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无二无别
青城市那边倒是相安无事,半夜余之遇惊醒过一次,像是做梦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酒店里,习惯性去床头柜上找水杯,自然是没有,直到下床找到瓶矿泉水,才头疼地拍了拍脑门。
房间没有拉窗帘,只有一层薄薄的纱帘,月光和夜灯融合在一起,室内半点不黑,反而有种昏暗的柔和。
余之遇又检查了一遍房门,才轻手轻脚地给静然拉了拉被角,等躺回去看了下手机,凌晨两点,闭上眼时隐约记得临睡前和肖子校那通电话,小声抱怨了一句:“就这么点小乐趣也要剥夺,好讨厌……”显然是没忘自己喝酒被发现的事。
次日静然醒过来时,余之遇正裹着薄被,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小姑娘想起昨夜肖子校那一句句的又暖又暧昧的嘱咐,正准备表达单身狗的羡慕之情,余之遇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招呼她洗漱出门。
两人没有马上回南城。
余之遇又给张仁信打了通电话,这次她没再假装要谈生意,直接表明身份:“我是余之遇,上次害你流鼻血的记者。”
虽说一起进过派出所,但当时人多,又不像平时在生意场上,彼此相互介绍认识,张仁信也没有看过百创那个视频录像,其实并不认得余之遇,但一听余之遇自报家门说是记者,他忽而沉默,不知是在斟酌或是衡量什么,半晌才说:“余记者有什么事,我不追究你打人,你倒追来找我麻烦了?”
麻烦?余之遇听出了一语双关之意,她说:“来赔你医药费。”
张仁信拒绝道:“你男朋友是医生,我那点伤讹不了人的,余记者也不用费心了。”
余之遇忽略掉肖子校扮家属唬人那一套,说:“张总,你知道我的来意,你不是一直在等我来吗?”
张仁信像听了个话笑,说:“余记者,你不会是打错电话了吧,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真不懂,就不会给我介绍百创制药的销售人员了。”余之遇把晨起后想到的问题拿出来考他:“我可是要开药房进货呢,张总是生意人,不是该我交到自己公司的销售人员手上,怎么反倒把我往厂家推?即便是单体零售药店,也是真金白银的利润。”
张仁信闻言再次沉默。
余之遇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与分析,她说,“张总,我请你喝茶,尝个脸?”
良久的思考,张仁信终于吐口:“时间地点。”
余之遇心里松一口气:“我稍后发到你手机里。”
面对静然的疑惑,余之遇没有急于解释,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百创冲突事件发生那天,静然采访张仁信时的全过程,免得遗漏了什么,然后掐着时间,在张仁信快到时,以宿醉头疼为由,把静然支出去买葛花了。
之所以点名要葛花,是因为确定附近没有中药房,以此绊住静然,让她多跑几家药店。
余之遇已经基本可以断定百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想把静然拦住,以免小姑娘涉入其中有危险。身为过来人,余之遇太懂其中的利害关系。
真相之所以被掩盖,是因为一旦揭开,对于某些人而言,便是末路。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活路,在有人想把一切公之于众时,某些人为了窜端匿迹,往往会不惜代价,不择手段,而此次事件的“某些人”便是百创制药。
张仁信如约而至。
他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面相看起来有些憨厚,与圆滑的商人形象稍显不符。不过,也没有哪个商人的脑门上写着“我是奸商”的。
余之遇从他一进门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张仁信先用眼睛确定了茶室里只有一个年轻女人,进门后又略显谨慎地看了看身后,似乎是在确定有没有异常,然后才任由茶艺员关了门。
余之遇对功夫茶的泡法程序略知一二,请张仁信坐下后,她从温壶、洗杯、纳茶,到高注、刮沫、冲注,再到滚杯,洒茶,每一步都没漏掉,点茶过后,她请张仁信品茶,自己边闻香边说:“听老人讲,喝茶可以补虚扶正、益气润肺、提神益志,养颜回春。”
话至此,她抬眸看向张仁信:“所以张总你说,这茶喝好了,对身体的益处,是不是胜过吃药?”
张仁信神色一滞,端杯的手也僵了一下,随即他放下了茶杯,看着余之遇:“你们记者都有录音的习惯吧?”
“我说是,你一定会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让我别浪费时间和口舌。”话落,余之遇先解锁了手机,当着张仁信的面操作了一下,证明没有开启录音功能,又把自己手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到了榻榻米上,有女孩子补妆用的粉盒和口红,以及纸巾等物,没有录音笔。最后她指了指一目便看尽全部的纯中式装修的茶室,说:“我不是警察,找你不是为了收集证据。录音笔,摄像头,这里全都没有。”
张仁信看了她几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才说:“你想知道什么?”
余之遇神色坚定:“关于百创,那些外人不知道的,我都想知道。”
“你又怎么确定我知道什么?”明显是套话。
余之遇有一说一:“我不确定。但上次在百创,你接受记者采访时提及退货时的迟疑,难道不是为了给媒体以线索,希望我们借此追查下去吗?”
张仁信的目光充满了探究,有些不相信面前这个长得过于漂亮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会洞悉他当时的想法。
余之遇读懂了他眼中的质疑:“那天你之所以会接受采访,是因为那位记者是大兴网的,而百创制药与大兴网建立了合作,是吗?”
