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中的澄往下看去, 视野中是广阔得望不到尽头的山峦连绵。
他们从山脊北面来,一路越过了无数形如阳光下教堂尖顶的洁白山峰。随着雪线渐渐褪去,灰褐色的石灰岩被裸露出来,但接下来, 山脉厚重坚硬的皮肤又渐渐被植被掩盖,先是暗绿的草甸地带,随后是松木林, 再接着是白桦、山毛榉和杨树……当森林给山峰覆盖上苍翠的时候,直升机的速度也放缓了下来。
澄抬起头,向白兰投去询问的目光。
“就是这里了。”
注意到她的视线,白兰微笑着回答道。
随着他的话语, 飞机不再前进, 而是开始在原处盘旋。
但白兰似乎也并没有指示驾驶者在何处降落的意思。
于是澄迟疑着问道。
“你的意思是……?”
就在舞会当夜,澄接到了白兰。杰索已与彭格列达成合作协议的消息,同时, 她被指定为彭格列方的代表, 承担起了从白兰那里取得匣兵器技术的职责。
“毕竟是目前而言相当珍贵的技术,保存它的场所也理应要具有对应的保密性才行。”
面对澄的问题,白兰如是回答道。
“直升机不能再继续前进了。”白兰礼貌地对驾驶者微微颔首, “请按照原路线返回吧。”
“我们要在这里跳伞降落吗?”
澄稍稍吃了一惊,旋即便平静下来, 环顾着四壁。
“那么, 伞包在……”
“不需要那种东西。”
白兰说道, 揽住了澄的肩膀。
下一秒, 舱门在两人面前豁然打开,强风袭来,澄的长发瞬间被风扬起,白兰将她打横抱起时她甚至分不出心思来反应——他的手指温柔地穿过她的发,将她护在胸口,然后羽翼延展,顷刻间便占据了机舱的大半空间。
白兰向虚空中踏出一步,在澄感受到失重感之前,他就完全展开了翅膀,就连狂风也在流过白羽时变得轻柔。
澄仿佛听见了白兰的轻笑声,她抬起头,竟一时分不清倒映着云朵的是琉璃般的蓝色天空,还是白兰恍若透明的紫色眼眸 “接下来就是私人领域了。”
他说。
“当然,我会带你一起去。”
“就这样离开可以吗?”
那时他们正在林间穿梭,澄望了正在驾驶吉普的白兰一眼,然后问道。
“你连桔梗先生都没有告知吧。”
“澄,我和下属的关系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呢。”他轻松地说,“虽然桔梗偶尔也会劝诫我……”
他想了想。
“……在睡前少吃点棉花糖之类的。但毕竟我才是密鲁菲奥雷的boss。”白兰半真半假地补充道,“说不定我还算是有点可怕的那类上司。”
“是吗?”澄有点迷惑地说,“话说回来,你说密鲁菲奥雷是私人经营的军工企业,但为什么在领导成员中还有那样的女孩子……”
她想了想。
“那孩子是叫,尤尼……”
白兰将车刹了下来,一阵小小的摇晃打断了澄的话。
“澄,你在哪里遇见了那孩子?”
他平静地问道,语气和刚才的闲谈几乎没有分别。
“根据她的活动区域,应该不会和你遇见才对。”
“在走廊中擦肩而过了一次,在那时听见了那个女孩子身边的人称呼她为‘尤尼大人’。”澄回答道,“不过那孩子还真是个沉默的人呢……好像也几乎没有笑容,所以才有点在意。”
“啊,不要紧的,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
白兰打开了车门,跨了出去。
“我也告诉过你吧,密鲁菲奥雷合并了黑手党的组织……黑手党总是在继承权上非常迂腐——他们在本世纪依然严格遵守着血缘继承法,即使是家族企业也是如此。”
他走到右侧,绅士地为澄打开了车门。
“那孩子是某个黑手党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如果你对她有兴趣,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不过我想她的确不是一个好的茶会伙伴就是了。”
白兰微微一笑。
“还有,我们已经抵达了。”
澄从车中走出,但视野中可见的仍然只是密林,深浅交错的绿色枝叶间,并没有类似建筑物的影子。
“……?”
