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台县少有人以茶为营生,三人走了一阵才寻到了个干净的二层茶棚。
茶棚对面斜侧方是盱台县的另外一道城门。
“道友有礼了。”刚落座,中年道人便自我介绍道:“贫道素来散居,俗家姓胡名潜,如今承蒙上龟山元妙观的道友看得起,暂居观中。”
海赤罗拱手道:“胡道友。我姓海名红,道号赤罗,法派传承源自左圣。”
胡道人半是羡慕半是感慨的叹道:“道兄果然师出名门,怪不得年少有为。不像我们散居道人,许多道理都要摸索前行。”他看向越朝,疑惑道:“这位也是同道?是位女冠?”
胡道人并不能勘破越朝的本相。
如同海赤罗不穿道袍只戴道冠,道门中人同样有习惯寻常人打扮的派系。胡道人再度冲越朝一拱手行礼。
“越朝,无业游民。”越朝简单概述,问道:“卖桃的那人怎么得罪你了?”
海赤罗用委婉说法隐瞒了越朝本相,替她介绍道:“她是位异人,与我暂时同行。”
“嗨,我本受雇盱台县衙,探查周遭怪事,半路遇上鬼怪,几度拼杀后才得以逃生。”听到越朝不是普通人,胡道人才一脸晦气的说道:“随身携带的法器金银皆丢失了,回到城里口干舌燥,想找他赊个桃子,那小儿不光不给,还暗讽了贫道几句。贫道为了周遭百姓效力,反倒被他讥讽,一时气不过欲戏耍他,倒让两位见笑了。”
口舌之争,不好说谁对谁错。只是那商贩没了一车桃子,恐怕要饿几天肚子。
“周遭发生了什么怪事?”
听到越朝提问,胡道人先看了一眼海赤罗,神态热络的奇道:“两位不是被盱台县衙请来的吗?周围的上、下龟山二寺,元妙观,五塔寺,文昌宫都被拜访过了,还有几个游方道人僧侣同样被官人寻上门,你们二位竟还不知?”
海赤罗为胡道人添了杯茶,道:“还望指教。”
胡道人连说不敢,脸上洋溢着笑容,更为热络道:“出门在外,自是要为道兄解惑的。赤罗道兄可知,盱台现状?”
见海赤罗状似聆听并不接话,胡道人左右环顾一周见无人注意,他小声附耳继续道:“近几年盱台紧挨敌国,虽有山河阻隔,可仍旧有小股敌兵骚扰。敌军不善水,近日来想出个阴毒的法子,却被知县派出的探子提前获知了。道兄你定然猜不到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想出了什么主意。”
海赤罗应着胡道人的话,道:“还请解惑。”
盱台不同士林或晋陵,闲来无事饮茶的人不多。胡道人说话声音又小,并未引得他人瞩目。
胡道人却还是谨慎的布置了个隔音的法术,叹道:“道兄知道去年仪征的大疫吧,这百姓疾苦的悲事却给了敌国大将灵感,他暗中派人寻找奇人异士,欲在盱台重现灾景,好除去盱台数万军民让敌国大军安心渡河。”
“因此过关进城需严查度牒?”
“是,故土的奇人异士虽大多有骨气不愿为侵占我朝故土的蛮夷效命,但架不住敌国大将心狠手辣,以命相胁,总会有贪生怕死之徒答应。”
“你我方外之人可凭度牒游走两国,朝廷不下令禁止,盱台县令只能靠严查来减缓此事发生。但堵不如疏,因此知县遣亲信暗中邀请周遭的道友们,意图事先排查隐患,解决掉敌国派来捣乱之人。”
越朝托腮问道:“你和他直说,不怕他是敌国派来的妖道?”
海赤罗眉头紧蹙,瞪了眼越朝。
胡道人朝天一拱手,道:“左圣一派素来清正,又有燕赤霞道兄威名在前,我自是相信。”他顿了顿,有些刻意又有些急切,笑道:“但娘子所说不无道理,承蒙道兄不弃,不如在此论道证身?”
