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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康今天没戴帽子,曝在空气中的一张脸黝黑窄瘦,面似靴皮。
“对吧?”他仰头看着比他高了不少的应如是,笑着问,“我那天在研究所看到的那个女生不就是你嘛!”
刘健康再补充,“你个子高,好认!”
他脸上带着笑,那张因为嘴角上扬而如沟壑的面容,就这么毫无预警的,一下子杵在了应如是面前。
当他这笑印在她眼睛里的一刹,她一贯从容自若地神色在这一瞬间,变成茫茫一片空白。
凉意,从他握在自己胳膊的那一处往四肢百骸蔓延。
她看不见,听不见,也根本无法反应。
视野中,只有男人的一张脸在破碎的时空里,被这个笑无限放大、扭曲,直至吞没她所有意识。
恍惚间,应如是又被人拽进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
——巴掌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声,拳头砸在身上的闷重声,头磕在墙上的碰撞声,小孩子尖锐的哭叫求救声…
数不清的声音从破碎的时空里呼啸而来,此起彼伏,那些被强压在应如是内心深处的记忆蓦地被唤醒,现实与幻象混合交替。
黑暗,晕眩,剧痛,天旋地转。
“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你们一样大!为什么生病的会是我闺女而不是你!你这爹妈都不要的狗杂种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能跑能跳能叫能笑,我闺女就要天天躺在床上,下床走走都不行!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老子就替你爹妈打死你……”
“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打了…叔叔…我错了…”
小女孩在哭,在求饶,她说她错了。
声音混着泪、也可能是血,呜咽模糊,让人听不清楚。
可她错在哪里,错在什么地方,她真的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高,力气又大,打在她身上的拳头还这么疼,也许向他求饶的话,他就会原谅她,放过她。
可事实上呢。
就算她求饶了,他也没有放过她。
玻璃刺进肉里的撑胀感,尖端磕在骨头上的刺痛感,二十年如一日,那是深藏在记忆里永远难以忘怀的真实。
……
“阿如,醒醒!”山诣青捏着应如是下巴,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阿如,看着我!”
应如是焦距涣散,瞪大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
她脸上淌着眼泪,却从始至终一声未发。
山诣青看着她,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阿如!是我!你看着我!”
应如是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猝然抓住山诣青捏在自己下颌处的手,猛烈喘了一口气。
那声被强压在喉咙口的哽咽也随之溜了出来。
她意识被山诣青满怀焦急的声音叫醒。
眼前并没有刚刚的那个男人在。
长而窄的走廊被四方逼仄的楼道所替代,这里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而刚刚在走廊的那一切,就像是她自己一个人幻想出来的幻境一样,消失不见。
只是看到紧攥着他手臂上自己套在外面的白大褂儿袖口,她这才确定,时隔二十年,她好像真的,又再次遇见了那个人,那个…像魔鬼一样的人。
应如是攥着山诣青的两只手,此时抖得像筛子,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瞬间松开手。
“不好意思,”应如是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楼道里的反应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看到她的反应是何种反应…她脑袋里混乱一片,没有任何思考能力,“我只是…”
她话头忽然顿住,是因为整个人,突然被山诣青抱进了怀里。
紧紧的,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的那种力度。
甚至勒得她身子痛。
“嘘…”山诣青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摩挲着,一遍遍亲她鬓角,“阿如别怕,我在这。”
“一直在,以后我会一直在。”
应如是闻言闭上眼,抿住了微微发颤的嘴角。
眼泪因为她合眼的动作再次滚了下来,悄无声息。
须臾。
她睁开眼,视线越过山诣青肩膀,看着墙上那条白色和绿色的分界线,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声道,“你早知道了。”
早知道刚刚那个男人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山诣青嗓子发疼,埋头在她颈窝的位置用尽了力气,才能从酸胀的喉咙里磨出来一声“嗯”。
“对不起。”
他哑声对她说,喉咙像是被人塞了把烧红的木炭一样,灼得他嗓子拔干的厉害。
对不起。
我明知道他就是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个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对不起。
我是个医生,就算知道病人的父亲就是伤害过你的那个人,我却依然只能选择救她。
对不起。
我虽尽力想要避开你们的见面,最终却还是没有做到,让你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再次陷入到那么痛苦的回忆当中去。
……
应如是在听见他说“对不起”的瞬间,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看着那条分界线从清晰到模糊再到什么也看不见。从不动声色的掉眼泪,到轻轻的哽咽,再到强忍的哭泣。
也许是因为当年刘健康在伤害她时,无论她如何哭着哀求他不要打她,哭着求他放过自己都没有用,甚至是换来更为嚣张狠戾的拳脚相加,所以去到国外后,这么多年来,应如是再没有在人前掉过眼泪。
就算当年养父母意外去世,她也是自己偷偷躲起来哭,没有让任何人见到过。
即便因此被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天晚上在听到山诣青给自己讲了林家夫妇的事后,当时她能在他面前掉眼泪已经让她有些惊讶了,可今天是怎么了呢,她不知道。
委屈,难过,可笑,讽刺,迷茫,愤懑,心酸…
那些她早以为忘记的负面情绪,竟然全部在这一瞬间,汹涌而至。
应如是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就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三个字。
不,其实她是知道的,虽然那个念头只是在她的脑袋里一闪而过,但她确实想过。
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Shame on you。
应如是。
只是因为你曾经经历过的不幸,你就对身为医生的他产生这种想法。
你还有何脸面去面对你从小就教导要尊重和感谢从事医疗行业所有医护人员的小姑娘呢?
他需要对她说什么对不起?
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医生该做的事情而已。
他是个医生。
而他身为一个医生的职责就只有救死扶伤。
应如是为自己刚刚的想法羞愧难当,她搂紧山诣青的腰,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抽噎着摇了摇头。
她其实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又真的无法张口。
混乱的情绪压到极点,她拿额头在他肩膀上砸了两下,哭腔浓重却又强忍着开口:“山诣青,我难受,我好难受…”
“真的…好难受…”
应如是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可就是喘不过气,人像是被灭顶淹在海里,氧气一口口吐出来,下一秒,就要死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