“还有最后一个步骤。”白兰说,“因为是私人领域,所以必须要有通行证才能进入——”
随着他的话音,一簇火焰从白兰的手心跃起,向前飞去,它像是在半空中碰到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般停了下来,然后澄眼中的景象泛起了淡淡的涟漪,在被扭曲的光线回到原本的轨道中去以后,真实便展现在了两人面前。
他们所面对的,并不是森林,而是一片巨大而静谧的湖泊。
在湖泊的中央,有一个岛屿。
原本仅属于白兰一人的,美丽精巧的洁白建筑物就坐落在湖心岛上。
“我或许应该准备一只小船的。”
白兰微微蹙眉,但随即便舒展开来。
“既然如此,就按我平时的办法来吧……澄,把手给我。”
澄将手递给他,白兰的眼中流露出浅浅的笑,握住了澄的指尖。
他动了起来,澄也随他一起,向湖中踏出了第一步。
在他们将要踏碎湖中的倒影时,散落飘飞的白羽从火炎中诞生,片片聚集在两人足底,轻柔地托起了他们的脚步。
白兰没有停下,他拉着澄,轻快地向湖心岛步步走去,于是羽毛也随之聚集又飞散,如同被风卷起的花瓣,又像漫步于冬日时,被留在身后的一道雪辙。
“我从未和除我之外的人来过这里。”
他凝望着澄的侧脸,望着她轻轻履步于白羽之上时露出的小心,惊奇又温柔的神情。
听到他的话,澄也回神看他。
“那我就是第一个客人了,是吗?”
“不,你不是客人。”
澄不禁失笑。
这样说的话,我难道正在非法入室吗?
她刚想这么问,白兰便说了下去。
“我忽然觉得这里还不够好。”他告诉澄,“如果可以,我想把我的屋子建在阿尔卑斯山上。”
“为什么?”
她问道。
因为那里距离天空更近。
因为那里离人间更远。
“因为,若是在那里,那么世界就会安谧得仿佛只属于两个人。”
“只有你和我。”
有时候澄会想象世界是有尽头的。
如果它有尽头,或许那尽头会像一面悬崖,一切便在那里被横空截断。
而截面以外,在那不断延展的虚无中,没有声音,也没有流逝的光阴。
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所在呢?
澄倚在露台边,看着远处如同梦境一般娴静空灵的山脉,流云和积雪,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白兰走到她身边,将一个雕刻着精致纹路的正方体金属盒交给了她。
澄接过盒子,缓慢而慎重地翻转观察着,在盒子的某一面发现了一个类似锁洞的小孔。
“这是……匣兵器?”
白兰点了点头。
“这是彭格列对我有兴趣的原因……没错,它就是匣兵器。”
他说。
“在将关情报交给你之前,请允许我先确认一下——现在你对匣兵器了解多少呢?”
澄稍作停顿,略略思考了一会,然后开口说道。
“彭格列也保存着被称作匣兵器的类似物品。”她说,“据说那是百年前遗留下来的造物,但即使是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它们也拥有着远远超越当代科学概念的制造技术……虽然彭格列的技术人员对复原它的制造工艺付出了大量心血,但目前还称不上成功。”
澄抬起目光。
“所以,当他们从你这里见到了以更纯熟和高效的方式制作的匣兵器——换言之,确认了你可能掌握着量产匣兵器的技术时,立刻给予了你高级别的重视。”
白兰轻描淡写地更正道。
“应该是警惕才对。”
“说不定的确如此。”
澄说。
“毕竟,这说不定是足以颠覆世界的武器呢……”
“不对哦,澄。”他笑道,“虽然匣兵器确实能让持有方具备一定的武装优势,但征服世界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情。”
白兰托着腮,望向起伏不绝的辽阔群山。
“世界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薄弱之处,但它依旧一步步发展至今,为许多人创造出了被视作了‘理所应当’的稳定环境……要打破它的平衡,要面对的是难以想象的巨大阻碍。”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话语平静而随性得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笑谈。
“这些困难来自于你可以想象到的所有方面,绝不仅仅是军事,政治和经济的复杂局势……”白兰忽而笑了起来,“世上再找不到比这更艰难、更有挑战性和更有趣的事了。”
“白兰……”澄顿了顿,还是认真地问道,“你想要征服世界吗?”
