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县城。
坐拥上万户人口的上县,晋陵县距离震泽水路不过一日光景,地处三路交界。既是当朝屯粮大县,又聚集了诸多良匠;繁华程度不逊数年前的汴梁、临安。
百年来人口越发繁盛的晋陵县扩建过数次,虽只是县制,却有内外两道城墙。内城楼对比新建的青石外城楼稍显低矮,如今不需每日关闭,便成了晋陵县人出游赏景的好去处。围绕内城墙两侧,楼阁台榭林立,飞檐斗拱争奇斗艳。能工巧匠在建造时极力展现自身技术,似是证明着晋陵县的繁盛。
人口众多的晋陵,自然少不了维持运转的胥吏衙役。
落日时分,安岐正带着捕役们延晋陵最大的勾栏瓦肆巡视。早早用过暮食的民众三两结伴的走进勾栏瓦肆。有去戏房听曲的,有去茶楼听史的,也有去看傀儡戏的。
几个捕役不耐的打了个哈欠。眼见几个年轻人结伴进了花楼,均露出艳羡的神情。安岐瞪了捕役们,他虎背熊腰身材高大,一脸络腮胡须配上略黑的麦色皮肤,不符合当朝的审美,看起来十分凶恶。
与安岐不相熟的捕役缩了缩脖,纷纷收敛了许多。
“头儿、安头儿!”
身穿便服的陈罔,气喘吁吁的赶上众人。见驻足等待的众人看他,他几步凑到安岐身侧,安下心控制呼吸,喘匀了气息。
有捕役问:“陈三,你不是得了美差,带路去了?”
“别提了,刚报完厉押司回来。”
众人见陈罔面露晦气之色,不由七嘴八舌好奇道:“得了独一份的差,还少得了赏?陈三你装给谁看呢。”
“不是得了便宜,你能这么卖力的追上安头儿巡街?早回家睡觉去喽!”
“听说还找了个厉害角色去查案的,陈三就带个路,铜钱便叮当响的落进口袋,羡慕得很!”
“别提了,别提了。那道士是个木头疙瘩,问了案情急匆匆就走,连顿酒都没吃,哪里来的赏钱。至于为什么回来上差——”陈罔瞧瞧沉默无声的安岐,长吁了口气,面露窘迫:“我是怕还不成!这差事你们爱领你们领,反正我是不去了。你们可不知,那山里不干净!”
众人起哄道:“讲讲,讲讲,我们嘴紧着嘞。”
陈罔询问的看向安岐。
安岐丹凤眼一眯,笑道:“谁说出去,接下来月余的收入,便用来请大家吃酒。”
“山里有妖怪,青皮白发,吓人得很。那道士让我先跑,朝我腿上扔了两张黄符。”人多壮胆,更别提衙役们都是年轻气盛的汉子,阳气旺盛。说着,陈罔不怕了,眉飞色舞道:“我‘嗖’一声就出去了,比前驿站的租马还麻利。那妖怪声音可大嘞,像黑瞎子在吼,我跑出一段还能听到。”
“你们不是找人去了,人找到没?”
“你倒是伶俐,那道人倒霉了。”
“天工社那宋二郎死得可惨了,脏器都被妖怪掏了出来!再说,我留下能帮什么忙,不是给道长添乱吗!”
众人调侃笑了陈罔几句,就过去了。
陈罔年龄最小,本是家中行三,家里却遭了灾只剩下他一人,自小吃百家饭蹭慈幼局的餐食长大。捕役们大多知道他的情况,能小赚的美差他得了,多数捕役不会同他争抢。赚得多的美差,多半也会给他留一口汤水喝。
几个年长的捕役自家小子年岁都同陈罔差不多,却没这小子机灵、谨慎。虽这小子嘴臭了点,但在狗脾气扎堆的捕快里面,算是颇有眼力劲儿的人了。
“下差后请你们勾栏吃酒,我再讲。”
“快些巡街,快些,没看见安头儿都等不耐烦了吗。”
众捕役再度挎刀行走,出了北边的勾栏,来到西北两域交界的长街。街道两边多是单层带院的手工作坊,天工社主要的成员,大半在这条街谋生。
“倒霉催的宋家二郎,在这条街开了间木工坊吧。”
“喏,前面就是。宋家兄弟两人合开的。”
有人手肘捅了捅陈罔,“陈三,你要不去给宋大郎报个丧,说不定还能有十几文进项,够去吃碗面的。”
“免了吧,我又没带回宋二郎的尸身,宋大郎要问起,我答不上来。”
“陈三,你看那是不是宋大郎?”
