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提醒谭盛礼两句,又怕搅了谭盛礼兴致,黑漆漆的眼珠围着老人转了转,左思右想,聪明的没把话挑明,但那戒备的神色没有松懈过,就差没揪着谭盛礼衣服问他钱藏好了没,小心半夜睡着被人给偷了。
出门在外,钱财不宜外露,谭盛礼又送衣服又送被子的,太容易遭人惦记上了。
可谭盛礼与老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秉烛夜谈的架势,谭振兴又怕又惧,而且他心里藏不住话,左瞅瞅右看看,不动声色拽着谭振业去外边详聊此事去了。
客栈的有些屋子亮着光,轻轻柔柔地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谭振兴嘴巴翻个不停,语速快如闪电,谭振业认真听了两句,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谭振兴,“大哥,你成天想些什么呢。”
哪个离家出走的老人会落魄到住柴房,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啊,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谭振兴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啊。
“我怎么了,人心险恶,我是害怕父亲被骗了,城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父亲没有经验,很容易着别人的道……”
谭振业头疼地扶额,懒得和谭振兴多说,“那你进屋和父亲说……看他不打你。”
那还说什么说?谭振兴嘴软,“成,再看看吧。”
再回到柴房,老人坐在稻草上,哭得泣不成声,谭振兴抵了抵谭振学胳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知道自己洞悉一切又开始想方设法博人同情了?
心机真是深不可测啊,看谭盛礼感同身受得百感交集的神情就知道上当了,他心里抓狂,想说如此拙劣的把戏,谭盛礼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连谭振学都热泪盈眶,那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快把他折磨疯了。
完了完了,这次谭盛礼要栽大跟头了。
老人姓陈,是平阳县人,进城已经好几年了,从没放弃过寻子的念头,这份父爱让谭振学为之落泪,听谭振兴问,他就老人儿子失踪的事说了。
谭振兴耸肩,“那极有可能是找不回来了,每年落榜自杀的考生不在少数,去哪儿找啊。”他没有多想,话脱口而出。随即就看他父亲阴着脸,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谭振兴忙挺直脊背,改口道,“也不是找不到,城里不是有河吗,下河捞捞看……”
几年杳无音信,多半是死了,谭振兴认为自己没乱说,谁知父亲抓起墙角的柴棍怒火冲天的走了过来,谭振兴慌慌张张的跪地,“父亲,我错了。”
甭管什么事,遇到棍子跪地认错准没错,谭振兴挨打已经挨出心得来了,他铿锵有力地又道,“父亲,我错了,凡事不该妄测。”
谭盛礼:“……”
就没见过说话做事不过脑,认错却头头是道的,谭盛礼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想揍他。
却被双枯瘦如柴的手拉住了,“公子说的没错,好多人都这么和我说的,是我不死心罢了……”类似的话老人听了许多,都劝他想开点,儿子要活着会回家的,自己回家等着便是,是他自己不相信,不相信儿子禁受不住打击自杀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谁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他的意志。
谭振兴焉哒哒的垂着脑袋,无比乖巧道,“是我不会说话,老人家别往心里去啊。”
“哪儿的话,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们呢。”老人抱着怀里的衣衫,哽咽道,“你们都是好人啊,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
谭振兴羞赧的笑了笑,看谭盛礼望过来,又老实地低下头去。
看他这副样子谭盛礼就火大,要他们明日去书铺抄书挣钱,谭振业与客栈老板讨价还价,他们五个人,免了三个人的住宿费,价格不贵,谭盛礼原本打算等找到宅子再给他们安排活计,此时看谭振兴讨打的样儿却是忍不住了,打发他们明天去书铺抄书。
“抄书啊……”谭振兴垮了脸,“抄错了不是误导人吗?”他骂过人家断子绝孙,如今轮到他抄书,心里怎么就慌得厉害呢?
谭盛礼沉眉,“不抄书你想干什么?”
谭振兴缩了缩脖子,声音尤为小,“能不能砍柴啊。”砍柴也能挣钱维持生计,比起抄书,砍柴自在多了,且不用害怕抄错字被人诅咒啥的,他悻悻地和谭盛礼商量,“父亲,不然去城外山里砍柴吧。”
砍柴对他们而言太擅长不过了,真的,他喜欢砍柴!提起砍柴就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谭盛礼敛眉,看向谭振学他们,谭振学身体绷直,硬着头皮道,“父亲,我也想进山砍柴。”从惠明村到郡城,他们天天砍柴,掌握了砍柴的窍门,论腿功,恐怕没几个人比得上,抄书就不行了,抄错字要扣钱的,不仔细点的话,几天都白忙活了。
两相比较,还是砍柴更轻松,且不用担心抄错字害了人。
四人表示都愿意出城砍柴,答应谭盛礼绝对不偷懒,就差没对天发誓了,谭盛礼想了想,答应下来。
看他们父子其乐融融,老人不免又想到自己失踪的儿子,后悔那年没有跟着进城,如果他跟着来,儿子就不会出事,追根究底,他也有错。
因着要出城,天不亮谭振兴他们就醒了,客栈离城外有点远,四人早饭没吃就走了,老人和他们同路,顺便给他们指了几座柴多的山头,谭振兴心有疑虑,谭振业则深信不疑,看老人掉头往反方向走,他迟疑了下,随即抬脚跟上,向老人打听北街的宅子,老人别的能耐没有,这几年在城里打转,对城里大街小巷的情况了如指掌。
“公子是想租还是想买?”