张仁信微微敛眸。
余之遇继续加码,她拿起手机,翻出一份刚刚才从校谨行那要来的的资料:“百创在第二天便将仁信医药的全部退货款,以及此前垫付的所有市场费用,一次性汇到了你公司的账户上。比排期提前了整整一个月。”
话至此,余之遇有了定论:“全国那么多家经销商,百创为什么独独照顾你的仁信呢?因为药品质量事件的源头在青城市,在你仁信所辖的市场区域内。”
她的姿态和语气都是笃定的,张仁信反驳不了。他连喝了两杯茶,才终于开口:“大兴网上的帖子,是我发的。”
话落,余之遇怔住。
她猜中了一切,唯独没有想到,那个帖子是出自张仁信之手。由于喜树通过IP地址查询到发帖人在青城市,余之遇只以为,是身在青城的受害人要揭开事情的真相,才注册了账号去大兴网上发帖。她也由此判断,事件的源头在青城市,仁信医药作为百创制药在青城的经销商,必然是知情的。百创则为了堵张仁信的嘴,率先解决了仁信医药的退货款。
张仁信开了头,也不准备隐瞒了,但他事先声明:“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但出了这里,我不认的。”
余之遇迅速平复好情绪,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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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然把葛花买回来时,张仁信已经走了,她问:“张总说了什么?”
余之遇说:“他没来。”
“啊?”静然气愤地一拍桌案:“他还是不是个爷们啊,居然出而反尔。”
余之遇真心觉得小姑娘傻得可爱,更不想让她搅进其中,于是,带着从张仁信嘴里获知的秘密回了南城。
路上两人闲聊,静然提及昨晚,夸肖子校体贴。
她一口一个姐夫的,余之遇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解释了一句:“别乱定名份,他现在还不是姐夫。”
又是哄睡,又是怕黑,没有亲密关系会了解得如此清楚?静然细思恐极,认为都这样了还不是姐夫……小姑娘想了想,语出惊人:“那只能是爸爸了。”
心思全在百创上的余之遇险些握不稳方向盘:“……”你果然是对家派来整我的。
把静然送回家后,余之遇本想就一个西医药的问题请教肖子校,电话都拨出去了,又瞬间挂断,转而打给校谨行。
校谨行正在校家别墅,接完电话就要走。
“生儿子有什么用,一个在山里面见不着人影,一个回来一趟,打完卡就要走。”肖瑾瑜状似不悦地向老校抱怨:“这个家没有亲情了。”
校明理瞥了眼大儿子:“什么事这么急?”
校谨行如实说:“百创的事。”
校明理便多问了一句:“审计工作快完了吧,百创的财务状况如何?”
校谨行答:“两份审计报告略有差异,一份标准报告,一份保留意见报告。”
没查出大问题,便会出无保留意见报告,就是校谨行所说的标准报告。至于那份保留意见报告,他加以说明:“百创去年的年报上,营业收入是三十个亿,实际销售额只有二十个亿。”
这样会影响利润与资产,所以审计那边会出一份保留意见报告。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企业会请多家会计事务所做审计的原因,为防一家事务所查不出问题。
校明理眉头微皱,他表态:“我还是坚持此前的意见,不建议你增资或是并购百创制药,借此涉足西医药。我们校家虽不是完完全全的中医世家,也推崇中西医结合,但从你外公,到大校,我们对西医药的精通远不及中医药。万阳之所以叫万阳……”
“是因为外公说,万物皆有灵,草木亦有心,唯有万物向阳,才能草木繁盛。”校谨行把从小到大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没忘以人为本,以健康为本发展中医药事业。”
校明理便没有多说。
肖瑾瑜突然想起个事,抢在校谨行出门前说:“上次我安排你和陆家的女儿见一面,回来我问你怎么样,你说还不错。可我怎么听说,陆小姐根本没去呢?”
校谨行深吸一口气:“太后,你可能没了解清楚那位陆小姐的情况。她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是其一,其二,她是中新医药那位老陆总的侄女。”
肖瑾瑜对丈夫对视一眼:“我们家和中新有过节?”
公司的事情,校家的男人一般不对这位肖太后说,她不清楚理所当然。校明理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才对校谨行说:“你忙去吧。”
校谨行点头,临走前说了一句:“别再给我安排相亲了。”
肖瑾瑜追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有喜欢的人了?”
也不知道校谨行是装没听见,还是真没听见,他没答,关上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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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谨行约余之遇在一间酒吧见面。
余之遇难得地给自己点了饮料。
校谨行诧异:“怎么,戒酒了?”
余之遇才不会承认是因为肖子校,她说:“昨晚喝大了,劲还没过。再说了,要说正事呢,喝醉了怎么办?”
校谨行向来绅士,自然不会劝女士的酒,由她。
余之遇也没卖关子,把粉盒打开,拿出藏在里面的录音笔,把与张仁信在茶室见面的对话放给他听。
校谨行听完所有,喝光了桌案上一排的酒,也没说话。
余之遇关掉录音笔:“我担心复述的过程中有偏差,影响你的决策。但我既然答应了张仁信,就不能失信。”说着把录音删掉了。
校谨行私心里希望她保留,却也没阻止。
等服务生又送来了酒,余之遇端起自己的饮料和校谨行碰杯:“校总,欠你的人情我算是还完了。后续我再做什么,是我身为记者的职责,就不向你汇报了。”
校谨行问:“你打算追查下去?”
余之遇目光坚定:“一款可导致急性肝衰竭甚至死亡的药,还躺在药店的非处方货架上,我不该追查下去吗?”
事情的发展超乎校谨行预料,他隐隐有些后悔,不该强行拉余之遇入局。可事以至此,依他对余之遇的了解,自知无力阻止。他神色专注地说:“你没义务向我汇报,但是,余之遇,你不能出事,否则,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