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一时间。
应如是刚从酒店楼下的健身房跑步回来。
她刷卡进门,不意外看到床中间鼓起来的一小团——应棉朵还在睡。
看了眼时间,估摸着她醒来还得半个小时。
应如是弯身在小人儿额头上亲了口,转身进去浴室洗漱。
接到山诣青的视频电话时,她刚吹好头发从浴室里出来。
她找了耳机带上,靠坐在窗边的躺椅上看镜头里的他头发泛着潮气,支着下巴问,“刚洗完澡?”
山诣青在那头“嗯”了声。
应如是听见笑了笑,“好巧,我也是。”
她看他身上的家居服和明显坐在床头的背景,微微挑了挑眉,“今天休息?”
山诣青视线一直瞧着她,闻言摇了摇头,“昨天熬了夜没睡,准备补个觉,下午要去医院和病人家属术前谈话,晚上有手术。”
应如是一听见这个,皱眉,“那你还给我发视频,快躺下睡觉,等你手术结束我们再聊。”
“我手术结束,你和朵朵正在飞美国的航班上,加上时差,我们能说上话的机会怎么也得两天以后。”他视线不离她,“就聊十分钟,十分钟我就去睡。”
应如是被他说的心软,主动问他,“昨天怎么熬夜了?我看你晚上给我回信息的时间都已经过了十二点,是从医院回去后又看了一晚上资料吗?”
山诣青摇摇头,“昨天小瑟喝醉到…朋友家,我去接她回来怕她晚上出什么事,熬夜顾她了。”
“小瑟喝醉?”应如是眨眨眼,疑惑问,“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山诣青点头,“应该是。”
应如是叹了口气,“不管遇到什么事,她一个小女孩在外面喝醉到不省人事肯定不行的,这个坏习惯你一定要给她好好纠正过来,太危险了。”
“你还说她。”山诣青话中有话,瞅着她笑。
应如是自知理亏,朝他皱了皱鼻尖,“要不是因为我酒量不好一杯醉倒,哪有我们今天?”
山诣青瞧着她没搭话。
心里想的是,当年就算没有她因为醉酒“勾引”了他,他也会找机会去认识她,接近她,从而终有一天追上她。
他当时出现在长滩岛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而去的,她喜欢这样的他最好,就算不喜欢,他也会变成她喜欢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因为她的醉酒而乱了先后顺序。
但幸好,事情的过程虽脱离了他本来的计划,但最终结果还是自己想要的模样。
应如是没听见他回话,权当他认了她的话,看时间离他说的十分钟还有时间,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却总是没找着机会的问题,“前两天去西甫接朵朵我们碰见的那个绾姨,你说以后有机会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呢?”她看他问,“可以跟我说说吗?”
山诣青完全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问他这个。
嘴唇张了张,最后道,“这个事情不太好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你从美国回来,我再说给你听。”
光想着那天在门口听见绾姨的哭声,她脸上都会露出来那么慌乱和难受的表情,他一点也不难猜到等她知道发生在绾姨身上的事,她会有何反应。
毕竟——她也是个妈妈。
“感同身受”这个词,她更是会体会的深刻。
而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自己会不在她身边。
……
应如是约莫也猜到他会这样说,闻言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只轻轻点了点头,“好。”
而后自然而然换了个话题,随口问,“你说今天晚上有手术,是那个从寻城到南城的病人吗?怎么样,病人妈妈还是——”像她见到的两次那样苦大仇深的模样吗?
山诣青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结果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她连着问了两个问题,都让他无言相对,张不了口。
幸好,应如是话没来得及说完,应棉朵醒了。
“…稍等一下,朵朵醒了。”应如是笑着对镜头里的山诣青道。
随后从躺椅上起身走到床边。
镜头被应如是调到了后摄像头,山诣青在那头也能看到小姑娘。
应如是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摸摸在被子里边伸懒腰边揉眼睛的小人儿头发,“朵朵醒了吗?”
应棉朵睁了睁眼,没注意到她手里的手机正对着自己,看到应如是后又直接闭上了眼,只是小胳膊朝她伸过去,糯糯道,“妈咪,抱…”
应如是在她眼睛上亲了亲,自己坐在床边单手把她抱到自己怀里。
小姑娘闭着眼在她胸口蹭了蹭,“妈咪身上香香的。”
应如是:“……”
山诣青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出来。
应棉朵听见声音,一下子睁开了眼,“是医生叔叔!”