谭振业垂眸,“陈伯以为如何?”
尽管谭盛礼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但住柴房这种地方想来是手里没多少钱,以谭家的情况,在北街买宅子比租宅子划算,他们都是读书人,前途无量,宅子会随他们的身份水涨船高,买的便宜,将来要卖的话也有人抢着买,就像客栈的住房,除了上房,价格最贵的就是案首廪生住过的房间,人们爱沾喜气,认定有出息的人住过的屋风水好。
提到风水,谭振业心思动了动,“陈伯,北街那边可有你熟悉的宅子?用不着多大,以前的主人家没出过什么事的就成。”
老人认真回想了下,“有是有,不知卖出去了没,今日我早点回城去北街帮你问问。”
谭振业感激不尽,老人摇头,“比起你们父子的慷慨,我这不算什么。”
“陈伯,你约莫几时回城,我在城门等你,我随你同去吧。”
买宅子不是小事,照谭盛礼的打算,以后他们可能就在郡城住下了,宅子大小是其次,邻里和睦最为重要,谭盛礼清高,遇事拉不下脸和人计较,邻里如果是个来事的,他们铁定吃亏,跟着去了解清楚情况是最好的。
老人道,“傍晚吧,用不着特意在城门等,你去北街的路口,我们在那见面。”谭振业他们除了砍柴要读书,他不好意思占用他的时间,客栈去北街比到城门近得多,能多腾些时间让他看书。
谭振业拱手,真挚道,“如此就麻烦陈伯了。”说到这,他冒昧地问了几句老人家儿子的长相面貌,如果遇到人帮忙问问。
多个人多份力量,他希望老人家多年的付出能换来个好结果。
那边谭振兴等得不耐烦,转身要先走,谭振学拉着他不肯,“咱们不熟悉路,在山里走散了怎么办,等等吧。”
“再等太阳就爬上山了,父亲说了最迟晌午要回客栈,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呢。”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多,完不成是要挨打的,昨晚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他可不想今天就给补上了。
正想抱怨两句,谭振业结束谈话走了过来,指着最右的山头道,“我们去那吧。”
谭振兴不太高兴,“被骗了怎么办?”
“以为人人都像你呢,陈伯说柴多就是柴多。”
进山后,果然如老人家所说,捡柴像捡树叶似的,脚没派上用场柴就堆成山丘了,看日头,离出城也就半个时辰吧,照理说是件很高兴的事,谭振兴却觉得受挫,原因无他,地上的干柴太多,用脚的机会都没有,他甩了甩腿,感觉非常可惜。
回城时和谭振业商量,“明日咱换个山头吧。”捡柴太没劲儿了。
“再说吧。”
谭振业嘴甜,不消片刻柴卖出去了,回到客栈还有两刻钟才到晌午,谭盛礼在房间里抄书,光靠谭振兴他们砍柴养家糊口还不够,早上他去书铺,要了四本书来抄,抄完的话能挣八百文左右,比砍柴挣得多,他坐在桌边就是大半个时辰,姿势动也不动,直到谭振兴他们回来,谭盛礼才停笔揉了揉眼睛。
“怎么样?”谭盛礼问道。
谭振兴摇头,“无趣。”
谭盛礼皱眉,正欲细问,就听谭振业道,“父亲,陈伯熟悉城里的情形,我让他带我去北街看看,咱们要在郡城长住,租宅子不划算,不如买个小点的,长姐和小妹挤着睡,我和生隐挤着睡……”买宅子后能余下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你说的有道理。”谭盛礼想的也是买宅子,自己的宅子住着舒坦些,尤其是谭佩玉她们,她们是姑娘家,如果连个像样的宅子都没有,说亲恐怕都难,“我去衙门问过了,北街登记在册的宅子有好几处,我寻思着过两日抽空去看看。”
为什么要过两日呢,他想再把他们放出去多打听打听,眼下谭振业既有了方向,犯不着再磨练他们了。
“父亲。”谭振业不赞成问衙门的人,衙门里的人趋炎附势,谁有钱给谁办事,他们是外来户,没准被他们蒙骗,故意抬高价格卖宅子给他们,与其花冤枉钱找衙门,不如多花钱问人,“宅子的事交给我来办吧。”
谭盛礼太正直,不是说正直不好,只是和陌生人打交道容易吃亏。
衙门里的水深得很,就像他在县衙监牢,同样的牢饭,有的人多有的人少,不是因为饭量大就给得多,而是谁能给狱卒带来利益谁就过得好。
托县老爷的照顾,他在监牢没吃半点亏,但也因此看尽了人情冷暖。
为了日后安宁,宅子的事只能他去办。
“行,你去办吧,让……”谭盛礼的眼神在谭振兴他们身上逡巡片刻,缓缓道,“让你大哥陪着你去。”
就谭振兴这性子,还得再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