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晋陵有鬼

胜券在握的白发老人面露得色,他走出后屋连廊的阴影,与附身控制住捕役的奴鬼对视。奴鬼退了两步,既挡住了越朝的后路,又阻隔了她和海赤罗。

月光清凌凌,照不透浓重的夜色。

“老夫来给你们讲个故事。”

月光照耀着脖颈有点歪扭的白发老人,他左右摆弄着他的鬼爪,前探抓住摇椅椅背的黄符纸。符纸镇压摇椅本就勉强,有了邪修的干预,符纸再坚持不住,猝然燃烧成灰烬。尚存有镇邪效果的符纸灰,灼得鬼爪滋滋作响。

“很久很久以前,富饶的江南有一户姓白的积善人家。白修善有两个儿子,比起平平无常的二儿子,他的大儿子白甲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中了举人不说,滋滋经营下放到富庶如晋陵的江南之地做县令。”

重获自由的摇椅讨好的吱嘎作响。

“白甲视官场同为一场科举,聪慧如他早早掌握了这场试策的答案。他与知府关系密切和睦,无话不谈。知府见他聪慧,可堪大用,便想要提拔他。”

白发老人——白甲边自述年轻时的岁月,边坐进摇椅。

吸食人血为生的摇椅甚是乖觉的轻轻摇动。论吃人血馒头,白甲恐怕还是吸血摇椅的祖宗。

“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奸人迷惑了他家大人,白员外蠢笨,偏说梦中府衙群狼遍布,要白县令辞官归乡。他不肯,奸人再出一计,派匪徒埋伏到他上任的必经之路截杀。除他之外,忠心耿耿的几十号家仆及同行的下属,无一幸免。”

白甲垂眸,遮住眼底的恶意。他伪装挂在唇边的慈善笑容,逐渐走形。

“幸好天不绝他,一路过的官人身旁有能人,唤作刘二。他一身道士打扮,医术了得。他听从官人的命令,将白甲几乎被匪徒砍断的脖颈重新接上,但他太过漫不经心了、太漫不经心了!”

三蛇七鼠摇椅,似是畏惧白甲的威风,不知是摇曳还是颤抖的放轻了摇动的频率。

“他居然把白甲的脖颈接歪了!”

白甲大笑起来,鬼爪猝然伸长,击打到早有准备的海赤罗的剑锋。鬼爪被清辉闪烁的剑锋削出了黑雾,白甲如同没有痛觉,甩动拉长近三米的手臂,疯狂击打起海赤罗。

“身容有损,这让前途远大的白甲丧失了官途!他为什么把白甲的脖颈接歪?为什么接歪!害得他下半生浑浑噩噩,只得靠白员外接济过活!临死前,白员外那个老东西,竟然还把他的家产留给了白乙!”

鬼爪锋锐,与剑锋碰撞叮当作响。海赤罗钢牙紧咬的强撑,脸红筋暴,再无之前的风逸身姿。

“为什么?为什么!呵,还好白乙是个蠢的。”

白甲满腔控诉的呐喊,喊着喊着,他十分自得的大笑起来:“还好他是个蠢的。聪明如白甲即便身有残缺,同样轻易的拿回了属于他的家产。凭借殷实的家财,他寻到奇人异士,治好了他的残缺。”

衣衫整洁、束发一丝不苟的老人,转头以一种贪婪欣喜并存的目光,殷切的打量海赤罗。他略微畸形的脖颈,令他好似断头重续的鬼魅。

他咧着嘴,龇着牙,笑着。

明明是寻常富户老者的打扮,却让人恍惚间觉得他尖牙利爪状如妖魔,眼底闪烁着慑人的绿意。

“但白甲已上年岁,他不再醉心于官场,半生的奇遇,让他有了新的兴趣——”

海赤罗厌恶抿唇。

前半生白甲贪污银两醉心仕途,被人憎恨导致盗匪都要替天行道杀了他。后半生白甲醉心异术,成了玩弄鬼怪的疯子。不知多少如同宋二郎的无辜民众,被他暗中害死。说到底令白甲欢喜的不是见了道士,而是贪图海赤罗的传承。或者说,他贪图能让他玩弄寻常人于股掌之间的异术。