她眼里虽然还犯着困,但仍努力睁着一双大眼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只是最后发现并没有人在,有些失望的扁扁嘴巴,“没有医生叔叔。”
应棉朵耷拉下眼睛,搂着应如是天真道,“妈咪,我刚刚做梦梦见医生叔叔了,医生叔叔好像在笑喔。”
“是吗?”应如是笑着哄她,“医生叔叔为什么在笑呢?”
小姑娘揉了一下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随后在应如是怀里坐直身子,认真说,“医生叔叔笑,肯定是因为开心呀。”
“哦?那医生叔叔为什么会开心呢?”
“因为…”应棉朵卡住半晌,鼓了鼓嘴巴,沮丧道,“朵朵不知道医生叔叔为什么开心。”
一直没再出声的山诣青,在屏幕那头看着迷之角度嘟着小嘴可怜巴巴的小人儿的小肉脸,笑着在这时候开口,“医生叔叔开心肯定是因为见到朵朵了啊。”
应棉朵的小脸因为这近在咫尺的声音泛了光,她这才注意到应如是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机。
她从她手里接过手机,翻了翻方向,这才看到屏幕上的山诣青。
小人儿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兴奋的摸了摸应如是的下巴,仰着小脑袋笑盈盈看她,“妈咪,是医生叔叔喔!”
应如是把摄像头切换过来。
小姑娘肉嘟嘟的小脸蛋又整个溢满屏幕。
应棉朵小指头点着屏幕上的山诣青,“医生叔叔,朵朵好想你喔。”
她说完这一句话,小嘴已经撇了下来,“我从昨天在飞机上就开始想医生叔叔了,可是妈咪说在飞机上我们不可以打电话,因为很危险,飞机会掉下来,那飞机上的很多很多人都会变得很危险,所以朵朵没有给医生叔叔打电话喔。”
山诣青看着她笑,指尖无意碰了碰镜头的位置,“妈咪说的对,朵朵听妈咪的话也很棒。”
“可是可是可是…”应棉朵搂着手机到嘴边,着急倾诉的欲望让小奶音变得很急切,“可是我昨天在飞机上遇见一个很奇怪的叔叔喔,他一直盯着我的妈咪看,”她小手拉着眼角往下,“脸上很凶很凶喔,都不笑,而且和停停哥哥一样都不说话。”
说完她摇摇小脑袋,“不对不对,他比停停哥哥还要凶喔。”
姐姐说停停哥哥是因为生病没有朋友才不爱说话的,那昨天的那个叔叔会不会也生病了呀。
山诣青听见她说这个,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屏幕里看不到应如是,他只好叫她名字:“阿如?”
随后看着屏幕里的小脸温声道:“朵朵,把手机给妈咪好吗?叔叔有话要和妈咪说。”
应棉朵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小脑袋,乖乖把手机递到应如是手里。
山诣青一见到她人,眉头蹙的紧紧的,“怎么回事?”
“……”应如是哭笑不得看他,“一个陌生人而已,可能只是不太爱说话又不爱笑,所以小孩子看到会想的有点多,你不要担心。”
她话音刚落,应棉朵从应如是的大腿上爬起来,跪在她跟前,小嘴凑到手机旁不满道,“可是那个叔叔一直在盯着妈咪看喔,一直一直在盯着妈咪看喔,朵朵都看到了!”
应如是:“……”
乖宝,你少说一点好不好。
她把小人儿抱下来放到地毯上,拍拍她小屁股,“自己去洗漱,该去吃早餐了,吃完早餐妈咪还要工作。”
应棉朵闻言,鼓了鼓嘴巴。
哀怨的瞅了她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转身往浴室走,刚走了一步又急忙扭过来身子踮着脚够手机,“妈咪妈咪,朵朵还没有和医生叔叔说再见呢。”
应如是看着她小脸上的急切,哑然失笑。
把手机递给她,看着小姑娘拿着手机认真给山诣青道别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有时候看着她家小姑娘和山诣青,会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有血缘亲情这回事。
……
“我是自己去洗脸和刷牙喔,我不用妈咪一起的,昨天客房阿姨给我拿了一个小凳子,旁边还有扶手的那种喔。”
“等我洗漱好,我会跟妈咪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妈咪会带着我一起去工作。”
“在美国妈咪也会带我去公司,不过我都是和我的小伙伴在LOVELY CORNER里面,我不知道香港有没有LOVELY CORNER……”
“叔叔你要很想很想我喔,你也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喔,要视频喔,这样朵朵才能看到你你也才能看到朵朵喔…”
“叔叔你今天早餐要吃什么呀?一会儿我们吃早餐可以再视频吗?这样我就可以让你看看我吃什么了…”
应如是:“……”
说好的说再见呢,怎么又聊上了?