“……?”白兰睁大了眼睛,然后大笑道,“澄,你的确是和我相似的,至少在看待世界的方式上,我们一样傲慢。”
澄不置可否,依旧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该怎么说呢……澄。”
白兰收起了笑意,眺望远方。
“当我第一次站在群山的顶点时,所感受到的是宛如每个细胞都在燃烧的激动之情,以及前所未有的喜悦与满足。”
“这种体会烙印在我的心中,于是我不断寻找着类似的山峰,竭力战胜和征服它——但随着我变得越来越强大,最初的感觉也在不知不觉地黯淡下去……甚至到了最后,我已经找不到不曾被我攀登过的山峰了。”
风拂过他的白发,就像拂过洁白和冰冷的霜雪。
“在所有世界都被征服过后,我所面对的是什么呢?”他低声自问自答道,“我最近也渐渐想起来了,那不过是一个挣脱不出的牢笼而已。”
白兰隐约猜到了在上一巡中摧毁了一切的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尽管其中似乎还缺少一些关键的拼图。
——关于那个“白兰”,还有许多未解的谜团。
“我们的话题好像偏离得太远了。”
白兰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轻松,他取出了另一枚匣兵器。
它看上去异常地朴素和简洁,几乎叫人错觉只是一个灰色的小盒子。
“这是从一开始就跟随着我的东西……唔,要说我是带着它在这个世界上降生的也没错呢。”
白兰说。
“想必你也知道,匣兵器的对应钥匙,是特定属性的火炎……我拥有大空之炎,而这是一枚大空属性的匣子。”
他皱起了眉头。
“奇怪的是,我却无法将其打开。”
在重新跃入世界线以后,连记忆都抛却的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枚无法被打开的匣子?
他……
——不,是“我”。
白兰思考道。
“我”,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水波轻柔地推着小舟,澄只穿着简单的白裙,低下头看向湖面的倒影。
她戴着缀花的宽沿阳帽,长发散在肩头,又被她别到耳后。
今天的光线并不刺眼,澄便在阳光中打开了书页——她从白兰的书架上取下的,是一本短篇小说集。
白兰抬眼看向封面。
“皮兰德娄。”他说,“为什么选了这一本呢,澄?”
“因为他的某些描述……”
澄翻过一页,目光停留在《标本鸟》的第一行。
“皮兰德娄许多次地描述死亡……不。”她笑了笑,“他热衷于描述的,是求死之人。”
澄敛下目光。
“我对死亡已经没有疑惑和好奇了——但是,人们会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求死呢,从这本书里,我似乎能够得到一些有趣的答案……”
“澄。”
白兰低低地喊她,从身后拥住了她温热而脆弱的躯体。
“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死亡啊……死亡有时候会很疼呢。”她轻笑道,“但是,它赋予人们的也不完全只有痛苦和畏惧。”
澄闭上了眼睛,似乎正在细细回忆。
“那就像在广袤的海洋里不断沉没,从海面到海底,我看见海豚和鲨鱼,然后是冥河水母,接着穿过鲸落的肋骨之间,最后遇到可怖却沉默温柔的海皇利维坦,它的獠牙隔绝了海水的沉重压迫和涌动的声音,然后我也在那里安静地睡去。 ”
她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我心中的死亡。”
澄合上了书本,同时取下帽子,和书籍一起放在膝头。
“只不过,每次我都会很快就醒来。”她笑了笑,“然后发现自己□□着被冲上了陌生的海岸……一无所有地,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澄……”
白兰松了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套在指节下方的大空玛雷指环。
“除了我自己以外,你是我所遇见的第一个具有时空特异体质的人。”他说道,“但与我的‘共享’不同,你经历的穿越更加彻底,同时也具有更强的不可控性——不过,例外已经出现了。”
白兰吻了吻澄的鬓发。
“澄,此刻你在这里,这就证明了时空加诸于你的枷锁已被我打破了一次。”
“……的确如此。”
澄惊讶地转头望向他。
“这也是我所奇怪的事,你究竟是如何克服这种几乎无法与之抗衡的阻力的?”
