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生无可恋的醒来。
霸王祠不远的一片鬼神之力开凿出的平地中,几间茅草房错落有致。成堆的圆木和青石堆放满茅草房前的空地,三三两两的劳力以板车推运石料。士林镇请来的老匠人以直尺测量着圆木和石料的尺寸,时不时命跟来的徒弟修改。
恰逢农闲时,能有工可做,有工钱可拿,白水村各家的青壮恨不得多使出三分气力,笑容满面。
唯有大头脚步虚浮,眼底青黑。
大头本性不算懒汉,要是没饭吃了他愿意去做工糊口。但他生性缺少耐性,又偏爱投机取巧,对豪赌暴富的机会毫无抵抗之力,因此他很快败光了父母留下的积蓄,从此靠邻里接济而生。
本来大头心底觉得,为霸王祠做工算不得什么惩罚,一次偷金他虽然受了罪,但平白落得了不少鸡鸭猪牛。以修缮霸王祠为由,他还可以更为了解马鞍山的地形,为下次偷盗金块做准备。
不知是否是最阴暗的隐秘心思被察觉。从两三旬以前,最初开始修缮霸王祠的第二天,大头每晚必定要做各种与金银财宝相关的梦。
梦境里他曾偷盗山神宝库成了富家员外,他曾基于各种意外有过许多钱,但意外之财犹如无根浮萍,他最终一无所得、半生漂泊困苦。
最近梦境与现实他已混淆不清了。
大头从最开始的忐忑不安,中期的狂喜享受,到如今的生无可恋,仅仅过了短短月余。
坐到石磨前,大头麻木的为双手缠上苎麻布,以山泉冲洗石面,机械的打磨石面凹凸不平之处。
不知工作了多久,汗珠流过眉梢滑入眼中。
大头下意识闭眼抬手抹了把汗,再睁眼时,眼前的青石已成了镶金的白玉石。清脆的山泉打到白玉表面,溅落的水珠成了玛瑙珍珠,四散飞落。
大头下意识伸手去抓,掌心一颗山泉水滴幻化的翡翠石成色苍翠。
大头背后,瞳孔泛光的守财鬼轻轻吹了口气。鬼气蒸腾,大头眼中的金银财宝,又恢复成平凡无奇的青石和山泉水。
大头迟钝木然的握了握手掌,抓了抓头皮。
常人看不到的守财鬼从左飘到右,发出愉快的鬼笑。
人最怕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在金银财宝的不断得失中,大头那旺盛的贪欲不断膨胀又碎裂,这才是山神对他真正的惩罚。
“镇上安济坊的大夫们怕咱们暑气过盛,特地熬了一锅消暑的茶汤给咱们。”
“结工钱喽!结工钱喽!”
“大伙歇一歇,来喝一碗茶汤解暑,把工钱也领啦!”
几个白水村的女娘推来一车大木桶装着的茶汤,中气十足的村老在旁吆喝。
无论青壮还是外面雇来的工匠,纷纷放下手头活计,笑容满面的围了上去。
大头随波逐流,顺人群的方向走向村老。
赵娘子递给了大头一碗褐色的药茶,旁边的赵村老点出一串铜钱,按进了大头掌心。
感受着凉丝丝的药茶,硬邦邦的铜板,紧紧攥住手中的实物,大头兀然抱膝蹲下:“我、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人哇,呜、呜呜哇——”
他缩成一团,抱头痛哭起来。
——
如果凡人遇见山神,山神允了个愿望,应该许什么愿望?
以前的越朝,大概会许愿“获得一笔足够多的横财,靠吃利息便能维持她生活,从此过上不用九九六、零零七的安逸咸鱼生活”的平凡愿望。
……
修建霸王祠已有月余,这段日子以来,乌骓曾多次隐于暗中观察修葺进度,唯有海赤罗和越朝可见。乌骓性子简单,喜恶易懂,他不喜与海赤罗过话,越朝便成为了他向工匠们提建议的传声筒。
因此,在修祠的过程中,越朝与乌骓相熟了不少。偶尔,越朝还向他请教些神灵的基础概念。他告诉她:现存世的大部分神灵,都不是天生神灵,而是香火成神。
如今霸王祠的修缮已步入正轨,越朝今日特地来向乌骓辞行。
马鞍山神庙,位于霸王祠不远处的半山腰,且海拔高度未超过霸王祠。
听闻越朝要辞行,乌骓打了个呼哨,两匹神俊的黑白马魂自远处密林中冲出,凌空奔跑而来。轻巧落到庙内的石板路,黑马魂凑到乌骓面前,以面蹭他的手。白马魂想要凑近越朝,却被黑马魂嘶鸣警告一声,吓得进退不得。
“去吧。”乌骓拍了拍黑马魂颈部,邀请道:“临走前,来陪我跑个马?”