应如是失笑摇摇头,伸手掐了掐小人儿肉嘟嘟的小脸蛋,把手机从她手里拿过来,屏幕对她,“和叔叔说再见,”又指了指浴室的方向,“快去洗漱,妈咪会给你找好衣服穿。”
应棉朵这才不情不愿的对着镜头挥了挥小手说了声“医生叔叔再见”,转身哒哒哒往浴室小跑过去。
应如是看了眼时间,得,说好的十分钟,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
她把镜头对着自己,“你快睡觉吧,养好精神,记得吃东西。”
山诣青应声,但还记得刚刚应棉朵给他说的话,耐心嘱咐她几句后,又强调,“自己在外小心一点。”
应如是虽然很想跟他说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又因为她工作的原因在这个社会上的所有利害关系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怎么说呢,在眼下这个时候,发现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会有人惦念着自己的感觉……有些陌生,也有些感动。
总之——好像挺好的。
所以,应如是并没有给他唱反调,依他点头,“你好好休息,我到美国后会第一时间发消息给你,你看到再回我没关系。”
她笑着冲镜头飞了个吻给他,“拜拜。”
山诣青摸了摸手机屏幕,“拜。”
*
应如是没想到会再遇见昨天晚上在飞机上遇见的那个男人…就是应棉朵一直说“很凶很凶”的那个男人。
原来昨天分公司派车过去接他们,没接到的另外一个人是他。
她眼里难免意外,但大风大浪见惯了的她,表面上其实看不太出来。
应如是听着香港分公司媒体部主任Kai给她介绍彼此后,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主动对晏澈伸过去手,“您好晏先生,幸会。”
晏澈也很意外,但他脸上鲜有起伏,外人更不可能看得出来。
他轻握了握应如是的手,随即松开,淡淡应了一声,“幸会,应小姐。”
两人竟然默契的谁都没主动提及他们在飞机上见过的事。
Kai看着晏澈,“昨天派去接您的司机——”
他话没说完,看见晏澈微抬了抬手打断他,“直接谈正事。”
Kai:“……”
他前些天刚过五十岁生日,而晏澈看起来顶多三十岁上下,年轻有为是挺好,但…你能不能稍微“尊老爱幼”一点点?
应如是察觉到,不着痕迹的拍了拍Kai的肩膀安慰,笑着朝会议室的方向抬了抬手,“晏先生这边请。”
应如是也是在带着应棉朵回国后才了解到国内对于儿童安全教育这一块虽然比二十年前她离开中国时好了许多许多,但明显普及度还是跟国外差了一些。
就比如最简单的“儿童安全教育频道广播”也只是在国内的香港和澳门开设了专门频道,而内地却一个都没有。
她察觉到这个问题后就直接给总公司那边发了申请邮件,只不过一开始因为各种问题被退了回来,但幸好在回美国前收到通过回复。
内地的服务器厂商晏氏一家独大,既然明宣会要在内地找合作商,那一定非晏氏莫属。
按道理自然是要他们公司亲自去晏氏谈合作才算,但目前国内明宣会也只有香港设立了分公司,正巧晏氏回复说他们老板有事要飞香港一趟,这才阴差阳错凑到一起。
……
应如是作为公司总部的信息部主任,主要工作就是跟人谈合作打交道,形形色色的人见惯了,是真的很喜欢晏澈这样的商人——虽以赚钱为目的却不重私欲,有原则有使命感。
人看着虽冷情,但一听到他们是要在内地建立一个固定的儿童安全教育频道,他倒是主动把利让到了最低。
应如是没想到,Kai没想到,连跟在晏澈身边的助理显然也没想到这个。
直到听见晏澈让他发合同回去让法务修改,这才确定他们老板是在说真的。
……
晏氏的工作效率很高,没多久就传了传真过来。
双方签了合同,合作正式起效。
目前为止的工作进行的意外顺利,应如是本来以为至少得一个整天的时间,没想到短短两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送晏氏一行人出公司时,Kai看着晏澈手上的婚戒笑着开口闲聊,“看晏先生年纪轻轻,没想到已经结婚了。”
应如是也早注意到晏澈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但她不好奇这些,也就没想着开口问。
可既然Kai问出了口,她自然也要把好奇的目光锁上他。
然后就见晏澈垂眸看指节上的戒指,复又用指尖捻了捻戒圈,嘴角抿了个难以察觉的笑,淡声应他,“嗯,结了。”
“怪不得,”Kai老脸恍然,“那肯定也已经有小孩了吧?”
