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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诣青决定好的事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在王冰说完想让他休息会儿再去荣欣病房聊手术后,其他人也想跟着劝两句,只是话都还说出口,就见山诣青把手里的笔插到口袋里,淡淡说了句,“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说完又道,“王冰跟耿迟跟我去就行了,其他人先去忙自己的。”
众人听见,自觉没再说什么,从病房走了出去。
荣欣住的病房挨着电梯门,是一间双人病房,但另外一张床铺是空着的。
病房门没关。
山诣青走在最前面,抬手用指背在门上轻扣了两下,才走进去。
彼时的母女二人正靠在窗边看着手机说笑。
荣欣穿着蓝白道病号服,没化妆的五官较之前少了些精致,但多了些小女人的清丽和柔和。
精神倒是跟昨天一样,淡然又平稳。
而荣母看上去也比昨天知道荣欣执意要换生物瓣时的激动难过又无可奈何的纠结神色好了许多。
直到敲门声响,两人才注意到有人进来。
山诣青和耿迟都是昨天他们来医院时见过的,而王冰虽然昨天没见,但是今天早晨她们到办公室找山诣青说决定的时候,是王冰接待的她们,说是山诣青那会儿正在手术中。
“山医生,你们来了。”荣欣跟他打完招呼,看跟两个保镖似的跟在他身子两侧的耿迟和王冰,抬手挥了挥,笑着打招呼,“耿医生、王医生你们好。”
后两者看着她笑着回。
下意识把进病房前就提起来的嘴角提的更高了些。
每当他们碰见心态比他们医生都还乐观的病人,就觉得像中了彩票一样。
不不不,是比中了彩票还高兴。
虽然…他们还没体验过中彩票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想象还是能想象得出来的。
山诣青仔细把身侧的两人重新给她们介绍了一遍。
接着视线在母女两人脸上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圈,才微微笑了笑和她们闲聊,“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的小侄子,”荣欣拿在手里的手机冲着山诣青晃了晃,笑道,“我弟刚给我发过来的我小侄子的视频,他今天忽然就会走路了,”她脸上难掩开心,“我跟我妈昨天来这里的时候他还是晃晃悠悠扶着东西才能走两步呢。”说完,尾音带着点没有亲眼看见的遗憾。
“我可以看看吗?”山诣青礼貌问。
“当然。”荣欣把手机递给他。
山诣青接过来手机,点开视频正中间的播放键。
视频里,一个穿着粉蓝色保暖内衣裤的小男孩在离镜头两米左右的地方站着。脸上是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笑容。
在手机主人的一声招呼声中,步履不稳,跌跌撞撞的冲着镜头走过来。
小家伙儿看着镜头,双手掌心朝外晃着,咯咯直笑,憨态十足。
山诣青把视频看了两遍,才把手机还给荣欣。
荣欣把手机拿在手里,看山诣青脸上的表情,眉毛微微挑了挑,笑着开玩笑,“山医生脸上这表情,估计自己闺女学会走路的时候,你自己也没在场吧?”
山诣青笑笑没说话,继续给她闲聊,“你弟弟结婚挺早的。”
“是啊,我弟跟我弟妹是在学校认识的,”荣欣说,“他们感情挺好,中专一毕业就直接结婚了。”
一旁的耿迟估计也是想活跃活跃气氛,看荣欣半开玩笑道,“你弟孩子都会跑了,你这当姐的婚都还没结,可是落你弟后边两节呢。怎么样,男朋友有了么?”