“道长,老夫的故事讲完了。你能来寒舍做客,老夫心中喜悦。道长方才不还护我周全?你如此高义,我们如此投缘,便来秉烛夜谈吧。”

“少有人能把不要脸,说得这么文艺。”

越朝大概猜到,海赤罗为何受伤颇重了。这道士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对青皮白发的她警惕心倒是挺高,遇见个和善亲切的邻家老头,恐怕就忘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海赤罗进了后屋,被白发苍苍、身形瘦弱的白甲所骗,把他当做受恶鬼操控的被害者,精力大半放到与恶鬼斗法中,无暇顾及真正幕后黑手的偷袭。连续作战的他,未曾及时补充符纸,近距离又打不过白甲与奴鬼联手。他只好拼命冲出后屋打算带人先撤。

白甲狡猾,早在后屋木门夹缝中嵌有污秽陷阱。

身受重伤的海赤罗猝不及防,一身清气被秽气冲散,一时难以重聚,才落入下风。

白甲好心给海赤罗讲故事,除做胜利者姿态外,还存了聚阴回气的小心思。他一身邪术属野路子,别看攻势猛烈,是以损伤身体为代价换来的。催动越频越急,对身体损伤越大。他急需一套功法来弥补身体的亏空。

自觉胜券在握的白甲贪婪成性,能稳赢时,自然不愿意多付出半分代价。

得知晋陵偶然来了个道士,白甲是由衷的欣喜。

带着贪婪的欣喜,不会让白甲爱屋及乌。

障目符依旧尽职尽责的工作,野路子白甲没有法眼。他眼中的越朝,并非青皮华发,高挑纤细的模样。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娘子。

毫无修道人气息的年轻娘子直言不讳,使白甲厌烦的摆手示意。

控制捕役身体的奴鬼,深呼吸一口,门破形成的污秽红雾顺风涌入捕役体内。捕役眼底的疯狂和血色顿时暴涨,他流出两行血泪,迈着沉重步伐向越朝走来。

“小红道长,这人还有救吗?”

“及时驱邪后,恐会大病一场。”

鬼物附身的捕役掐住越朝脖颈的同时,她把搀扶的昏迷捕役往海赤罗的方向一扔,闭合双眼掩饰心底的紧张与惧意——说她完全不怕,定然是撒谎,但她以往的恐怖游戏毕竟没有白玩。

越朝一手掐住捕役手腕制住他,一手麻利撕下两肩的符纸。

只听啪啪两声,符纸被拍到了捕役背后。

感应到鬼气的封禁符发出灰蒙蒙的光,被控制的捕役浮现出挣扎和惊惧,掐人脖颈的力道松了不少。

“二手封禁符制得住他吗。”

“本来是制得住的。”被附身的捕役僵直呆立,封禁符灰蒙蒙的幽光大盛。海赤罗呆愣的看向重获自由的越朝,一向对自身符箓大.法自信无比的他,略带恍惚道:“我……眼下我不能确定了。”

“你看着解决,我——吼——”

去把那老头当怪开了!

话音未落,白甲眼睁睁看着无害的小娘子,低头瞬间皮肤发青,体积二度膨胀,变形成一头狰狞的金棕色巨熊。

巨熊半趴半立,身高已超过院墙一倍有余。

夜半三更一声熊吼,周围居民养的动物,纷纷焦躁不安的闹起来。一时间鸡鸣狗叫,鬼魅横行带来的寂静诡异的氛围被破除的一干二净。

“没想到道长还养了妖。”

毕竟是年老体衰,白甲被越朝一声熊吼,吼得心头乱跳。他佯装镇定,唯一还有人形的手臂伸进怀里,用力捏住怀里揣的漆黑的木质人偶。

控制捕役的奴鬼发出一声使人心神恍惚的鬼啸。

海赤罗甩出不知从哪顺来的盐罐子,连带有油污的瓷罐与盐巴一起砸中捕役。本来恢复一点行动的奴鬼,再度僵住。符纸二度放光,灼热如小太阳,烧得奴鬼连连鬼叫。

白甲鬼爪伸长抓向捕役,意图解救鬼物。

“吼——”