而且很爱他的太太和小孩才对,不然作为一个商人远不会这么有共情,知道他们要建立专门的儿童安全教育频道,就把利让到如此低。
只是让应如是奇怪的是,晏澈并没再回答Kai的问话,对着他们轻微颔了颔首,最后目光又落在她的脸上半晌,兀自转身离开了。
*
山诣青没等柳锦瑟来叫,甚至没等闹钟响,到时间自己就先醒过来了。
柳锦瑟是个典型的厨房白痴,烧水都能把厨房炸了的那种,所以他也不指望醒过来能吃上她做的饭,但还算她有心,帮他点好了外卖。
他简单吃过,留她收拾善后,往医院走了。
走之前没忘再嘱咐她回西甫的事。
……
为保留病人隐私,这次术前谈话山诣青没再亲自去病房里——毕竟荣欣还没有出院。
他在办公室等着,叫了耿迟去带刘美巧父母过来。
耿迟领人过来,抬手在门上敲了敲示意,“山医生。”
山诣青闻声抬头,看向被耿迟领进来的两人,这一看,直接怔住。
山诣青脑袋空白了一瞬,视线看瘦小男人身旁的刘美巧母亲,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
所以,刘美巧的父亲,也就是那个二十年前虐待他阿如的暴力犯,其实是他认识了很多年,也叫了很多年“刘叔”的研究所门卫,刘健康?
他记得以前看到的报纸上形容那个暴力犯的话,那记者说过,男人平时遇人就笑,脾气看起来很好,如果不是事情被曝光,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
所以——
怪不得——
山诣青不自觉闭了闭眼,下颌角绷得紧。
心道老天爷是不是还能把这玩笑开的再大一点。
一旁的耿迟看见,担心的上前一步,“山医生?山医生?山医生您还好吗?”
只是没等山诣青做反应,同时认出来他的刘健康已经笑着走到了他桌前,不由分说的握住山诣青放在桌上的手,“刚刚这小耿医生跟我说山医生,我还想着会不会是您,没想到这么巧,还真是您呀山医生,真是太好了,早知道是您在这,我就早点过来了。”
“这几天研究所都是我当班,我可是有几天没见着您了,一直在医院了?很忙吧?”
山诣青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站起身子指了指桌对面的两个凳子,“你们先坐,我去趟洗手间。”越过耿迟身边时,他拍拍他的肩,“帮我照顾下两位,先随便聊聊。”
耿迟心道怎么又去卫生间,刚刚叫他去带两人过来的时候不是刚去的回来么?
难道…?
呸呸呸,他们山医生很健康的好吧。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耿迟赶忙应了两声,招呼着两人坐到桌对面的椅子上。
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杯水放到刘父刘母面前,看着刘健康小心翼翼好奇问,“叔叔,您跟我们山医生认识的啊?”
“啊对啊对啊,”刘健康看着耿迟笑的憨实,脸上的细纹沟深刻明显,“你们山医生我可是认识好多年啦,他不是还在你们南城小儿先心病研究所工作的嘛,我在那当门卫当了好多年啦。”
“你们山医生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我就见过他啦!”
“哦哦。”
耿迟应着声,看着侃侃而谈的刘健康,再看一旁低着头的刘母,还真有点弄不过来劲,心想这萧潇从蔡姐那听说的事该是假的吧?这刘叔叔看着挺爱说爱笑的啊,一点都不像是什么有暴力倾向的人呐,可要不是,怎么这母女俩一个比一个看起来苦大仇深的样子啊?