“玛雷指环。”
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后来我反复回忆当时的情形,最后确认了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的的确是玛雷指环。”
他抬起手腕,将指环展现在澄的面前。
“玛雷指环构成了世界基石的其中一个维度,它蕴含的力量是‘拓展’,即维系无数平行时空的能力。”白兰忽而问道,“你发现了吗,澄?这与你具有的特性恰好相反——如果你是‘排斥’,那么玛雷指环是‘吸引’,如果你是‘断裂’,那么玛雷指环就是‘连接’。”
澄没有说话,但从她的神情中,却能轻易地发觉动容的痕迹。
“澄,这不会是一个无用的启示。”
白兰的双眸很明亮。
他握住了澄,让彼此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微微冰凉的指环抵住了澄的指尖。
“火炎是人的精神力量,同时也是驱动指环的能量。”白兰轻声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属性吗?”
澄摇了摇头。
“不管你是镇静的雨,孤高的云,还是和煦的晴或不可捉摸的雾,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他说。
“但我果然还是认为,你会是大空。”
包容一切,辽阔又温柔的天空。
澄看着他,几乎要被他眼中闪烁的光芒蛊惑。
“试试看吧,往玛雷指环中注入火炎。”
于是在白兰这么告诉她的时候,澄回勾住了他的手指。
她按照白兰的引导,驱动了潜伏在灵魂中的力量,她引导着这股力量流往指尖,灌注到玛雷指环中……
但澄没有继续下去,在感应到玛雷指环传达回来的反馈的瞬间,澄就中断了火炎的输送。
在白兰眼中,那火炎几乎只亮起了极短暂的一刹,在被辨别出颜色和属性以前,转瞬间便像幻影般破灭。
他向澄投以疑惑的目光,后者则遗憾地对他笑了笑。
“抱歉,白兰,我好像并不具备多少使用火炎的资质,这种程度已经是极限了。”
澄对他说。
“而且,大空玛雷指环排斥了我的火炎,因此,我的火炎似乎并不是大空属性……”
在说完之前,白发的男人用力地拥抱住了她。
小舟晃了晃,船桨被不慎碰落,它在湖面短暂地漂浮停留,然后缓缓地沉没下去,涟漪一圈圈扩散,又渐渐回归平静,两人的倒影也再一次变得清晰和分明。
“没关系。”
白兰在她耳边低语。
“既然我能留住你一次,那么,就会有第二次和第无数次。”
他说。
“如果你只能随风而行,那就让我来成为你的锚点。”
澄越过他的脊背,望着在水面上游动的云,最终她轻柔地环住了对方的肩,垂下眼帘。
“谢谢你,白兰。”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这里的纯净天幕近得不可思议,若看得久了,几乎要错觉星星的河流正在流淌向大地。
而此时的白兰似乎别有心事……虽然他倚在窗边,所注视的却不是闪烁的群星,而是手中的灰色匣子。
澄走到他身边,抬起了头。
“今天的天空很晴朗呢。”她说,“是个适合看星星的夜晚。”
白兰回过神来,转而看向她。
“那么,要去吗?”
“什么?”
“去看星星。”
澄笑道。
“这不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吗?”
“要看的话,不妨去视野更开阔的地方吧。”
当羽翼下的风再次卷起来的时候,澄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白兰的行事风格了……这里指的是,他随时可能会飞起来这一点。
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被揽着腰带到屋顶的澄想着。
如果一个人拥有了一双翅膀,大概很难不让自己的心变得更率性自由吧。
在没有遮挡的屋顶,天空看起来更像一个没有边际的穹顶,澄看着它出了神,直到白兰脱下外套,轻轻罩在她的肩头。
澄回过头,看见白兰依旧握着那枚匣子。
“你还是很在意它吗?”澄问道,“既然你打不开它,那么会不会是匣子本身就损坏了呢?”