“的确是,这就不好当作没看见了。安头儿,我去打个招呼?”
几人说话间,身穿棉麻对襟短衫的宋大郎,木然从宋家木工坊走出,手持做活时的铁锥,神色恍惚向外城墙的方向走。
安岐丹凤眼微眯,挥手示意其他捕役往前继续巡街,叫上包括陈罔在内的两个捕役,向宋大郎走去。
宋大郎神色恍惚,与迎面而来的安岐和两个捕役撞肩而过。面相老实本分的汉子,全当没看到几个衙役,晃晃悠悠的继续走。他时而左三步,时而右两步,但总体方向是往外城墙方向去的。
寻常,久居晋陵的老人确有看不起汇聚三教九流的衙役的存在,但多为县中富户。
宋大郎这类手艺匠人,见了捕班班头虽不用点头哈腰,但起码问声好的礼仪还是有的。
“安头儿,不对劲。”
另一个捕役面色凝重点头,“宋二被妖怪吃了,宋大撞邪了?”
“先下了手里的家伙,问问。”
两个捕役得了安岐的指令,左右包抄,横夹住宋大郎。当他们要夺他手里铁锥,迷茫混沌的宋大郎突然发狂,连扑带咬的撕扯陈罔。
宋大郎是良民,又没有犯事,捕役不好动刀,被动躲避胡乱挥舞的铁锥。陈罔半大小子的力气,显然比不过三十有余的老木匠,不一会便被宋大郎推倒在地。
“我来。”
安岐伸腿挡住欲继续扑咬的宋大郎,护住陈罔。他单手扯住宋大郎的前领,右手并拢化作手刀对准宋大郎后颈劈砍。
宋大郎虽摇晃两下,但依旧疯魔的嘶吼扑咬。未像安岐预想中那样,失去意识瘫倒。
或者说,宋大郎现在本就失去了意识,自然无法再晕一次。
眼见不敌,宋大郎突兀的抬起手中铁锥,对准自身心口就刺。
几个听到动静刚走出来的民众,忍不住惊呼出声。
安岐不顾手掌是否受伤,一把握住铁锥使了个巧劲夺下,控制宋大郎防止他自残。他冲不敢下手的两个捕役喊道:“找麻绳!”
站着的捕快撒腿就往宋家木工坊冲去。
重心不稳坐倒的陈罔,不顾形象的爬着后退一段,站起来撒腿就跑。他抓过刚出门瞧热闹的总角小儿,问道:“哪家有麻绳,或者布匹衣物?”
小男孩如梦初醒,慌忙点头:“哦?哦!我家有,我家就有!宋大哥、大哥这是怎么啦?”
——
日落时分,需要出城的晋陵县人纷纷赶回。晋陵县占地方正,四面皆设有城楼,城楼仅有一门。每到日落,人流便要依次由此通过。
站岗的民壮久居晋陵,许多熟面孔他看都不看直接放行,只有遇到生面孔才拦住询问两句。
当朝不禁民众出行,城门的民壮不需要检查户籍路引。他们最多偶尔坑上外乡人的一两文,当成唤作“进城税”的营收。
湍急的人流很快便尽数涌进晋陵县。
海赤罗毕竟有道法在身,护住越朝不被人流破了障目符绰绰有余,他抚了抚肚子,问道:“你需要进食吗?”
“非常需要!”
