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东市,锣鼓喧天。
皂班的衙役昂首挺胸,敲锣游街道:“人命至重,是以圣贤重之。今有司白二人勾结,略人二百余,造成死伤无数。泗州知州遣巡检官前来,押送候审!”
前有皂班衙役开路,三步一敲锣,三锣一吆喝。后有晋陵巡尉赶着牢车在后,泗州派来的巡检官骑着马与十数个辅兵两侧护卫。牢车中,司县令一身官服掩面而立,断臂的白甲面色灰败瘫坐在地。
皂班衙役重复喊了句罪状,高声呵斥围上来的百姓:“押送要犯,闲人退避!”
看热闹的百姓多半停住了脚步,窃窃私语。
“拐卖了二百多个人,真是丧心病狂!”
“我隔壁家的崔大娘子家的小儿子便前两年走丢了,她哭瞎了眼。”
“没想到竟是县令做的。”
“白家还是城北有名的富户呢。”
押送游街必经之路一侧茶馆的二楼,越朝入乡随俗的嘬了口茶水,往窗户外瞧去。
皂班衙役刻意压低了行进的速度,很快消息十传百的扩散。有几个身着朴素的百姓挤出人群,他们手中斜挎的竹篮装满了鸽子蛋大小的卵石,卵石被一层烂叶子遮着。
宋大郎正在其中,他边笑边哭,掏出烂叶、石子朝白甲脑袋上丢:“还我家二郎性命!我家二郎只想造出真正的木牛流马,好成为乡里乡亲耕地用的人力,却被你这老匹夫害了性命!”
有打扮朴素,行为却贵气知礼的落魄家的儿郎,怒骂道:“司老匹夫,你害我家破人亡!司老匹夫,你害我大爹爹吐血郁郁而亡!你偿命啊!”
有泼辣的中年民妇,哭闹着投石道:“我家闺女,我家闺女被害得投了河!”
司县令和白甲得势时,受害的百姓只得压住心中悲怒,因为他们还要活下去。他们甚至连闲话都不好说,怕传到县令的狗腿子耳朵里。但听闻两人今日被押送游街,要送去泗州受审,他们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仇恨。
晋陵县令的上官要避嫌,本案不能在本州受审,两人这一去,估计再回不到晋陵了。
在前喊话的皂班衙役雷声大雨点小的呵斥人群散开,却不动手。直到司县令和白甲二人被砸的头破血流、满身污秽,才慢吞吞的隔开激愤的百姓。
宋大郎被衙役夺了剩下的石头,灵机一动,当场脱鞋。
他扬手把满是汗臭味的鞋子砸了过去。
被海赤罗废了邪修修为的白甲,半生养尊处优,如今又虚弱不堪。臭鞋正中他的鼻梁骨,素日做工囤积出的酸臭味直冲鼻腔,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皂班衙役见宋大郎扔完两只鞋,驱赶道:“散了散了,别妨碍我们办差。”
越朝所在的茶馆共三层,视野最佳。
一个小厮护着锦袍长衫的厉宣锦,挤出人群进了茶楼。上楼后,他与越朝坐到一桌,拱手微笑道:“司宅的繁盛,建立在晋陵百姓的骸骨上。许多莫名败落的富户商贾,想来少不了白家的手笔。虎翼在司宅又翻出几卷账册,上至如厉家般的百年乡绅,下至如宋家兄弟般的商贾,皆有记录。”
越朝遥望游街的热闹场面,托腮道:“你姓曲的同窗好友在泗州吧?”
“曲府刚迁至泗州,人不生地不熟,想来提前获知不到司县令的下场。”自称乡绅的厉大官人清贵悠然的笑:“多谢越娘子与赤罗道长,为晋陵除了白甲这一害。这几日多亏二位操劳,废掉白甲的邪术,又炮制了如三蛇七鼠椅那般的邪物。不知二位以后有何打算?”