有实体的人比无形的鬼好对付多了。

越朝一个挥爪横扫,直接将白甲的鬼手拍进地里。白甲见状鬼手拐了个弯,笔直插向她的心脏。

同时,海赤罗脱下僵直住的捕役鞋袜,将鞋履高高抛起。

啪嚓。

鞋面朝上,落地。神情麻木僵直的捕役,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

一道黑影自衙役体内蒸腾而出,奴鬼化作龙卷形的黑雾,绕过越朝的大体格子,冲向白甲。白甲正用力以鬼手撕扯越朝心口的熊毛,见状不由面露喜色。有黑雾不断融入鬼手,他攻势顿时凌厉了数分。

“快脚掌触地,单腿蹦七七四十九下。”

海赤罗匆匆嘱咐捕役一句,一股脑从怀中掏出仅剩的几张符纸,选了几张凝神甩向越朝。附体的秽气在他动用道家清灵真气时趁机反噬,他忍不住又呕出一口淤血。

“一、二、三……”

刚解除附体,浑身冰冷僵直的捕役平常听差事听惯了,脑袋还没转过弯,已经自觉以双手交叉护住后脑勺,乖巧的单腿蹦跳起来。

随捕役蹦跳,不断有黑气自他体内抖落。

黑气蒸腾化为黑雾,汇聚到白家宅院上方,形成了一片模糊的鬼影。

捕役开始蹦跳,海赤罗甩出的符纸已碰到越朝。只见越朝浑身猛然冒出微薄的金光,速度和力量瞬间提升了一节。有金光护体抵抗黑雾的侵蚀,她变本加厉的用熊牙啃咬、熊爪撕挠鬼手,使出了女子打架三件套,还把鬼手冒出的黑雾当做头发扯了一把。

当然,她的熊爪穿过了并无实体的黑雾。被她撕咬的鬼手冒出更多雾气,汇聚到白家宅院上空。

见落入下风,白甲踹了一脚未完成的三蛇七鼠摇椅。

摇椅老鼠般的鬼叫,撞向越朝。

打红了眼的越朝见有人偷袭,干脆一巴掌拍飞冲来的摇椅,趁机受伤颇重的鬼手想逃,被她一口咬住了腕部,甩头凶暴的撕扯。腥臭发暗的血液顺熊牙涌出来,甩的到处都是,她的熊毛都被浸染成黑色。

眼见事不可为,白甲取出怀里的漆黑木质人偶,掰断了人偶的手臂。

鬼手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鬼啸,震得越朝及海赤罗皆眼前发晕。鬼手此刻也没有攻击的余力,连接白甲手臂的部分齐根断裂,伤口喷出的黑血涌满了小半个院子。

仅留有巴掌大一节青黑色断臂的白甲,飞快的跑回后屋的阴影处。

“吼——”

甩开萎靡不振的鬼手,越朝撞开挡路的摇椅,冲向还没有她高的后屋。有一段年月的砖石房屋,直接被暴力熊撞塌了。

尘土纷飞。

“咳咳,咳咳咳。”边跳边往墙边躲的捕役,被呛得咳嗽,还不忘喊着号子单腿跳:“四十五、四十六——”

海赤罗拄剑站起,带着担忧,谨慎靠近喘着粗气的巨熊越朝。随他走动,布满半个院子的黑血焦躁的翻涌,如同流动的石油,向越朝四肢熊爪下汇聚。

“他逃了,屋内有密道。沾了鬼血易狂躁,你还能变回来吗?”

“吼呜——”

作者有话要说:民间有古法,中邪的人脱了鞋往天上扔,可辟邪。同音“脱邪”。

其实就是让人接地气吧。

白甲在聊斋里确有其人,有兴趣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