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赤罗的法剑,是八面汉剑。
寒光凛冽的汉剑棱面映出了不语和尚,向来戴着慈悲谦和的伪装面具的和尚,浑身透出浓厚的悲哀和无力。
他闭着眼,悲怆道:“你还记得十数年前的不动禅师吗。”
汉剑的剑锋,猝然停在不语和尚脖颈旁。
海赤罗俯视不语和尚,眼底涌动着浓郁的情绪,却一言不发。
胡道人左右打量,耐不住尴尬来回甩动着浮尘,他凑到越朝身边咬耳朵低语:“越娘子,咱要不先避避嫌?瞧着赤罗道兄这脸冷的,该不会是嫌咱们碍事吧?”
恢复人形的越朝,好笑的低头。
胡道人踮着脚,连下巴都在用力扬起,极力缩短他嘴巴到她耳朵的距离。
他努力的胡须都快飞起来了。
越朝拍了拍胡道人的肩,安抚道:“据我了解,小红这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干脆沉默。不是刻意驱赶你我。”
“唉,哪里像了。老道也不指望活捉敌国探子邀功了,死了也行,也算是功劳。”
“你上司对你没要求?”
“老道是府衙恭恭敬敬请来的门客,又不是卖命的苦哈哈。本事不济活捉不了探子,但也是为民除害了不是?他们总不能怪老道没羽化吧?”
“你还真是能变通,活捉探子不是能有更多的信息?”
“府衙给的差事能和道兄比嘛。我这不是怕赤罗道兄认为咱们知道的太多,以后万一再有个事情牵扯,大家相处起来尴尬嘛。”
胡道人讪笑着捋须,眼神灵动的轱辘转。
看透这小老头既想看热闹听八卦,又恐海赤罗怪罪,下意识拖个人一起分担的的心态。
越朝不由翻了个白眼。
引颈受戮的不语和尚闭目良久,等不到海赤罗的剑锋,他睁眼道:“小僧见过你,那阵你被海棠女妖抱在怀里,你相貌随她。”
海赤罗剑锋一颤,割破不语和尚脖颈的皮肉。
他声音冷冽的纠正:“她道号澄棠。”
“小僧,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不语和尚从怀中取出一木质戒牒,双掌合一夹住戒牒递给海赤罗:“这是太行山脉野禅寺的戒牒,你细细感受,或许有所不同。”
海赤罗愣怔片刻,取过戒牒以指腹摩擦。
木质戒牒刻有野禅寺的具体地点,不语和尚僧名及所发原文,以及传戒和尚不动的法号。
“小僧有个问题,不知你可否看在这块木牌上,如实回答我?”
不语和尚不再故作慈和,反而顺眼了许多。一僧一道,一个自顾自的说话,一个自顾自的擦拭木牌,那一刹那好似并非互为生死之敌。
“海棠女——”
不语和尚顿感脖颈汉剑一动,比锐金符还锋利的剑刃,划破了更多的皮肉。他苦笑改口道:“澄棠道爷濒死的气息,是否能使人毙命?或是令病重者恶化?”
“不会,家母转修了道家灵气,虽身具草木妖气,但草木之气最是中正平和。”
“那如果有人闻见了却呕黑血而亡,是什么原因?”
“这木牌,是取家母本相所制?”
一僧一道,一问一答,谁都不退却半分。
对视半晌,终究是不语和尚心底有愧,率先答道:“若你本事不济,不要去野禅寺。若你修为有成,一定要去野禅寺。”
见状,海赤罗亦答复道:“呕黑血而亡有许多原因,时至今朝,你心底不是早有了答案?”
“是啊,我早有了答案。你动手吧。”
“懦夫!”
不语和尚再度引颈受戮,海赤罗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次换越朝听不懂一僧一道的意思了。
她拉了把同样吃瓜看戏的胡道长,问道:“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
“就是说野禅寺的和尚厉害,让赤罗道兄不要太早去,容易送死。”胡道人与越朝凑成一堆,嘀嘀咕咕:“至于呕黑血,多半是因毒或是被硬功伤了五脏。”
“还多半是个对和尚重要的人,他还不敢报复。好了不用说了,这句我听得明白。”
“越娘子对偈语禅音还是了解的少些。”
“那你听懂了为什么和尚让小红一定去野禅寺?”