海赤罗此时正在超度三蛇七鼠椅中封禁的鬼怪和亡魂。
三蛇七鼠椅是白甲按照禁书描述炼制的器胚,需要封禁七种不同的鬼物,祭祀七种不同的人畜各四十九人,方能炼制成型。所以当时白家的确有第二只鬼,但被困在器胚中。
炼制小成的三蛇七鼠椅可控制鼠疫,坐上自带阴鬼气息,可用来蛊惑人心。
宋二郎的魂魄,其实被封禁在三蛇七鼠椅中。
因为是半成品,所以只有两个鼠雕精细,眼冒绿光。其他都是未注入鬼怪和魂魄的粗坯。
海赤罗见不得无辜民众魂飞魄散,又不愿这邪物存世或落入他人手中,便翻阅禁书准备按照它炼成的步骤逆推,打算拆了它释放了亡魂,再与禁书一同烧毁。
算上今天,海赤罗已经闭关五日了。
闭关的住所,还是厉宣锦安排的。
“我没什么打算。吃饱、穿暖,跟着道士随处走走看看,直到他教我障眼法或者障目符。”耳边似有叮当响的算盘声,越朝瞥了眼噙着笑的厉宣锦,故意道:“你知道我本相,我能有什么大志向。若没有道士箍着,当然要逍遥度日了。”
“越娘子不如同赤罗道长留在晋陵,若你不想走,赤罗道长定会留下。”
越朝笑了笑。她执意要留在晋陵,海赤罗是不会走,但那是出于忧心晋陵百姓的安危。才缓和点的气氛,恐怕又要恢复到妖怪与道士的对立关系里。
“我可不想,让他答应教我的障眼法遥遥无期。”
她还想着,终有一日能不看人眼色,自由自在的遨游天地。最好玩一段时间能回家,或者活到古代变成现代也成。
厉宣锦身后的小厮,插话道:“晋陵有山有水,不比风餐露宿强得多。我家阿郎的提议,越娘子应该考虑考虑。赤罗道长心软,或许过些日子习惯了晋陵的生活,授起课来,更加有效率呢。”
越朝懒得问也懒得想厉宣锦的目的,她往桌上一趴,不搭腔。
半晌,厉宣锦起身准备离开:“我母亲喜欢侍弄花草,最娇贵的几盆曾经赠了司县令的家眷。如今物归原主,她高兴得很。但毕竟在司宅后院养过,怕水土不服,还请赤罗道长出关后瞧瞧。”
喧闹的锣鼓声渐渐远去,押解要犯的牢车,车轮滚滚的驶出了城门。
几个哭得撕心裂肺的百姓中,有人解脱的大笑起来。
翌日。
熊熊烈火燃尽了三蛇七鼠椅的残骸。海赤罗把白甲辛苦半生收集到的邪术与笔记,也丢到了火海中。赤红的火焰变成了幽蓝,足烧了大半天。
下午,越朝陪海赤罗应邀去了厉家后宅。
厉母是个文静雅致的妇人,她介绍起那两盆司宅搬回来,超过五十年的老芍药株,眼底满心的喜爱。特别是有盆粉色芍药搬回来后发现,竟意外蜕变成稀少的粉白双色,可把历母给高兴坏了。
据说这两盆芍药植株本是山中采药人发现,并贩卖给厉家。贩卖的银两一部分作为采药人母亲的药费,一部分助他办了个营生。
陪厉母用过暮食,她身子乏先歇了。厉宣锦邀海赤罗去后院散步。
厉家富庶,后院震泽运来的假山石堆叠,山泉水自山石中间的人造泉眼中流出,叮咚作响。波光粼粼的水汇成一条小溪,蜿蜒的隔开种植牡丹、芍药、海棠等花卉的花圃。司宅寻回的老芍药株独种于假山石左侧,虽近期被移了根,但粉白与绛色的芍药花依旧盛开。
枝叶碧绿,花朵累累,相比其它花期将过的芍药,它们开得异常昳丽。
无怪厉宣锦忧心,怕从司宅挖出的花草有问题。
暮食用餐前,厉宣锦以优渥待遇留过海赤罗,却被拒绝了。眼下独处,他再不提去留,只问道:“我娘实在爱极了这两盆芍药,司宅刚一查封,她就千叮咛万嘱咐花匠小心移植,我察觉时,它们已从司宅搬了回来,它们有无问题?”