“虽然也不是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不过如果是这样,验证起来还真是困难呢。”他说,“我呀,并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他人,也不打算让他人来打开这个匣子,匣子会服从火炎主人的命令,若是因此而让错误的人掌握了错误的力量……”
“我会是那个错误的人吗?”
“……”
白兰侧过脸。
“不,永远不会。”
“谢谢。”澄浅笑道,“能告诉我要怎么点燃火炎吗,白兰?”
“没有辅助物品的话,要让初学者做到这件事可是很困难的,即使如此也要尝试吗,澄?”
她眨了眨眼,这大抵就是肯定的意思了。
“那么,请想象一下吧,澄。”白兰轻柔地说,“如果你此刻就要死去,你是否还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他注意到对方的神情微微变动。
“你想起它了,对吗?现在,从你的心脏中引出这股执念,让它变得切实可见,就像——”
就像火焰。
白兰尚未说完这句话,光芒便突如其来地造访了夜晚。
就在焰光跃进眼中的一刹那,白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澄的掌中燃起的火焰有着熟悉的波动和气息——它很像白兰所拥有的那些,而一旦仔细感受,他又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
澄的火炎和自己的并不相似。
和任何人的都不相似。
不会再有什么人的火炎,会具有这样温暖的色彩了。
“你的属性是大空。”
白兰喃喃道。
他随即察觉到了手中匣子的震动,白兰低下头,发现它仿佛正在受到某种力量的拉扯,这股牵引力正来源于他面前的火光,于是他松开了手,任由匣子往澄的方向飞去。
它义无反顾地,撞进了澄点燃的火炎,耀眼的白光伴随着匣子启动的响动一起发生,在一切散去后,匣子所守护的东西终于展现在了两人面前。
那是一枚指环。
白兰一眼就认出了它,虽然不知为什么,它的力量变得十分微弱,但这波动是如此熟悉——在很久以前,它承载了白兰的全部野心和欲望,为他构造出了伟大无比的虚妄之境。
大空玛雷指环。
这是……属于那个被重置了的世界的玛雷指环。
它是我的东西。
白兰下意识伸出手去。
但是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在指尖碰到指环的一瞬间,白兰迎来了至今最为激烈的一次时间回溯,庞大纷繁之极的光影在他眼前生成又破灭,以星球尺度所计量的加速时间让一切都变得短暂和虚幻,最后得以永恒的唯有黑暗。
唯有寄留着星辰的死魂灵的宇宙寰海。
白兰又一次看到了夜空。
他低下头,在身边看到了与他相依偎着的女性。
她是,他的澄。
白兰一直都很清楚,他在闪回中的所见只是湮灭世界的余晖,纵然它们曾经发生过,也不能改变那些情景已经深深地埋葬在了无人所知的过去的事实。
因此,每一次陷入了闪回,白兰都没有忘记把自己当做一名旁观者……但这一次不同,倚靠着他的肩的澄的视线,还有心跳,都如此真实,白兰的灵魂在此时和来自过去的“白兰”产生了共鸣,眼前的场景宛如亲历,又像刻骨的回忆。
“星星真是寂寞啊。”
他听见澄的耳语。
“在人类的眼中,它们明明靠得那么近,而实际上,它们之间却存在着远得不可思议的距离。”
她伸出了手,从指缝间望向遥远的光。
“但是,如果是在那么黑暗又寂静的地方,它们是不是,至少能够……彼此看见呢?”