耿迟这话一出来,站在荣欣身旁的荣母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不止山诣青注意到了这个,连耿迟自己也察觉自己这是忽然踩了雷了,刚想开口转移话题,就听对面的荣欣笑着说了句,“本来有,前两天分了。”
凡是稍微有点儿思考能力的人,在这时候听见这句话大概都能猜得到他们分手的原因是因为什么。
结了婚的人都还能离婚,情侣间分个手又能算得了什么的。
虽然尧城是他们相识相恋的地方,虽然他们相爱了四年,但她的这个病就像一个埋在自己身体里的□□一样,谁也不能保证每一次的手术都能成功,谁也不能保证每一次手术成功之后不会有并发症和感染的可能。
他父母和她的谈话历历在耳。
他是他们家的独子,将来的手术,长期的风险都会让他们那个家庭压力倍增,所以他们恳切的求她跟他们的儿子分手。
两个年迈的老人在她面前如此说,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同意。
至于他的男朋友。
从头到尾都没有再出现,不就已经是答案了吗。
她刚开始也怨过,怨老天不公,怨男朋友的逃离,但冷静下来之后,她想通了。
他们在一起,笑过,吵过,闹过。
每一帧画面都是美好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就一定要陪她一起承担这个病在她的余生当中所有不好的可能。
虽然她的爸爸去世的早,但她妈妈还是用她那单薄的肩膀帮她和弟弟扛起了一片天,她妈妈可以,她自然也行。
……
荣欣说完,察觉出来病房的气氛跟刚刚比起来低了不少,回神笑笑道,“和平分手的。”
分手背后的故事,荣欣没给他们说什么,但看荣母脸上的表情,他们也能猜到并不会像荣欣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但怎么说呢,宽容大方又自强自立的人比起遇事歇斯底里又自私自利的人有时候会更让人疼惜。
尤其是在知道这些后,还见对方给他们眨眨眼,调皮道,“所以医生哥哥们,麻烦你们手术时候一定要好好做,给我缝漂亮点,我以后还得找男朋友呢。”
耿迟的这张嘴啊就真管不住,荣欣话刚说完,他就直接接嘴道,“这个你放心吧,有我们山医生在一定没问题的。”
山诣青扭头看了他一眼,反在耿迟眼里的镜片光,划过一丝冷淡的警告。
手术经验再丰富的老医生在面对每一台手术时都不敢说一句“一定没问题”。
医生和律师一样,在一生的职业生涯里都没有绝对。
任何一个“绝对”,都是对病人/客户不负责任的吹嘘。
耿迟因为山诣青的这一眼才又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嘴比脑子快”的毛病。
幸好对面的母女两人都没太在意这句话。
……
术前谈话,是手术流程当中很必要也很关键的一步。
山诣青在察觉到和病人的术前谈话在病房里进行要比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说他们的理解和接受能力会比较好后,只要病房条件允许,他很少是把人叫去办公室的,都是会亲自带人过来。
接下来的术前谈话,围绕着荣欣的诊断情况、手术治疗的必要性、手术方式选择依据、术中和术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及意外情况、拟采取的预防术中和术后并发症及意外情况的有效措施、手术治疗的预后和经费估计等等一一给他们母女二人介绍的清楚。*
给荣欣母女说这些的是一助王冰,说到她们不太能理解的地方时,山诣青才会在一旁简单解释几句。
最后,荣母看着手里的《手术知情同意书》,忧心看山诣青:“这是不是就和那种生死状一样?只要我们签了这个,我闺女就生死有命和你们医生没有关系了?”
这问话几乎是每个病人家属在签字之前都会问的话。
山诣青没有不耐,也像往常一样笑笑道,“这里是医院,不是比武大会。”
“《手术知情同意书》也不是医院的免责声明,”他看着荣母耐心解释,“‘知情’,是经过我们医生的解释和告知让你们可以了解手术的方案和可能会存在的风险;而‘同意’,是你们在知情这些情况的前提下,同意我们为你们的家属做手术。”*
“我们身为医生,有义务让你们了解这些,而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医生,我会建议我每一个病人在自身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进行手术治疗,但也只是建议而已,具体的选择权还是在你们手上。所以,”他顿了顿,温声道,“严格来说,这其实是你们单方面选择是否接受我们为你们家属做手术的问题。”
“对不起啊山医生,”荣欣在一旁不好意思的冲他笑笑,“我妈年纪大了,不太懂这些,你们别介意。”
“不会,”山诣青摇摇头,“有任何疑虑我们都应该提前沟通好,这是必须要的。”
……
山诣青他们从荣欣病房出来,已经过了晚上六点钟。想要早点儿回去的想法没有落实到,也落实不到了。
他今天白天的那台手术,管床医生刘云过来,提醒他跟病人家属的术后谈话还没进行,他只好马不停蹄的又赶往监护室。
……
忙完一切,回到办公室坐到椅子上,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橙色的路灯像一条长河一样延伸到天际。
手机里只有一个未接电话。
备注“阿如”。
看到应如是的电话,山诣青才想起来下午他忘记给她打电话或是发信息说一声他可能会晚一些回去了。
之前嘱咐她他要是到时间没回去,让她先吃不要等他,她应该是记得的吧。
那边电话接通,他率先道歉,“抱歉,我下午手术结束本来想要早点回去和你们一起吃晚饭,但有两个手术谈话时间比较久,刚回到办公室看到你的电话才想起来我忘记给你说一声了。”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紧接着又道,“我之前说过到时间吃饭就不要等我有没有听话?”
应如是听山诣青最后跟对应棉朵说话似的语气给她说话,好笑道,“当然吃了,而且吃的超级多。”
山诣青被她这一句幼稚的“怼”给逗笑。
笑了两声才问她道,“打电话是因为吃晚饭的事吗?”
不是。
不只是。
应如是想了想在电话那头不答反问,“你下班了吗?”
“我收拾一下就能走,”山诣青说,“不过我得回家先换身衣服再去找你们。”
在医院待一天的衣服他不愿意穿着去她们那。
应如是闻言,也没再说什么,嘱咐他开车小心,说了句一会儿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山诣青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电梯到16层。
他从电梯里出来看到在自家门口站着的那一大一小。
直到看到那红红的一小团,尖声笑着从门口朝着他叫着“医生叔叔”扑过来的那一瞬间。
就觉得——
幸福,也不过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