前几日,安岐率领捕班挖断了司宅的槐树,每棵槐树下都埋有白骨。那场景厉宣锦也看了,还命衙役们通知仵作及家中有失踪者的百姓来辨认身份。
其中有一棵槐树折断的根部,渗出了似人血般的液体。
还是海赤罗善后处置的。
诡异玄奇的场面经历多了,饶是原把海赤罗当棋子来用的厉宣锦,对有真材实料的道长也多了几分真心的敬。
海赤罗抚了抚绽放的芍药花。
随着一阵微风,那芍药花如同有灵性的害羞带怯的一低头,挣脱出海赤罗的轻抚。他沉吟片刻,道:“其中一株芍药诞生了些许灵性,这点灵性百年都不足以化妖。像是家里的护卫犬,有聪明通人性的,也有愚笨凶狠的。”
心系厉母安危的厉宣锦,立刻回道:“是哪株?我娘常年接触是否有危险?”
海赤罗看向花瓣粉白相间的芍药,取出七张图样花纹相同的黄符纸:“散灵符,以竹筒装好或挂或埋在芍药根部,每两年芍药绽放时更换,它便只是一株芍药。你要是实在担心,可以买两张,一贯钱一张。”
厉宣锦当即挥手,阔气道:“去账房取十贯面额的官交子与便于携带的银两来。”
官交子俗称银票,重量虽轻但小门小户使用较少。最后,海赤罗售空了库存的七张散灵符,换了十四两银子的路费。
翌日,海赤罗不告而别,趁天色朦胧,他带着越朝离开了晋陵。
一路上,路过的驿站、歇脚的茶棚,百姓与行路的商贾毫无避讳,皆在讨论晋陵发生的大事——连县令都要换了,算近两年来的要闻了。
路过江阴渡口,渔民老丈孙女高烧不退,偶遇了海赤罗便上前求药。
海赤罗为渔女把脉,依照脉象做了相应的蜜丸。
果然没两天,渔女退了烧,害羞带怯向道人致谢。渔民老丈听闻海赤罗要与越朝向北走,非要热情的捎上一段。水渡的确要比陆路方便快捷,边走还能边眺望两岸景色。
不到两日,便行至瓜步渡口。
临别前,渔民老丈请越朝吃了顿原生态的鱼宴。各类江鱼并无太多作料,味道却极为鲜美,吃得她连炖软的鱼鳞都当成零食嚼了。
渔女对海赤罗的离开颇为不舍,频频挽留。
渔女越是挽留,海赤罗越是要走。吃过践行餐,渔女娉娉婷婷行礼,大胆暗示道:“我与大爹爹在建康府做摆渡行当,偶尔大爹爹喜欢回老家江阴瞧瞧。这次多谢海郎救命之恩,希望有机会在建康府再见。”
听闻“海郎”的称呼,海赤罗眉头紧皱。
他拉起越朝的手腕,不等船只靠岸,纵身掠向渡口。
渔民老丈赶紧让渔女守船,独身涉水追上两人。他将两人送出瓜步渡口,歉意道:“我这孙女顺风顺水惯了,她小时候家里还只是江阴的渔民,我那小子这几年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事事顺遂挣了钱,从江阴搬到了建康府。家里人一味宠她,有些疏于管教了。”
驱船靠岸的渔女提起裙摆,欢快的向交谈的三人跑来。
不等渔女接近,海赤罗果断拉起越朝手腕跑路。他动作生疏僵硬,多少有些把以障目符幻化为妙龄娘子的越朝,当挡箭牌的意思。
被渔民老丈拦住呵斥的渔女噘嘴,双手合拢,喊道:“记住,我叫余姣姣,下次要叫我姣娘哦——”
作者有话要说:该故事结束。
本故事灵感来源于《聊斋志异:梦狼》,不过是梦狼发生之后的事情。白甲虽然很浮夸,但是现实中比他浮夸的人比比皆是。
贪欲有度,方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