白兰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能够计算出任意两颗星星的行进轨道,也能够计量它们各自的运转速率和周期,他能回溯它们自形成起第一次邂逅的时间,和预测下一次相遇的时刻,但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是望着澄。
那些星球是否能够逃离它们各自的孤独命运,纵使是白兰也无法言明,他能够知道的,只是他此时的悸动,和属于他自己的,正在无声改变的轨迹而已。
“澄。”
他呼唤她的名字,轻得仿佛是害怕惊扰了谁的心跳。
整个地表好像只有他们仍未入眠,而他们头顶的满天星斗,都在此时悄悄地倾听着他们的私语。
“白兰。”
她侧过脸看他,笑着说道。
“我们每个人都像星星。”
“不。”白兰说,“我不过是空无一物的黑暗天穹而已。”
这一刻的他迷失在了交错的时空中,但无论是哪一个白兰杰索,想要对她诉说的话都不会改变。
“但在那里,却有一颗星星……只有一颗星星。”
“澄,在不计其数的平行世界里,在不计其数的人类中——”
“只有你是星星。”
她静静微笑了。
在白兰的眼中,她缓缓地靠近了他,在两人身后,时间再一次飞快地流逝,天空交替明暗,季节不断更替,唯有澄的动作依然温柔而缓慢,她或许要给予他一个亲吻,但白兰却忍不住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的眼中还有忧郁呢?
最后,她的嘴唇贴近了他的耳畔。
“抱歉,白兰。”
她对他说。
“还有,永别了。”
或许并不存在一个那样的,布满繁星的夜晚。
或许它只是白兰心中某种愿望的投影和臆想。
或许澄没有在那一天和他道别。
但在那一幕以后,白兰再也没有看见任何与她有关的情景。
他的记忆出现了一处突兀的空白,他看不到那一页上书写了什么,却看见了在那之后,他是如何在无数的世界中寻找她。
然后,记忆很快翻至尾页。
即使在那里,也再没有她的痕迹。
“所有人都被她欺骗了。”
在这漫长的故事中,最后终于绝望的追寻者平静地说。
“她所渴望的,从来就只有挣脱命运的枷锁。”
他取下了玛雷指环,握在掌心,火炎从他紧攥的手中徐徐升起。
“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了,白兰。”
澄轻轻推了推在触及指环以后,就忽然沉默下去的白兰。
她的声音好像终于让他回过神来了。
澄看见他抬起头,注视着自己的面孔,那双紫色的眼睛中缓慢地流出了泪水。
“白兰?”
澄不禁小小地惊慌了一下,但对方的表现却异常平静。
“没什么,只是忽然得知了一些事情而已。”白兰擦掉眼泪,对她微笑起来,“澄,你有话对我说吧。”
“……是的。”
澄将指环还给白兰,语气坚定起来。
“我得离开这里了,白兰。”
对方似乎对她的决定并不惊讶。
“到瓦利亚那里去吗?”他说,“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
说到一半,澄苦涩地笑道。
“当我发现事情走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的时候,确实也想过,它也许已经不再容许我去评判和插手,既然如此,顺应双方的意愿,为他们最终的决断让出空间说不定要更好……”
“但是你还是没法做到放任自流,对吗?”
白兰说。
“你总是不愿意选择更轻松的那条路呢。”
“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吧。”澄坦然道,“但总有些事情,是不能去逃避面对的。”
那接下来就是我这一方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白兰想。
澄,你也不是不明白吧,我们并不真正属于某个世界,当然也包括了这里。
如果你做不到的话,不如就由我来把瓦利亚和彭格列一起毁灭……不,索性将这个空间摧毁掉吧。
这么做的话,你是不是就能明白,你真正该注视的是什么了呢?
就在白兰的想法正飞速往某一边倾斜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在他的脑海中想起。
——白兰,我们都是星星。
——永别了。
会是这样吗?
白兰默念道。
只有我陪伴你的天空,你还是觉得太冷清了吗?
这会是你抛弃我的理由吗?
这样的思索让白兰忽而改变了主意。
那么,就再稍稍忍耐一下吧。
“好。”
他望向澄。
“乘我的私人飞机回去吧,或许还来得及。”
“白兰,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插手彭格列的内部事务,引起更多警惕会让事情变得麻烦的。”
他虚情假意地说道。
“我只是以友人的立场帮助你而已,在事件解决以后……”
白兰笑了笑。
“我再去和你见面……”
“好。”
澄没有犹疑地答应了。
“谢谢,白兰,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
他的伪装卸去,眼中呈现出冰冷的锐意。
“这可是你说的。”
他低语道。
“就算是为了其他人,也不要让我久等。”
“快去吧,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