……
没多会儿,山诣青从门外进来。
坐到桌后时,他神情已然恢复如常,情绪看不出一丝波动。
只是耿迟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山医生好像哪里是有些不一样的。
就好像是…以前山医生虽对着人面上表情也不会很多,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温和有礼的,因为他告诫过他们,他们作为医生,首先要做的就是能让病人尽量的信任自己,而这种信任,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们需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需要有担当,并且不断提高自己的个人医疗水平。
因为所有的患者“来看病”,默认的目标是“治好病”,可他们医生自己其实知道,很多病是治不好的,就比如“癌症”,它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可以治愈,一小部分可以改善,而更大一部分的人就只能是缓解。*
而除了癌症,就还有他们此时面对的这两老的女儿的病…
按道理来说…为了让病人信任自己,这时候山医生脸上的表情自然还是“温和有礼”的,但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可要是让耿迟说,他又实在说不太上来。
……理科生太苦了,实在太苦了。
“哎呀,山医生,”刘健康看山诣青拿出来文件夹,忙冲着他摆手,“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乱七八糟的流程就算啦,您什么人我还能信不过?”
“不用谈啦不用谈啦,要签什么文件您直接说就成,拿过来我给签了就是。”
耿迟闻言,悄悄瞥了一眼山诣青。
每次到术前谈话…也可以理解成病人家属签《手术知情同意书》时,他们医生最怕三种人:
一种油盐不进,你说什么我都觉得你是在推卸责任想让我签“生死状”的;另一种是你说什么我都听了,但我也不是挺很懂,可你是医生你让我签我如果不签你就不给做手术,你“威胁”我我没办法只好签了的;还有一种,就像刘父这样,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完完全全“信任”你,你让我签啥我就签啥的。
这三种不管遇到哪一个,都是最让他们头大的主。
所以即便家属这么“好说话”,他们也笑不出来。
“刘叔,”山诣青面色平静,从容把文件夹打开从里面抽了几张纸出来放到桌上,“所谓术前谈话,是为了让你们了解你女儿的病为什么要做手术和手术后你女儿可以从中怎么获益。”
“我接下来的话,你们认真听,有任何不懂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断我。”
刘健康认识山诣青这么多年,虽然平时不会说很多话,但见面打招呼那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么些年,他从来没见过山诣青脸上像现在的表情一样,冷淡严肃的不太像他认识的他。
“哦哦行,”刘健康笑着应声,“那您说,我听我听着。”
“你女儿得的病,学名‘三尖瓣闭锁’,”山诣青拿出来心脏剖切图给他圈了两个位置,“常识里,我们心脏有左右两个心室,它们各司其职,可以容纳正常容量的血流和一定程度的压力,所以需要心室的出口也就是大动脉,在这个位置和入口,这里,这些都应该在母体内的胎儿阶段完成初期的发育。这是正常发育的心脏。”
“而有万分之一的胎儿,我刚刚说的这里,”他圈着刚刚‘入口’的位置,“右心室的房室瓣,也就是三尖瓣,一直到孩子出生都没有打开,也就是你女儿这种情况。”
“因为三尖瓣没开,所以来自全身各处的静脉血,汇集到达右心房后,会发现已经无路可走。也所以大量的静脉血只能被迫改道,改由两个心房间的缺损,也就是从这里,”他再圈一处,“先进入左心室。”
“而左心室原本只是接纳来自肺静脉的含氧血,经此一弄,成了动静脉混合血。”
左心室内的混合血,必须再通过它和右心室之间的又一个缺损,才能为肺脏提供血流,才能最终完成这一维持生命的闭环。
可如今刘美巧的右心室,除了要把混合血泵入肺循环,还需要克服内部的肌束梗阻(右心室流出道梗阻)。
……
“你女儿的右心室因为缺少血液充盈,只是象征性的发育了一点,无力承担这一切,所以才会缺氧,人缺氧,皮肤就会发紫,医学上,叫紫绀。”
白中透紫,一般人不敢多看。
紫绀只是表象,更糟糕的是心脏还是无法完成自我纠错,一步步自毁。
左心室因为同时承担了两份血液的体量,早期用力过猛,短暂的巅峰之后即会走向衰竭,刘美巧已经在衰竭的路上了。
所以她的病发展至今,手术只剩下一种选择——Fontan。
