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之遇又失眠了。她已经不记得上次靠吃安眠药入睡是什么时候,好不容易翻到药,也不管过没过期,直接吞了两粒,结果药卡在喉咙里,直到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才终于咽下去,可还不到两分钟,胃里往上反流,她又吐了。
待止了吐,余之遇虚脱般靠着浴缸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等恢复了些力气,她去烧了口热水,又倒了点冷水兑成温水,喝完才重新回到床上。
具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清楚,再醒过来时是早上七点。
余之遇化上妆遮住黑眼圈如常出门。当天的采访工作完成后,她回办公室整理报道事故的相关材料,形成事故报告,去找许东律。
将夏静的所做所为和校谨行获得的信息结合起来,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晰又合理。
如同打了个漂亮的配合,夏静以截图作为证据,造成报道事故,主导了上半场。中新医药适时下场买营销,把火引到万阳药业身上,面上是营销号兴风作浪,暗地里是他们匿名举报,下半场接的又准又狠。
如此一来,有可能产生的两种结果——
万阳药业的药品质量确实存在问题。那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大阳网和余之遇或许因此逃过一劫,可这次报道事故势必会让民众对中医药产生质疑,如此便会导致各中医药企业声誉受损,大阳网和余之遇,尤其是余之遇,难免成为该行业公敌。
如若万阳药业扛住了,调查组无功而返。反正是匿名举报,中新医药也能全身而退。至于因调查停产而产生的损失,以坊间所传的校谨行奉行利益为先的经商原则,想必不会自行买单,一旦追究源头索赔,大阳网未必会甘愿付账,身受其害的依然是余之遇。
夏静的部长举荐许东律尚未提交,他说:“我亲自去总部汇报。”
余之遇却不需要他替自己争取什么,“本来也是我连累了网站,我无话可说。所幸校谨行查到真相,不会让我们背锅。”
可他也说了,万阳药业和中新医药虽同为医药行业,却分属中医药和西医药两块领域,井水不犯河水。此次万阳只要扛住调查组的检查,调查结果一公布,必然会成为老百姓心中的放心药企,停产的损失就不是损失,只当是花钱营销了。面对如此硬核的营销效果,校谨行或许还会感激中新医药。
而他手里的证据也应该不是从正规渠道获取,否则他不会说,让余之遇不要问是哪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万阳药业不会与中新医药为敌,至少不是现在,也不可能是因为她余之遇。
“等调查结果公布,这件事就了了。”余之遇看着许东律:“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早该止的,在他看来也早已止了,偏偏又横生出枝节。许东律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按住她后颈:“需要我再说一遍吗,那件事,你没错。”
“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自嘲一笑:“可每次想起来,还是会心有不安,像是亏欠了谁。”
“生活是现实的,有太多事无法两全。”许东律的手略微用力,像是要借由掌心的温度为她注入力量和勇气:“你要明白,人这一生,无论经历什么事,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该来的一定会来,该走的人留不住。尤其在那件事情上,你也有所牺牲。”
那或许谈不上牺牲,至少余之遇觉得没那么伟大。她偏头笑了笑,无耐的那种:“说这些干嘛呢,重来一次,我也还是当初的选择。”
没错,凭她的仗义执言和对新闻事业的执着精神,再重来多少次,报道黑暗事件真相,都会是她的不二之选。
那就这样吧,许东律尊重她的决定。只是,针对校谨行,他还是问:“你们是旧识?”
“算是吧。”余之遇深呼吸,开口时语气依旧有些艰涩:“我毕业前的那次新闻实践课,暗访期间遇到点危险,拿到的曝光材料也险些丢了,是他帮了我。他也提醒过我可能产生的后果,但我当时……没听,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万阳药业的新总裁。”
有些人和事,显然已经成为她的禁忌。可即便她回避提及,许东律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也听得懂。他意外于余之遇与校谨许的相识那么早,更没想到他们的牵扯竟也没离开中新医药,他眸色深了深:“看来这次,我们最该感谢的人是他。”
余之遇也这么觉得:“我想在适当的时候,为万阳做个专题报道。”
这当然不是问题。只是,同为男人,许东律有预感,那位校总想要的,未必是这个。
他最后说:“之遇,生活本就艰难,但总得继续。”
道理余之遇都懂,她朝他笑了:“我知道,都过去了。”
可你却不肯与自己握手言和。
许东律轻拍了一下她脑袋,结束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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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调查组公布了调查结果,证明万阳药业原料药、制剂车间、制药设备、流程工艺、甚至是内外包装材料等,均符合申报标准,不存在任何违规和掺假问题。除此之外,万阳的制药废水处理设备和生物处理技术,获一致性好评,被立为行业标杆。
随后,万阳发布了一则声明。声明明确表示,对近期某些网友发布的不实言论,以及诋毁和污蔑万阳药业声誉的的行为,保留一切追责的权力。声明还提及了大阳网,意思是为了确保万阳的药品质量永不退步,请以大阳网为代表的媒体监督。
这样一副视大阳网为媒体之首的姿态,何止是帮大阳网“脱罪”,根本是在为大阳网奠定行业地位。
连网友都说,万阳和大阳果然是阳字辈的双胞胎,整整齐齐一家人。
余之遇猜到校谨行不会追责大阳,依旧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意外,本想给校谨行打个电话表示感谢,又觉诚意不够。于是,她按照半个月前预约的时间去了万阳。
前台出奇给力,直接请余记者乘坐总裁专属电梯上楼。高非在楼上相迎,将她送进校谨行办公室。
校谨行正站在窗前打电话,挺拔修长的身形背对着她,语气寻常,听不出喜怒,转身看见她,以眼神示意她先坐。
秘书送了茶进来,余之遇边喝茶边安静等待。
校谨行很快挂断电话走过来,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笑了:“声明看到了?”
