锃亮的剑锋映出不语和尚不过而立之年的脸,他的整个人生好似走马灯般的流过脑海。
十数年前,他还是个能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
那阵,他还没有法号。
那阵,他俗家的名讳为言誉。
他有个老父亲,是个住在北方县城里,坐拥郊外百亩良田的小员外。
他父还年轻时,他大爹爹常年带着他父下田耕作。因生性勤劳守信,得了高门大户官家的青眼,他大爹爹临终时,官家送了他父一场造化,于是言誉的父亲便从耕田的长工摇身一变成了个小员外。
因此,言誉常说为人要诚实守信,宽容厚道。
有了言誉这个独子,他的父亲特地找功名在身的夫子求字。
故此,他单名一个“誉”字。
言誉的前半生顺风顺水,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但生活小康、父慈子孝。他的母亲是大户人家外放的婢子,曾贴身服侍过大户嫡女,见识和手段皆是不俗。虽然父亲慈和仁厚,但有母亲管家立账,总体来说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可朝廷连年积弱,重文轻武。
国都不稳,何来家和。
北方的铁蹄越过了边界,朝廷大员还在不断的争吵,狞笑的贼兵已对无辜的百姓举起屠刀。踏过边境的铁蹄踩烂了言家百亩良田,无视满脸心疼的佃户,分兵闯进各家乡绅士族烧杀抢掠。
言家当然逃不过,言誉亲眼瞧着他的娘亲被敌军校官拖进屋,他一辈子为人和善的父亲涨红着脸跟着冲了进去。
在校官的狞笑声和娘亲的尖叫中,他的父亲被砍断了一条胳膊。
言誉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他娘亲努力压抑着颤音,叫他:“小誉,快把你爹拖出去。”
他麻木的进屋,刚想要拖走因疼痛而昏厥的父亲,就听到他素来要强的母亲忍着哭腔,道:“还不给军爷磕头谢恩!”
言誉抬起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衣衫半解的女人身子。
被大户人家富养,肌肤好似凝脂的母亲,被黝黑粗鲁的蛮汉强压在身下。满脸得意张狂的蛮汉带有奇怪口音,重复道:“女人!还有银钱!”
娘亲强忍屈辱,满脸故作媚态的赔笑:“您放了外子和小儿,便全都是军爷您的。”
言誉磕了头,把父亲拖了出去。
外面兵荒马乱,他不知道哪里去给父亲找大夫,只好按照佃户教他的方法,拿草木灰给父亲止血。
无助的他蜷缩在窗根,捂着耳朵。
言誉一辈子忘不掉那天娘亲的惨叫,伴随着蛮汉的喘息。
姗姗来迟的厢军来收尾,那些马背上的贼兵早已携裹了财物和女人离开。
得知娘亲被抢走,言誉父亲发起了高烧,经常口中说着“我对不起你娘”、“都怪我不能救她”的胡话,强吊着一口气在生死边缘挣扎。
言誉只是个弱冠的寻常少年,没有家中长辈怎么守得住乱世的家业。
几经辗转。
贱卖了所有家业为父亲治病的言誉,成了县中专门为人跑腿引路的闲人。
有一天,言誉给父亲喂完了药,正在城门处游荡试图接个维生的活计。
两个和尚结伴走进了城,其中一个不惑之年的老和尚招呼他。老和尚慈眉善目,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问道:“老衲见这城里的百姓愁云惨淡,心中悲切。小施主能否带老衲吃顿素斋,同老衲讲讲期间发生了什么?”
一贫如洗的言誉慌忙摆手,推辞道:“老和尚别叫我施主,我自己都快养不起了,还哪有斋饭施给你。”
“那我请小居士吃素斋,小居士说给我听?”
“那……吃完能多带一份吗?”
“向来只有和尚化缘,今天老衲反倒是被小居士化了缘。”老和尚失笑,慈和道了声佛号,含笑道:“小居士可谓是佛缘深厚啊。”
被善意调笑的言誉红了面皮。
驻足两人身侧的另一个和尚风华正茂,他见状道:“不动法师,我还有其他事要办,咱们就此分别吧。”
“缘起缘灭,甚好。”
“留步。”
“老衲这一路同法海师兄学到了许多,还望有再见之日。”
“自然。”
言誉有些惊奇的看着。
结伴而来的两个和尚竟不是一间寺庙的。况且,年老和尚还称呼年轻和尚为“师兄”,真是太奇怪了。
似是瞧出言誉的疑惑,老和尚呵呵笑道:“无论僧俗,达者为师。法海师兄禅法精深,一身禅功动若金刚怒目,老衲自然要称呼一声‘师兄’以表尊敬。”
言誉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噜声。
他顿时抛弃了那点微博的好奇心,实诚的问道:“老和尚,吃完饭,你要雇我陪你转转县城吗?我从小在这长大,你无论是想瞧景还是寻人我都能引路。我收费还便宜,一天只要三十……啊不,二十六文铜钱。”
“你这小居士,逮着老衲一个人薅羊毛啊。”
“我、我……那您请我吃饭,我免费跟你说几个消息?”
