世的准则,谭振兴磨牙,“父亲,如何不痛骂他们两句呢?”
比起勤劳朴实的李家人,那群读书人真的差远了,谭振兴想不通,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行事为何与圣贤背道而驰,试想,读圣贤的人都无法以圣贤准则要求自己,那没读过书的人又能以什么为准则呢?谭振兴真的想不通,尤其回家遇到卢家父子两恬不知耻的奉承他时,更想不通了。
卢老头的长孙叫卢状,状元的状,德行不好野心还不小,卢状拿了自己写的文章请谭振兴看,自知攀不上谭盛礼遮株高枝,唯有退而求其次讨好谭振兴,本以为这次又会吃闭门羹,谁知谭振兴邀请他们进屋坐,喜得父子两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不断说着好话。
谭振兴板着脸,不苟言笑,进屋后卢老头给他倒茶,他扬手道,“卢叔坐着吧。”
卢老头连连摇头,激动得嗓子都哑了,“不……不用,我站着就好。”
茶是李家人送的,许是卢老头手抖放多了,哭得像中药,别说卢状面露嫌色,谭振兴自个都喝不下去,轻轻呷了口就放着不动了,拿起卢状的文章看了几行,忍不住抬头看卢状,卢状茫然,“可是文章有问题?”
谭振兴翘唇,“没问题。”
正是没问题他才更觉得匪夷所思,卢状的文章辞藻华丽,字里行间难掩忧国忧民的情怀,他问,“真是你写的?”
卢老头在旁站着,紧张得脸颊的肉微微跳动,以为谭振兴看出了什么,问孙子,“是不是你写的?”
卢状心生不悦,他既来了,难不成会拿别人的文章糊弄谭振兴不成,还是谭振兴瞧不起他,认为自己写不出好文章来,没错,他这篇文章给不少教书先生看过,先生说写得很好才敢拿来给谭振兴看的,他道,“是我写的。”
卢老头松了口气,“大公子,是大郎写的。”
“哦。”谭振兴淡淡应了声,接着往下看,期间,时不时抬头瞄卢状,眼神耐人寻味,看得卢状极为不耐烦,硬是忍着没发作。
共四篇文章,谭振兴看了很久,手边的茶凉了,卢老头及时换上热茶,殷勤得谭振兴不自在,“卢叔,你还是坐着吧。”
“我站着就好。”
谭振兴再次瞄了眼卢状,再看卢状旁边安然不动的卢庆贺,后者舔着笑问,“大公子可是有事?”
谭振兴垂眸看向手边的茶杯,没有点名,后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起身搀扶卢老头,“爹,大公子让你坐就坐吧,我和大郎都坐着,你站着多不好啊。”
谭振兴:“……”是坐和站的问题吗?他很怀疑当初卢庆贺到底凭什么被东家重用的,东家眼瞎吗?
卢老头摆手推辞,注意到谭振兴的目光,恍惚想起谭家人最是重礼仪,他表现不好给孙子丢脸就遭了,故而坐去旁边凳子……
又过了半晌,谭振兴放下文章,端起茶杯抿了口苦得能醒觉的茶,脸颊抽动了两下,正色道,“卢叔说你想拜师,可是想继续走科举吗?”
“是。”卢状谦虚的颔首,谭振兴心下嗤鼻,就这德行还想走科举,真以为所有主考官是瞎子呢,他道,“怕是不成。”
卢状愣住,不动声色的给卢老头使眼色,卢老头觉得喉咙微干,“大……大公子……”
“秀才于你恐怕是最大的荣耀了。”谭振兴敲着桌上的文章,“你说呢?”就卢状父子两做的事儿,捅去衙门连秀才功名都捞不到咯。
卢状:“……”
“卢某愿闻其详。”教书先生都夸他有几分天赋,假以时日中举不成问题,听闻他即将拜入谭家人门下,教书先生很是为他开心,直言他日后平步青云,前途无量,谭振兴竟然说秀才是他的极限,卢状脸上端不住了,以致于声音有些尖锐。
卢老头眉头紧拢,小声提醒他别失了分寸,谭振兴不在意的摆手,“无碍,年轻人嘛,难免冲动不服输。”
卢状:“……”
“你莫不服气,做文章如做人,最忌虚情假意表里不一,可你看看你的文章,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
卢状:“……”
“愿闻其详。”卢状抿着唇,眼里冷得快结冰了,谭振兴却极为轻松的样子,“不是和你说了吗,虚伪至极……”
卢状:“……”
“你别不痛快,就说你这篇《孝》的文章,父母抚养子女不辞辛苦,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子女赡养年迈的父母更应耐心孝顺……”谭振兴啧啧啧道,“你说你做到了吗?”
卢状:“……”
“做到了做到了。”卢庆贺忙不迭点头,“大郎很孝顺的,几岁起就帮我和他娘做杂活,家里的柴都是他劈的。”
谭振兴投以轻鄙的目光,反问,“是吗?”
卢庆贺铿锵有力道,“是。”
谭振兴想反驳卢庆贺两句,迎上卢老头近乎哀求的目光,他心思微转,“那我收你为学生吧。”
卢状和卢庆贺:“……”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别说父子两懵了,连卢老头都猜不准谭振兴心底想什么,谭振兴问卢状,“你可是愿意?”
如何会不愿,卢状脸上换上了笑,谭振兴又说,“莫高兴太早,我学问不算高,收学生的要求很多,你先看看自己做不做得到。”
谭振兴从怀里掏出张纸,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他将其递给卢状,“看看吧。”
卢状接过,看了两行就忍不住想骂人,这是收他做学生吗,收他做奴才还差不多,他嘴角微抽,许久没有作声,谭振兴不耐烦呢,“想好了没?”
卢状攥着纸,脸色乌青,谭振兴又催了两声,卢庆贺和卢老头懂得不多,不敢贸然插话,但看卢状神色不对劲,料到事情有异,两人都露出担忧之色,待杯里的茶快凉透时,终于看卢状点了下头,谭振兴大喜过望,拍拍卢状的肩,“孺子可教啊。”
只看谭振兴又拿出两张纸,是他收卢状为学生的凭证,让卢状签字画押,这下卢庆贺坐不住了,“大……大公子,拜师还需签字画押吗?”
这四个字听着怎么不像好事呢?
谭振兴镇定自若,“我收徒与旁人收徒自是不同的。”不签字画押卢状反悔怎么办,他绞尽脑汁想了两天晚上才想出这个法子,既能保全自己的名声,又能为卢叔清理门户,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啊……
卢状几乎是咬牙切齿签的字,拇指刚在纸上画押,就听谭振兴道,“走吧,随我去柴房。”
卢状:“……”
谭振兴收学生要求颇高,学生不止要做学问,更重要是劳作,他以为谭振兴让他去柴房劈柴,怒气冲冲随谭振兴去柴房,岂料谭振兴挑了根手臂粗的木棍给他,要他剥去树皮打磨光滑,做戒尺用。
戒尺……
卢状的脸沉得快下暴雨了,谭振兴无动于衷,守着卢状要他立刻做,卢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会干粗活,卢庆贺和卢老头有心帮忙,但谭振兴说他教卢状做学问,两人不懂,只能远远看着……
于是,卢状剥树皮花了近两个时辰,打磨光滑花了半个多时辰,好不容易以为能交差了,岂知谭振兴收了木棍竟是为揍他……没错,卢状拜师的第一天,挨了打……
挨打就算了,晚上歇在谭家,刚睡着就听到人咚咚咚敲门,说是去码头扛麻袋。
卢状:“……”
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好日子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