人可以撒谎,但道统的根本理念总不能造假。
本不欲与胡道人深交的海赤罗,无奈的看了眼越朝,率先自证身份与胡道人论起了左圣法派的理念。
两个道士论道,越朝根本听不懂,干脆起身上街去转悠。
盱台县城街道的行人大多是妇孺和老人,街上青壮多是巡逻的辅兵,且来往匆匆。
城门原本张贴告示的城墙旁边,建起了能遮风挡雨的告示板。几个刚进城的人正围着告示板驻足。
越朝一路闲逛,跟着刚进城的商贾围观告示板。
告示板共有三块。
中间一块张贴着盱台县安济坊的榜文,大概含义是告知民众如何预防疾病,如果出现特殊病症的患者,要及时向安济坊的大夫就医,若是不是寻常风寒之类的特殊疾病,安济坊免费救治。若身体略有不适,还可以去安济坊免费领取一碗药汤。
右侧的公告板讲了盱台县衙的基础政令,还有一些通缉令。
左侧的公告板张贴着官府向民间用人的榜文,比如:如何入伍成为辅兵和城门军,府衙号召出家人救助百姓并按照人数发放度牒,还有一些类似漏泽园等隶属机构的用人要求。
几个刚入城的商贾同样看完了告示板的榜文,小声讨论起来。
“盱台的漏泽园竟要人?”
“想来是战事吃紧,掩埋处理尸体的人手不够用了吧。”
“军中的事哪用得上漏泽园的人?”
“无论军中事务还是县衙民政,不都是盱台知县兼任?说不好,反正与我们干系不大,不如赶紧抛售了货物早点走下一趟吧。”
“唉,趁着没打仗,能多跑两趟就多跑两趟吧。”
几个商贾说话间,一小队人马走进城池。几个衙役领路跟随,押运着三辆轮车向城中驶去。为首的锦衣青年未着甲,穿着书生袍似有功名在身,但举手投足间带有明显的武将气质。
被战事影响的盱台百姓,早习惯了戎装兵士的出入。这队显眼的人马进城,往来行人亦没有多少人围观。
反倒是为首的青年经过茶棚,瞧见窗边饮茶论道的海赤罗和胡道人,与旁边的军士嘱咐一声,他径自走进了茶棚,“把药材送到安济坊许大夫那,你就领人先回军中吧。”
军士颇为尊敬的抱拳:“好的,曲郎君。”
随即,身披赤红戎服的军士抬臂示意,押运药材的小队再度有序的行进。
海赤罗和胡道人本临窗坐着论道,曲姓青年上楼后,胡道人率先停止。眼见茶棚窗边变成了三个人,越朝本着凑热闹的心思往回走。
胡道人站起身笑着为曲姓青年介绍道:“曲郎君,这位是我道门左圣法派的高徒,赤罗道兄。”边说着,他边走到曲姓青年身旁,稍微落后半步,热络道:“曲海郎君是泗州曲家一脉的独生子,他年少有为,不光是盱台知县的左膀右臂,亦暗中负责邀请周遭道友的事务。”
“曲海,家中行三,现还是一介白身。承蒙不弃,称我为之潮便好。”
越朝上楼时,正听到三人互相介绍。
曲海介绍完后,不忘感慨的赞誉道:“久闻左圣高徒不凡,没想到除了燕兄,赤罗道长同样气度不凡。”
被恭维的海赤罗并不觉得开心,他神色淡淡,不自在的拱手应声。
海赤罗不喜外人把他与师兄比较。虽然他与燕赤霞感情颇深,但他不愿仗着燕赤霞闯出的名声在外招摇。
曲海以为海赤罗不信他,略微解释了他称呼燕兄的因缘,道:“我曾承蒙燕兄帮助,解决了一件难事,自此我与燕兄以兄弟相称。燕兄同我说过,他师门人丁单薄,他这一代,除他之外仅有个师弟。”
越朝不由看向海赤罗。
最初这道士还骗她师门兄弟三千,敢情吓唬乡下妖怪呢?