一种经典的姑息手术——续命可以,根治不得。
三尖瓣闭锁,算是一种颇令人绝望的先天性心脏病。
但严格来说,刘美巧的病情跟晏停的病来比,其实比之还轻了许多。
她的病虽严重,但单一,而晏停却是罕见的复杂性先心病。
说的容易理解些,刘美巧只得了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而晏停却得了“好几种”。
也就是说,刘美巧的父母如果在发现孩子的这个病时就积极治疗,养条件尽快做根治手术,那她现在一定会和正常的同龄女孩一样,结婚生子,过得幸幸福福。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这颗已经残废的心脏本身是无解的。
……
“经过手术可以一次性把她的体循环静脉血全部改道至肺动脉里。之后右心系统被旷置起来,左心室专供含氧的动脉血进出。以此实现改善紫绀,减轻左心负担。”
山诣青说到这里,停了停。
手术过程的复杂,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够描述的。其复杂之处还在于每个患者因自身条件不同,导致效果千差万别。手术前左心室的潜能,直接决定手术后生还是死。而准备直接接收体循环静脉血液的肺动脉,其发育水平和内部的压力又是一道坎。
这还没有算上各血管间的连接策略选择造成的差异。
有人做了Fontan后,没多久不得不再次手术拆除,顺利挺过手术后,未来十年间她还会继续面临栓塞、心力衰竭等风险。
……
《手术知情同意书》最终还是顺利签了下来,山诣青让耿迟把两人送出去办公室,又叫了参与手术的几个人开了个小会,没多久,一行人直接去手术室做准备。
一般情况下,当病人送进手术室之后,家属们会守在专门的等候区。
几个小时之内,屏幕上一直显示的是“正在手术”。
但其实严格的来说,这样不太准确。
“正在手术”显示的是病人已经进入手术室,这之后还有一系列流程,包括动脉、静脉穿刺,诱导进入全身麻醉,插尿管,手术部位消毒,铺无菌单等等。
医生切开皮肤的那一瞬间,才是真正的手术开始。
……
刘美巧的手术还算顺利,她也安全度过了最初的危险。
然而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手术后7天,引流管中淡黄色的液体依旧不见少。
说明她的身体终究没有适应新建立的体循环回流,出现了胸腔积液。
这是Fontan手术最常见的并发症,年龄越大,几率越高。
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待,等待她的身体能够适应的那一天。*
*
圣诞前一周,南城下了整整一周的雪。
眼看15天之约就要到了,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一大一小仍旧没说要回来。
因为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又因为山诣青工作时间不确定,他和她们母女两人能凑到一起视频的时间简直少之又少,一个手指头都用不完。
今天好不容易他从研究所回来的早些,不到七点钟,他发了微信给应如是,没多久就接到她发过来的视频邀请。
纽约和南城一样,正在下雪。
可肉眼可见的要比南城这雪大太多。
屏幕那头的应如是弯着眼睛看山诣青笑了笑,“嗨,好久不见。”
是好久了。
山诣青看着镜头里的她。
从十四天前的下午五点半,到今天的七点半,338个小时20280分钟。
就算视频过两次,可看不见真人也摸不到真人,真是望梅也止不了渴。
山诣青哑声回她,“好久不见。”
应如是站在台阶上,看着院子里正撅着小屁股在刚堆起来的雪人身上拍拍打打的应棉朵,再看山诣青笑,“吃完饭了吗?”
山诣青摇头,“刚洗了澡,一会儿再去煮东西吃,你们呢?”他反过来问她,“吃早餐没有?”
应如是“嗯”了声,又笑着补充,“在国内跟着你吃了一段时间的早餐,发现回来后吃什么味道都不太对。”中国的美食果然是会上瘾的,他做的尤其是。
“那快回来,”山诣青见缝插针,“回来我天天做给你们吃。”
应如是笑着看他没应声。
山诣青没忍住,开口问她,“明天就是第十五天了,回来吗?”
应如是听见他的话,忍俊不禁,还想着他会忍多久才会提起来这个话题。
她遗憾看着镜头里的男人摇摇头,“明天回去不了,工作还没做完,估计要到圣诞节才能回去。”
“……”山诣青闻言,心口梗了下。
怎么偏偏这么巧,和“明宣会”那个考察团队时间撞了个前后。
他本来还想着她们这两天回来,他还可以抽出来几天时间陪她们,等那考察团队过来,想必会连着忙上好一段时间。
“怎么了吗?”应如是看着手机屏幕里山诣青不太高兴的脸色,明知故问,“是不是饿了,还是身子不舒服?要不然你先去煮点东西吃,我们一会儿再聊?”
