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晋陵有鬼

陈罔的确通知到了安岐,但他胆小,没敢再来。

只听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身穿皂色裙衫的婢女们梳着朝天髻,快步鱼贯而入,分立在客房正厅两侧。她们手捧的木托盘上,各类菜品徐徐冒着热气。

婢女们低眉垂首,头戴掐丝镶金冠,身着宽袖广身袍的青年,跨步昂首走进客房。墨绿色的锦缎长襦衬得他越发唇红齿白,他衣袍通体绣有暗纹翠竹图,内里的交领丝绸汗衫呈翠绿色,领口有翠羽图明绣。乌发半垂于肩,他垂眸把玩白玉扳指,周身贵气逼人。

满脸络腮胡的安岐随后半步进来。虎背熊腰的他仍旧一身干练官衣,虽有些脏污,但更显真实。

“小红道长,看,现实版的美女与野兽呀。”

“是赤罗道人。”海赤罗认真纠正,又忍不住问:“美女?何解?”

“你当我说的是花孔雀与大黑熊。”

隔着正厅与卧房间隔的镂空屏风,海赤罗观察除发冠全身皆是花花绿绿的青年,又打量龙行虎步的安岐,若有所思:“原来山魁精怪的择偶偏向捕头这样。但,滚滚红尘中你要牢记的第一条禁忌,便是——人妖有别,情爱有毒。”

“……你才有毒,我说别人身材像熊,那个人就是我的择偶观了吗?”道士的择偶观难道应该是尼姑?

“以同类之名夸赞,难道不是因为欢喜那人?”

“小红道长,你一脸夸张的惊奇表情,只会让我认为你蓄意报复。别说那么多,障目符、障眼法还有没有,外面人多,他们好像要进来了。”

“是赤罗孟浪。无碍,她们不会进来。”

赤罗话音刚落,锦袍青年稍微挥手,婢女们依次将菜肴放到桌上,垂手缓缓后退出客房。最后两个退出去的婢女,熟稔的顺手关上了门。

闻着飘来的饭菜香味,越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想出去吃饭,可安岐和锦袍青年没走。

“无碍,安捕头今日凌晨见过你的真容,不会被吓到。”赤罗率先走出卧房,在正厅桌边坐下:“此处宅院,是厉押司家产。”

越朝昏迷时,三人早已经打过照面,简单交流过。

抵不过美食诱惑的越朝,给台阶就下,吃什么都比啃生竹笋强。本来她对古代美食不算太过期待,毕竟连同西瓜在内许多瓜果蔬菜都是改革后人工培育,却没想到一桌美食煎炒烹炸样样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越朝落座,安岐与锦袍青年相继落座。

安岐道:“谢过赤罗道长与越娘子的帮衬,只是白老汉下落不明,两位是否可以暂时留在晋陵?”

“白甲修炼的邪术已被破,捕头不必担心。”

两人说话间,越朝自觉动筷,刚要夹菜,便听一直打量她的锦袍青年笑道:“陈三与我说过越娘子思维敏捷,机智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肤若青玉、眸若繁星不谈,这形容人的水准,实在有趣得很。文禽孔雀,体态优美,丹口玄目,自有青春好颜色。在下还头一次被人如此赞誉。”

夹了片肉的越朝蘸了料,放到嘴里抬头看去。

锦袍青年笑不及眼底,眼眸呈一种深邃的纯黑色。

越朝嚼了嚼,野兔肉做的凉菜,好吃!她又夹了一筷,反正她作为山魁精怪,不搭理人只吃饭,也没什么不正常。

“在下厉宣锦,承蒙乡亲瞧得起,任晋陵押司一职。”厉宣锦依旧笑吟吟,抬手拢袖为越朝夹菜:“尝尝这道黄雀鲊,处理后以玉液酒曲浸泡,味道也是极好。”

海赤罗本想拦住,越朝却先一步干脆接过吃掉。他皱眉以眼神询问安岐,安岐茫然的瞪大凤眼——别看他和厉宣锦熟,但他也猜不透这人的想法,更别说阻止了。

一时间,厉宣锦含笑夹菜,越朝专心吃饭。

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吃饱喝足的越朝,站起身来。暗夜精灵的身高比正常男子足要高出一尺,虽然身形纤细,但配上德鲁伊职业套装的褐色羽衣,压迫感十足。她一站起来,安岐也下意识站起身。

虎背熊腰的安岐本是在场身高之最,但他站起身同样无法平视越朝,“越娘子,厉押司并无恶意——”

“我知道,请海红来捉妖的,不是县令,是厉宣锦对吧。”

“什么?!”

“越娘子难道天赋异禀,能读人心?”

海赤罗惊讶站起,坐着的人只剩下了含笑的厉宣锦。

“我可不是天赋异禀,只是合理推测。”丝毫没有破坏了厉宣锦掌控的主动权的自觉,越朝偏头问道:“押司是个什么职位?”

“押司为府衙长吏,不受朝廷俸禄,主要为主官做些文案承接,起草上报或下发公文的事务。”海赤罗讲着,依旧懵懂:“依据常理,押司多为当地乡绅士族出任,厉家应属晋陵望族。”

“能碰到公文,伪造一份应该不难,怪不得你以为是县令请你来的。小红,你见过晋陵县令吗。”海赤罗摇头,越朝眼波流转,越发肯定她的推测没错:“凌晨闹出那么大动静,县令都没出现,可见他根本不知道你小红那么一号人物。”

“或许县令公务繁忙,毕竟押司与捕头俱在。还有,能否不称呼我为小红?”