“晋陵北瓦的食肆物美价廉,种类繁多,绝对比人肉好吃。”
仍被当成食人妖怪试探的越朝翻了个白眼。
谁请客谁老大,这道士爱说什么说什么,有的吃就行。反正她不要再当熊猫了。
越朝落后海赤罗两个身位,余光打量充斥古风的晋陵县。城楼两侧有小贩为生,客栈酒馆门口飘扬着青白布旗,偶尔有一两家,门前放置了纸质的立体灯箱,火烛在内徐徐燃烧,将街景照耀得更为繁华。
比越朝记忆中的现代清冷,但又有种穿越了时光的繁华盛景。
如同现代长安的不夜城景点,却更具古风。
海赤罗早料到山中精怪没见过世面,放缓了脚步。越朝看景,他趁机观察她。
见越朝对县城景色好奇生涩,海赤罗回忆起着师门引领妖怪入世向善的要诀,一张黄纸符突兀从他袖口探出。
黄纸符黑白黄三色相间,无风自动的原地转圈飘摇几次,向北打着旋荡去。
“是鬼气引路,那恶鬼就在附近,跟它走。”
海赤罗掐了个诀,黄纸符凌空折叠几次,化为一柄符纸剑,飘荡速度顷刻间快了十数倍。
身无分文的越朝,当然不能丢了临时的衣食父母,当即迈步跟上符纸剑。
见越朝有所行动,道人青衫广袖一甩,紧随其后。
盏茶时间。
两人和绑住宋大郎的捕班差役面面相觑。最终,陈罔打破沉默,尴尬道:“道长,你没事太好了,这是我们捕班班头安岐。安头儿,这位是救我一命的赤罗道长。”
海赤罗瞥了眼被裹成粽子仍挣扎不休的宋大郎,施礼道:“海红,道号赤罗。”
“安岐,字虎翼。赤罗道长,感谢你救了陈三。”
“捕头客气了。捕头,你压制这人,被鬼物迷了心窍。”
“请道长出手。”
越朝侧头看海赤罗袖中取出药丸,喂给宋大郎,又以朱砂为料、手指为笔、在宋大郎灵台中央书写。青衫道士眉眼间尽是肃穆,清冷俊逸的眉眼间又有压不住的傲气。
哪怕是互通了姓名的安岐和陈罔,这道人依旧泛称两人为“公人”、“捕头”。
还是趁早学会障目符或找到替代品,早散伙吧。她心想。
海赤罗并拢的掌心拂过朱砂。鲜红的朱砂微微发暗,似乎被黑色浸染。本来毫无意识的宋大郎突然有了反应,他干呕几下,俯身趴到地上,脊背蜷缩成了一张弯弓。
片刻,宋大郎翻着白眼,四肢抽搐呻.吟道:“我、我浑身好疼……”
陈罔悄声嘟囔:“被绑住还乱动了小半个时辰了,浑身能不疼吗。能动就不错了。”说着,他极有眼力劲儿的给宋大郎松了绑。
宋大郎瞧瞧威严凶恶的捕头安岐,又瞅远离人群的道人海赤罗,突然开始磕头。
“安头儿,救救我家二郎!道长,救救二郎!”
陈罔与知情的捕役对视——宋二郎,早就死在荒野。陈罔亲眼见那青皮白发的妖怪站在尸体前,连脏器都不翼而飞。
被恳求的安岐则面色沉凝,海赤罗闭目低叹。
宋大郎却毫无所觉,他额头磕得砰砰响,眼底含泪:“前些日子,二郎他痴迷一具能自己动的木雕田鼠,一心想要复刻出先贤诸葛大家的木牛流马。没几天他便废寝忘食,仿佛魔怔了。前两日他突然出门,叫也不听,最奇怪的是田鼠木雕在他出门后,也寻不到了。我家二郎他,出门时明明没有带走它……”
安岐询问道:“宋二郎走时你没拦他?田鼠木雕是哪来的?”
“我拦不住他,他力气大的古怪。我叫他,他如同没听到一般。田鼠木雕是白老丈从一游商手里收来的,二郎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买来。”
听到宋大郎的描述,三个捕役对视片刻,均觉得他在描述他刚才的模样。
“你记得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出门吗?”
“我……我出门了吗?我刚刚听到有人在唤我,好像是二郎在唤我……我,我记不得了——”
听到安岐问话,宋大郎老实回答,万分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嗯,咳,默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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