山诣青勉强打起精神,对她摇摇头,“我没事。”
应如是手机偏偏,躲开镜头笑了笑,才又看镜头道,“我把朵朵叫过来,你和她聊一下?”
山诣青没应声,只跟她点了点头。
应如是忍着笑,叫了声应棉朵的英文名字,她切了后镜头,山诣青可以看到小姑娘在听到应如是的声音后哒哒哒“滚”过来的一小团。
应如是朝小人儿晃了晃手机,“是医生叔叔,你要和医生叔叔说话吗?”
应棉朵“哇”了一声,然后出现在镜头里的是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大眼睛在外的应·红色一小团·棉朵。
“医!生!叔!叔!”应棉朵先是捧着手机在原地兴奋转了好几圈,随后边跳边在镜头上吧吧吧吧亲了好几口,紧接着噼里啪啦一串英文丢了过来,“我好想你想你想你,朵朵太想你了!超级超级想你!”
山诣青看着被亲糊了的镜头:“……”
医生叔叔也很想你…,所以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
应如是站在小姑娘身后看到这情况,真是忍不住笑,从小姑娘手里拿过来手机,在兜里抽了张纸,把镜头擦干净,“给你看个好玩的。”
随后她对着应棉朵伸过去手,想牵着她一起到刚堆砌起来的大雪人那。
“妈咪让我来让我来,”应棉朵拽着应如是的衣角,蹦哒哒的想够她手里的手机,“妈咪让我来给医生叔叔看嘛。”
应如是被她扯的差点趔趄,哭笑不得,“好好好,让你来让你来。”
应棉朵如愿拿到手机,把镜头对到刚刚自己和应如是一起堆起来的雪人身上,“叔叔你看!这是我跟妈咪刚刚堆起来的你喔!”
说完,感觉不对劲,冲着屏幕里的自己眨了眨眼,仰起来小脑袋看忍笑忍的辛苦的应如是,苦着小脸问,“妈咪,为什么手机里没有‘医生叔叔’是我呀?”她用带着手套的手点了点屏幕,“我想让医生叔叔看看‘医生叔叔’。”
应如是刚想要教她“镜头切换”,就见小姑娘一撑眼,恍然大悟的“喔”了一声,“我知道了!”
应如是:“?”
知道怎么切换镜头?
她刚想着,少顷,就见小人儿先是把手机屏幕对准地上的大雪人,然后她自己再趴在雪人身上,努力伸着小脑袋往手里的手机和雪人之间凑,边凑边问镜头那头的山诣青道,“医生叔叔你看到‘你’了吗,你看到我们了吗?”
只能看到小姑娘肉嘟嘟的一张脸蛋和一点点雪人身上披着的大红色围巾的山诣青:“……”
应如是在旁边看着无比努力想把自己和雪人都照在镜头里的应棉朵,简直要笑到不行,她家小姑娘怎么能这么可爱。
笑够了,应如是终于去把小人儿从雪人怀里抱了起来,她帮她拍了拍身上帽子上蹭到的雪,把手机拿到自己手里,看了看想笑又怕打击到小姑娘的心意忍着没笑的山诣青,才看着应棉朵,耐心教她怎么切换镜头。
小姑娘很聪明。
一学就会。
再拿着手机给山诣青看的时候,后者屏幕里已经能完完全全看到雪人的全貌了。
那是一个很胖的雪人,很大,超大,怪不得刚刚镜头里什么都看不见。
脖子上围了一个大红围脖,喜喜庆庆的。
山诣青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镜头被拉远,他才看到红色围脖底下,雪人心脏的位置上,是明显小孩子的“笔迹”。
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母:
ME and MOM
背景音里,是应棉朵一直在嚷嚷的一句话:医生叔叔这个雪人是你喔,是我和妈咪一起堆出来的!他很大,超级大喔!
虽然你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但朵朵知道你一直在想着我们喔。
看,这么冷的天,你都会把我们抱在怀里。
南城下第一场雪的那一天,你从别的城市赶回来,在飘窗上,你悄悄告诉朵朵,下雪天适合表白。
所以纽约的雪最大啦。
它好像每天都在告诉你,朵朵很喜欢你,
妈咪,也很喜欢你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