“无碍,老衲正巧要寻访个人。小居士来得正好。”
老和尚信守承诺,不光点了素斋,还为言誉点了个肉菜。
言誉一顿胡吃海塞,他从来没发觉,原来觉得平平无奇的肉菜那么好吃。吃着吃着,他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老和尚当没有看到,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
那个刹那,言誉下定决心,老和尚要办的事他肯定给安排的漂漂亮亮。
当然,钱还是要收的。
吃完饭,老和尚以每天三十文的价格雇用了言誉。老和尚这才告诉言誉,他再找个身穿粉衣或是绿衣,美得妖冶宛如盛世海棠的女娘子。
近日来,言誉在城门口蹲生意的时候颇多,隐约对老和尚所说之人有印象。
他不曾亲眼见那女娘子入城,但那女娘子绝世风姿引得诸多蹲活的闲人讨论。他多多少少知道存在过这号人物。
但,一个老和尚找个女娘子……
言誉多少犹豫了下。
久经世俗的老和尚看出他心中残存的正直,撸着佛珠口称佛号:“小居士有所不知,那女娘子是个海棠树妖,老衲和法海师兄追了她一路,这女妖才没时间作恶。妖怪现世,不是作恶也要招灾。”
“可话本子里的女妖,不是都是奔着书生去的吗?”
老和尚笑了笑,没再说话,反而给了言誉三十文铜钱,让他带路转转县城。
言誉老老实实带和尚转了一天,晚上拿着打包的饭食,回家喂给了卧病在床的父亲。他收拾好药碗,转身出门去打听过路的女娘子的事。
得益于为人和善的父亲,有邻里帮衬照看,言誉不光能出门赚钱。
受过他父亲恩惠的人知道他成了闲人,多少都愿意帮他一把,有些隐秘的消息都愿意说给他听。
这也是言誉敢在城门口接活的底气。
县城的闲人三教九流汇聚,多是穷苦之人,多少都受过言誉父亲的布施。虽说不能把生财的道让给言誉,但也不会排斥他靠做闲人接零活为生。
“说起那女娘,可太惹眼了。”
“恐怕比宫里的娘子还要漂亮。”
“好多人都看见她了,要不是她牵着个孩子,早有人上前搭话了。”
“咱和好几个乞儿亲眼瞧见她进的城南旅店。”
言誉消息的一大来源,走街串巷的乞儿听了他的问题,咂咂嘴赞叹道:“她是个心善的女菩萨,见咱盯着孩童手里的包子,还给咱买来分着吃。我不小心碰脏了她的纱裙,都要吓死了,她竟然摆手没叫我赔偿。”
言誉不信妖怪那么好心,辩道:“她是知道你没钱赔吧?”
“虽说你和咱关系好,但也不能那么说。咱这行靠的是个眼力见儿,那女娘瞧咱的眼神里,真没有嫌恶。”
“那才奇怪了吧!说不定她是个妖怪,连牵着的孩子都是拐来的储备粮呢!”
乞儿奇怪的看了眼言誉。
“要是妖怪都长那样,我也想被妖怪拐去当储备粮。”
言誉有点迷茫了。
第二天,言誉陪着老和尚闲逛,陪他游过周围的山川河流,并未告知他女娘子的下落。
老和尚不急着问,游山玩水间与言誉讲讲佛理,谈谈民生。
一副世外高僧的作派。
第五天,言誉父亲病重了。
不知是不是烧杀抢掠的贼兵害了太多人,导致怨气难散。还是因为漏泽园的人手短缺,无人掩埋尸骨。
县中陆续有许多人生了病,咳喘不止。
许多老大夫被贼兵抢去做军医,仅剩的年轻大夫心中惶惶然,瞧不出病因。短短数日,鬼神之说传遍了大街小巷。
言誉请不起大夫了。
走投无助的他,跪在老和尚面前咣咣叩头,求老和尚救他父亲一命。
老和尚沉吟,道:“看来这海棠树妖果然招来了灾,带我去你家看看吧,老衲不善医术,不一定能治好你家大人。”
言誉抹干眼泪,恨声道:“我知道那女妖住过城南的旅店,还带着个孩子。我能帮你找到她,求禅师救我父亲性命!”
老和尚摇了摇头,慈悲道:“我找她也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与小居士交易。”
“禅师尽力就行,无论结果,我也肯定帮你找她!”
“善哉,小居士颇有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