频繁被他人提及燕赤霞,海赤罗心中别扭,不知该怎么客套。他简单应和了个“嗯”字。
曲海见海赤罗神情仍不熟络,笑容同样淡了。
将门出身的曲海,平日早习惯了众星捧月。若不是对燕赤霞由衷佩服,他不会三番两次的主动向海赤罗释放善意。
为混进城,今日越朝刻意用障目符幻化成柔弱无骨的女娘。
在曲海看来,赶路偏要带个柔弱娘子的道士,多半没什么毅力。
思及燕赤霞,曲海说话间不由带上了一分怒其不争的劝诫味:“燕兄曾与我夸赞道长资质过人,道长可知若没有经年累月修道的毅力,就算名师教导又能学到几分本事?”
海赤罗性子淡漠不喜同人深交,又不是痴傻。他听出曲海的意思,当即冷脸蹙眉,连表面应付都不愿意做了。
眼见两人陷入僵局,胡道人笑着打圆场,谦虚道:“贫道方才与赤罗道兄论道,其道法精深我是远远不如,可见是位心无旁骛一心修道的高人。曲郎君,贫道愿举荐赤罗道长为盱台效力,共除敌患呐。”
胡道人一语双关。
既点出海赤罗的确师从左圣身份清白,又点名了曲海来找两人的用意——曲海负责暗中邀请道儒释三道护持乡里,自然是有本事的人越多越好。不然,为何他见到了陌生的道士,立即亲自来茶棚交谈?
那阵他还不知道海赤罗师承呢。
曲海噙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礼貌笑容,道:“胡潜道长是我亲自请出山的,若赤罗道长愿为百姓谋个生路,不如问他哪里还需要人吧。如若不愿,看在燕兄的份上,之潮同样愿敬上一份盘缠。”
两边不愿得罪的胡道人,当即一副为难又惶恐的表情,推辞道:“曲郎君,贫道再是厚颜,也不敢替您来安排如此高人啊。”
是个老滑头了。
听出曲海拿钱送客的意思,海赤罗怒极反笑,含怒反问道:“可,你们哪里缺人?”
曲海脸色微沉。
眼看越闹越僵,旁边双臂交叉瞧热闹的越朝,终于开口道:“泗州曲家,你可认识厉宣锦?给他出主意请奇人异士的曲家人,是你吗?”
曲海诧异的挑眉抬眼,首次正眼注视越朝。
胡道人低声介绍了越朝是个异人。
“当说不说,小红你这性格该改改了。心思深藏不说,还不愿意做表面功夫。明明是受托来做好事,非弄得像多管闲事一样。”越朝拍了拍曲海的肩膀:“你准备提供多少盘缠,要是数额不错,我也加入怎么样?”
接触瞬间,娇弱女子变成青皮华发需要仰望的本相。
惊诧的曲海一抖肩膀甩开越朝手掌,旋即稳住身形。他揉了揉眼,眼前仍是那个笑容惫懒的柔弱女子。
曲海毕竟幼年习武,他确信以他的眼力绝不可能是错看。
他饱含征询的望向胡道人。
胡道人不曾与越朝有接触,他茫然不解的回望:“曲郎君?”
海赤罗突然低声发笑,刻意带着几分劝诫口吻,道:“世人多看外貌。若是柔弱女子随行,便是美色丧志;若是山野精怪,是否又成了法力高强?”
曲海瞬间明白过来。被人落了颜面,自知理亏的他脸色一红,能屈能伸的拱手致歉。
海赤罗再度淡淡的应声。
这次,曲海没有再计较,反而一本正经的邀请道:“之潮肉体凡胎不识真相,冒昧了。两位请来看此地图。”
曲海的地图本用于军中,精确标记了山川河流及沿岸的敌军驻扎营地。盱台境内,精确到了或现存或废弃的村落。地图上,除了盱台县被特殊标记,还特殊标记了周遭的泗州城、龟山镇、都梁镇、洪泽镇等人口聚集较多的地方。
洪泽镇被标记同时,还在旁批注了一个“限”字。
“洪泽镇紧邻洪泽,虽有位僧侣看护,但我还是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两位边巡视沿途村落有无异样,边去洪泽驻守吧。”
“赤罗道兄,如若可以,请于洪泽扬我道人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