“你叫海红,我叫小红又没错。就算你说县令忙,那我问你,为什么我醒来的地方是厉家,而不是府衙或县令家宅?白甲毕竟还没抓到,县令就算是个爱卸磨杀驴的人,此时也不会怠慢你。更何况明知有鬼,以正常人思维来说,应该把驱鬼的道士绑在身边才对。”

“可昨夜府衙捕役尽数出动,县令难道不知?”

“安捕头可以说有鬼怪闹事,为了善后需要人手。刚才我站起来,安捕头下意识为厉宣锦辩解,是摸不准我的性子,怕我伤人吗?”眼看海赤罗露出怀疑人生的怪异表情,越朝心情愉悦,道:“安捕头,比起县令,你更偏向厉宣锦对吧,虽然押司官没有县令大。”

官与吏可是两种概念。

海赤罗揉捻太阳穴,没有打断越朝。他看向厉宣锦,准备讨要个解释。

事情超脱了海赤罗的预料,官场的弯弯绕绕,他一方外之人实在不想挂心。他走到越朝身边,默然表明他的态度。

安岐也站到厉宣锦身后,沉声道:“是,我信他。”

“虎翼,无需紧张。越娘子只是有话想问你我。”厉宣锦安抚安岐,冁然而笑:“以县令印信请道长前来的,正是我。没想到意外得了越娘子帮衬。”

“买卖交易,我总该知道我们付出与所得是否对等,知道将要面临的风险。”越朝与海赤罗对视,他放任她开口,道:“你真正想对付的人,不是白甲吧?”

“几年前官家大赦天下,我贴身小厮自小长大的兄弟犯了事,本该在此次范围中。但到了日子,我家小厮欢天喜地去接时,却听说此人被流放了。除了此人,还有多人在免罪前被流放押运,但本该负责此差事的捕头,却一无所知。越娘子,你认为为何?”

“所以你怀疑白甲在府衙有人?配合他用犯人修炼邪术?”

“我起先是没往邪术上想的,只当有人贪心做起了违禁的人头买卖。后来,虎翼从近年人口失踪案卷宗中看出端倪,找到了我。”厉宣锦顿了顿,又道:“我这人运气不错,暗中查探的我二人本该出事,但恰逢同窗好友来访,他出身权贵,知晓许多秘辛奇闻。他建议我二人请一位世外高人,此事已经不是我二人能解决的问题,我便请了赤罗道长来。”

海赤罗眉宇略微放松,道:“妖魔鬼怪寻常人的确不好应对,以县令印信邀我,是怕私邀我我不来?”

厉宣锦含笑点头,看向越朝,似乎在问她是否满意这个解释。

“你们先查出来的不是白甲吧,或者说到了今天你们才确定白甲是修炼邪术的人。借用县令印信叫人帮忙,却派陈三跟着,隐于暗中看小红寻人查探,是因为你们怕他是邪门歪道,还是因为你们怕他向着县令?”

一心修行的海赤罗还未反应过来:“县令不是押司的上官?他为何会怕?”

越朝白了海赤罗一眼。

比起人类黑白分明的瞳孔和眼白,越朝的瞳眸纯银,眼白同样银白,仿佛有月光星河融入其中。顾盼流转间,让人摸不清她视线的落点。如同匍匐捕猎的野兽,让人捉摸不透发起攻击的方向。

“我自然怕的是县令。不瞒赤罗道长,眼下县令的确在找你。”

厉宣锦有些意外,却不惊慌。他本以为避重就轻能唬骗住远离人世的道士和精怪,道士是唬住了,没想到精怪却比道士还像个人。

打了个机锋,他轻笑道:“不过,他找的是为祸晋陵的熊妖和即将除妖而亡的道长。”

见海赤罗惊诧,安岐握紧拳,含怒道:“白甲身后之人,是司县令。数年里,晋陵如同宋二郎走失之人共计八十七人,被判流放的犯人一百三十二人。我二人所查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司县令。修炼邪术的,偏偏是一县之长的亲信。”

“所以你疑心白甲却不确定,宋大郎出事,你才会下意识为我介绍白家。”

“是。越娘子,勿怪我二人隐瞒。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

“为什么不上报朝廷?”

“我与虎翼毕竟只是胥吏衙役,近年世道乱了,想等到上面派人,不知何时了。况且,谁也不敢猜司县令的上官是否知情。”

“所以,你要先把事情爆出来,形成舆论。”越朝看着厉宣锦,突然问道:“如果县令因为纵容邪修伤人被罢免,你想当县令吗?”

“县令之选应遵循回避制,越娘子,我生于斯、长于斯,即便是资格够了,也是不能出任晋陵县令的。”

厉宣锦扑哧笑出声,慢条斯理的整理起衣袖。听到如此没有常识的询问,他才觉得越朝像个不谙世事的精怪,而不是长成青皮白发的人类。

越朝看向海赤罗,他回忆片刻,点了个头证明确有此事。

“最后一个问题。”

抖了抖长耳朵的越朝,双手环胸,半倚半靠向背后立柱,尽量平视厉宣锦的双目。

厉宣锦见越朝面容严肃,亦拢袖起身:“越娘子请讲。”

“你拿什么承诺,除掉了邪修白甲,你们不会趁机除掉县令一劳永逸,然后栽赃给我们说道士携妖害人。你拿什么保证,不会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