余之遇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说:“所以特意登门感谢,希望校总给个让我请客的机会。”
校谨行眉眼舒展,语气轻松:“能被余记者相邀,是我的荣幸。不过,我没有让女士买单的习惯。至于感谢,我不接受口头形式的。”他看着余之遇,主动提议:“不如这样,等我有求于余记者时,为我破个例?”
余之遇顺势说:“在校总看来,为万阳做个专题肯定不值一提,但我师父还是让我将他的谢意带到。”
“好,许总这份谢礼我就坦然笑纳了。”校谨行靠在椅背里,挑眉:“你那份,另算。”
余之遇也不逃避,爽快应下:“没问题,只要不违背我的职业道德。
既然她如此谨慎,校谨行不得不强调:“虽说这次停产接受调查的最终收获比投入几千万做广告效果好,但这笔营销费,余之遇,我是记在你头上的。”
莫名欠下千万巨债的余之遇:“……现在叫爸爸还来得及吗?”
校谨行失笑,由于当天他还有其它重要的工作安排,余之遇没有久留,适时告辞。
临走前,校谨行随口·交代了一句:“下次来,直接打给我,不用前台通报。”
因祸得福获得特别通行证的余之遇却说:“尽量不打扰校总。”
校谨行不置可否,并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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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静的部长任命下来时,余之遇接到通知,升高级记者考查期延长三个月。
大阳网自开站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即便许东律什么都没说,余之遇也能想像他必然为了这个结果费心周旋,可她的感谢尚未出口,便被许东律堵了回去,他说:“再出差池,别说是我带出来的,我嫌丢人。”
余之遇哪里会不懂他是刻意用这种方式让她释然,她没有辜负许东律的苦心,改口道:“师父,你今天有点帅气。”
许东律看了她一眼,忍笑。
夏静作为新晋采访部部长,请众记者吃饭,办公室一阵欢呼。
她亲自敲开余之遇办公室的门,放低了姿态:“之遇,赏个脸?”
余之遇微笑:“这种好事还用领导亲自通知吗,肯定到啊。”
一声“领导”,似是前嫌尽弃。
晚饭气氛不错,只除了许东律以他来大家拘束不尽兴为由未到。
叶上珠看到余之遇和夏静相谈甚欢的样子,替她不平。可由于自己的失误,已经害得余之遇不浅,她当然会谨记教训,终是压下了对夏静的不满。
席间余之遇去洗手间,居然在走廊遇见了萧何。
老教授眉眼和蔼,笑眯眯地问:“事情都解决了吧?”显然也知道了报道的事。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这份来自长者的关心让余之遇心口一暖,她带着几分歉意说:“那天走得急,也没对您说清楚,您不会怪我吧?”
萧何半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替肖子校解释:“子校一投入工作就什么都忘了,一天十六个小时泡在实验室里是常有的事。”他还给余之遇出谋划策:“他平时不是在学校的实验室,就在中医医院制剂室的实验室,下次再打不通他手机,你去这两个地方逮他,一逮一个准。”
还真把她当作肖子校的爱慕者了。余之遇哭笑不得。
萧何也不急着回去,围绕肖子校和余之遇聊了半天,末了还暗示她:“子校外冷内热,最是细心体贴,你自己品,细细品。”
我品什么啊,您老要是被月老附身了,眨下眼好吗?余之遇的内心是崩溃的,嘴上则转移话题:“改天我请您喝酒啊。”
没想到竟投了萧何所好,爱酒的老教授闻言顿时笑开:“那可说定了,别诓我老头子啊。”得到余之遇的保证,他承诺:“采访的事,我交代给子校了,他要是不配合你,你告诉我,我给你作主。”
其实已经没有非采访不可的必要了,余之遇还是眉眼带笑地说:“您等我电话啊,改天不醉不归。”
萧何高高兴兴地回包房继续饭局了。
余之遇才想起来和肖子校自加好友当天有过一次交流后,一直没再联系,她有点好奇校庆日那天她走后,萧何有没有问什么,他又是如何说的,翻出微信发了个问号过去。
他应该没在忙,回复很快,问她:“怎么?”
余之遇问:“就上次,你怎么和萧教授说的?”
那边又没动静了,余之遇正等的不耐烦,旁边那间萧何刚进去的包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前一秒还在微信里的男人施施然走出来,嗓音低沉地问:“老师说你要去上采药课?”
他出现的突然,话也没头没脑,余之遇没什么心理准备,眉眼不觉一皱:“什么课?”
肖子校意识到被老师诓了,他眉心微拧:“中医大17级药学本科野外采药实践课,培养学生将理论应用于实践的能力,现场讲解药用植物知识。”
余之遇一点就通:“去山里?走一路讲一路?你讲?”
肖子校点头:“对,我讲。”
余之遇酒气上涌,没经大脑地问:“万一碰上你不认识的呢?”
肖子校语气笃定:“这种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
都没用思考,余之遇当即决定:“我去!”
肖子校沉默一秒,似笑了下:“你不学医学药,去干什么?”
余之遇张嘴就来:“培养新的兴趣爱好,提高生活质量!”
明知她是胡说八道,没有答应的道理。可隐在女孩子眉眼之间那点莫名的小坚持,倔强得可爱,让人无从拒绝。
肖子校模棱两可地问:“基地条件艰苦,你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