被乌骓轻推,小母马优雅颔首,踢踢踏踏的小步跃到越朝面前,轻轻拱了拱她的肩膀。
乌骓轻笑一声,抓住白马魂的鬃毛翻身上马。
白马魂乖巧又哀怨的瞥了眼越朝,猛然一跃,伫立于半空。
为越朝引过路的小母马再度拿鼻子拱她,示意她不要让乌骓多等。越朝望向庙门前乘凉的普通老人,虽不知马魂可以骑乘的原理,但不妨她利落翻身上马。
越朝这具身躯自带满级骑术,别说黑马魂,虎豹她都能骑——暗夜精灵的坐骑本就是虎豹。
等越朝调整好坐姿,黑马魂嘶鸣一声腾空而起。
承载乌骓本相的白马魂,亦随着黑马魂奔跑起来。四蹄发白的黑马魂跑起来仿佛腾云驾雾,从未骑过马的越朝凭着本能反复调整坐姿,一时间手忙脚乱,顾不得去瞧凌空而行的盛景。
霸王祠内,唯有一上年纪的老人自发看顾。他丝毫没听到高亢的马嘶,二马载人相继飞出山神庙他全然不知,自顾自的悠闲扇着蒲草扇,躺在树荫里乘凉。
神性自晦。
除非刻意显灵,不然凡人难见真神。乌骓常年待在霸王祠安心做个庙祝,马鞍山神几乎未显过灵。若非近日霸王祠修缮过于嘈杂,他不会回到马鞍山神庙。
但马鞍山境内少有灵异怪事,动植物资源丰饶,常人山里过夜不碰上豺狼虎豹便可平安回家。因此,久居此域的老人都说马鞍山神是个性格温润和善、与世无争的神仙。纳凉的老人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便自发搬到山神庙里,说是为山神守门。
侧骑白马魂,人相和越朝本相差不多高的乌骓迎风展臂,道:“临别前,若我许诺你一个愿望,你最想要什么?”
“如果说以前,我愿望多了。现在,我只想早日学会障眼法。”
狂风把越朝的声音吹得破碎,黑马魂体贴的减慢了速度。并排的白马魂见状,同样减缓了速度。两马踢踏着如盛装舞步般的碎步,漫游于林海之上。
“山神的幻化之法天生就会,我教不了你。道家术法往往要钻研数年才能粗通。”乌骓知道越朝跟着海赤罗的目的,想了个围魏救赵的办法:“你若愿,可为马鞍山一峰之神,建庙立像,庇护常人。等立了神像大肆传播,哪怕你面容非人,常人也不会惧怕。等神性诞生,你就可以随心变化本相及人相了。”
越朝与乌骓聊天时,多少也谈到过山神。
山神,山神,山中之神。
与土地神和城隍一样,除了神力通天被数次册封如五岳山神那种特例,寻常山中的山神是不能离开祭祀地太远、太长时间的。
离开久了,容易被山中精怪鸠占鹊巢,或是半途受伤赶不及回庙以香火疗伤也会陨落。
“说来好笑,我以前的生活是两点一线,对凑热闹的事情敬谢不敏。”越朝曾经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打游戏,如今想想,她颇为怀念那段时光:“但现在倒变了,只让我待在一个地方,我待不住的。”
乌骓勒马,两马相继落地。
林海中有一片空地,一只黄鼠狼正以门牙啃食树木的根茎。不远处,堆叠着许多被啃成便于木匠下料的圆木。两马落地,本相为黄鼠狼的瘟鬼若有所觉的抬头,它一见越朝,惊恐悲愤交加之中,整个背毛都炸了起来。
“不瞒你说,我道德感没有那么强,不想庇护一方,不想背上责任被困于一个地方。乌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曾经也向往过无拘无束的自由。”乌骓大笑一声,讲起了他刚成为山神的故事:“我刚成神时,想去找刘邦为王上复仇。下了山才知道,刘邦早就老死了。我本来想让刘邦的子孙代他受过,却被游方道士拦住了,那道士带我去了项王墓。王上被刘邦厚葬了。”
“然后呢?”
“按人的话说,那阵国泰民安。我要杀人王,别说人会拦我,连皇城城隍神同样会拦我。当时的人王不是刘邦,我没心气拼着神魂破碎杀他,在人世间转了转,就回到了山里。回来后,我发现有人为霸王立了祠,最初拦我那个道士立的。”
“他是为了安抚住你吧。”
“谁知道呢,从那之后,我再没出过马鞍山。”乌骓爽朗的大笑几声,好似笑容能让往事皆成过眼云烟,“越朝,你是我见过心思最像人的精怪。好事,也是坏事。人间可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许你个愿望,是想保你。”
越朝感谢乌骓,可她不愿余生困在马鞍山。她故意作揖恭敬拜了三拜,调笑着许愿道:“听小红说不是有种神术叫请神上身?敬爱的山神,不如教给我保命用?”
早有准备的乌骓,甩给越朝两段古旧马缰改成的皮质流苏。
“请神上身我不会,你学要找道士。这两信物,能让你召唤我两次。”乌骓沉吟了下,又道:“赤罗那道士,你不可尽信。”
越朝知乌骓不喜海赤罗,笑道:“我初识小红,其实也讨厌他傲气的态度。相处多了,觉得还好吧。感觉他是不会与人相处,故意冷脸相迎拉开距离。”
至少,海赤罗说话算数。教越朝吐纳术和障目符还算尽心。
“人心狡诈,我是看不懂。”乌骓摇了摇头,道:“我将事实告诉你,你自行判断。赤罗那道士,真气中隐约藏着一股妖味,他若不是身具妖血,就是被多只妖以性命为代价下了诅咒。总之,你多留心。”
“怪不得他过个渡口都要被渔女追着表白,闹半天有可能是个妖道?”
有些事眼见为实,多思无益。越朝沉吟片刻,随即笑了。
白马魂一听被渔女与妖道,当即兴奋的打了个响鼻。乌骓怒其不争的拍了下兴奋的白马魂,训斥道:“你这色马,生前好女色,死后还不悔改?”
“这白马有故事啊,来讲讲?”
“这白马生前荒唐,竟好人色,被人剥了马皮都不知悔改……”
在乌骓怒其不争的声音中,黑色小母马转身拿屁股对准白马魂,温柔文雅的一甩尾巴——尥蹶子就踹。
硬生生受了一蹄的白马魂委屈嘶鸣。
作者有话要说:白马魂其实也有个小故事。
是个有趣的小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