“这……老道愚钝,自然不懂。”
“所以,和尚这说话方式忒讨厌。说明缘由,让人自行判断不好吗。”
二人嘀咕交流间,海赤罗的汉剑已刺入不语和尚心口:“我不会替娘亲原谅你的。不管有千般理由,你已经脏了,便不值得了。”
对人类向来心善的道士,今日却杀伐果断。
不语和尚握住汉剑的棱面,心中翻涌着各种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干涩苦笑:“小僧……我……本是想查明因由,才装疯卖傻跟着师兄。”
海赤罗不屑哼笑。
不语和尚仰面望天,翻涌的泪珠洗刷得他目光清澄,扪心自问道:“我……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明娘本来见僧道二人交流频繁,以为事情有所转机。
道士的利剑却刹那间刺入和尚心口。
猝不及防之下,她惊叫着去推搡撕咬海赤罗,丝毫不顾及女子该有的温婉了。
“明娘……”
海赤罗甩袖挥退明娘,汉剑一送深深刺入不语和尚的心脏。他鸦睫低垂,轻声念道:“福祸无门,现世现报。前人今人,承负使然。道友,一路好走。”
“对不住……”
和尚的泪,落了下来。
冲刷尽心中迷茫,洗净了被蒙了十数年的尘埃。
眼见不语和尚没了气息,明娘崩溃的尖叫。
胡道人上前一把拍晕了明娘,叹道:“恶已伏诛,洪泽民众仍为疾所苦。老道要承禀府衙商议善后之事,不知道兄可否替老道驻守两天,我忧心这些善男信女知晓和尚伏诛,冲动之下引起骚乱。”
海赤罗点点头。
胡道人吭哧吭哧从道袍背后的腰带解下个脏兮兮的老葫芦,递向海赤罗,道:“越娘子取来的蟒蛇胆我已尽数灌入酒葫芦,可解洪泽民众之疾。同样要劳烦道兄了。”
海赤罗并未接过。
他先是看了眼越朝,直白拒绝道:“此事我不愿做。”
“为什么?”胡道人错愕到吐露出真心话,跳着脚叫道:“这可是扬名的大好机会?或许能被人供奉到长生牌位的!”
海赤罗不欲解释,一指闲散靠墙的越朝:“若只是分派胆汁,她可以助你。”
被点名的越朝莫名其妙的扬眉。
海赤罗肯定颔首:“她还会祛除毒素的术法,再合适不过。”
越朝:“……让我干活,得加钱!”
——
翌日傍晚。
分发完蟒蛇胆汁的越朝,基本了解了海赤罗为何不愿露面。
她随小青找白蟒的那天,他因为护持安济坊的外乡人,竟被不语和尚污蔑成了引来瘟病,人人喊打的“妖道”。
幸亏洪泽尚有如牢头儿般头脑清醒的人,没有完全相信不语和尚。
若不是牢头儿通风报信,招来附近的胡道人。单凭越朝,想救出海赤罗,还真有点费劲。
虽说越朝头脑灵活,但碍于她现在没有一副人类的皮相,真忽悠起人来,绝对没有胡道人好使。胡道人真不来,没有障目符的她恐怕只能用掉一缕马鞍流苏,唤出马鞍山神乌骓,唱一出现场的神祇赐福、天降神使的戏码,来揭发不语和尚的真面目了。
甩开千恩万谢的病弱人群,越朝回到临时的僧舍。
常出入僧舍的善男信女都被集中关在这里,不允许出入。海赤罗正依次检查他们是否身具法力,是否修习过采补之术。
善男信女们多半被蒙在鼓里,不识不语和尚的真面目。
海赤罗陆续已放走几个无辜的礼佛人,其他有疑点的人,他还要观察几天。被传遍洪泽妖道之名的年轻道士困在屋内,几乎所有人都有些六神无主。
唯有一人例外。
明娘已自行削发为尼,不吃不喝,呆呆傻傻的独坐一侧。
见得越朝归来,海赤罗迎出来,诧异瞧了眼露出本相的越朝,问道:“洪泽诸人,已无事了?可有意外?”
“不语和尚拿白蟒血肉引起的怪疾没事了,只是……”
越朝点头,白日里她与其说是分发药物,不如说是在镇场子。
起先障目符装成平常人的她,说话基本没人理会,直到抱着侥幸心理的人尝试了蟒蛇胆汁,成功止住了咳症。有了一例成功的病患,周围瞧见的人顿时一拥而上。
越朝难以言喻的一扶额,道:“只是这蟒蛇胆汁太受欢迎,我障目符的模样镇不住场子。索性,我就把障目符给撕了。”
“他们没怕你?”
“顾不上了。你是没瞧见,那群人无论有病没病,无论喝过没喝过,都要再拿几碗。蟒蛇胆汁毕竟有数,我后期基本在维持秩序。”
海赤罗闻言,呆滞眨眼。
他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该如何应对那混乱的场面。
“我抓了几个本地人,让他们互相指认。我恐吓他们说重复领药的人,即使病了也不再发药。又承诺这几个本地人,他们只要不是胡乱指认,指认出十人便可多领一份。他们不想要药,也可以换成银钱。”
“你何处来的银钱?”
越朝猜出海赤罗想问什么,粗略解释完她的方法,又道:“奖赏他们的银钱我挂账了,让他们回来找你领。名单我稍后写给你,你找胡道长报销吧。”
“……”海赤罗再度感到人不如妖。
越朝一拍额头,提醒道:“对了,昨日不方便问,不语和尚给你的木牌,你怎么敢确定它源自你娘亲,而不是个陷阱?”
“你应知道我身负妖血,血脉中自然有感应。那木牌取自我娘亲的本相,我心中有感应。”
越朝摸着下巴,想起幼年看过的狗耳朵犬半妖漫画,顿感好笑道:“半妖吗?你有没有什么特征,类似于狗耳朵之类的?”
海赤罗蹙眉犹豫道:“倒是有一处……”
越朝精神了,连连追问。
迫于形势,海赤罗窘迫支吾的答道:“我骶椎至尾椎逐渐成木色,有些微木纹凸起。”
越朝愣了下,下意识回应道:“你这是骶骨角或是骨质增生,得做个临床矫正手术。”
海赤罗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