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此刻正站在彭格列的现任首领面前, 同时在场的还有彭格列的门外顾问——首领和门外顾问各自掌握着彭格列的一半重大决策权,当他们达成一致时,手中掌握的就是彭格列的全部命运。
因此尽管她现在所处的并不是一个十分正式的场合,澄依然没有让自己过于松懈……何况她是来申请行动许可的。
在澄提出自己的请求以后, 九代首领并没有立即给予回复,他沉吟了一会,然后将一贯的慈爱目光投注在澄的身上,就如同在看他的小女儿那样温和。
“这就是你决定提前离开学校的原因对吗?”
“是的。”
她回答道。
“我想要更深入地参与到瓦利亚的行动中去。”澄不明显地顿了顿, “以尽早发觉最细微的异常……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明白你的想法和决心,澄, 这的确是合情合理的申请。”
九代首领接着说道。
“但是, 我想,对于瓦利亚的事,尚且无需如此急切。”
“您的意思是……”
“你还有一个执行中的任务吧, 澄?”
这次回应她的是泽田家光,他笑着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姑且还算是克制了力道。
“在把那个白发的小子身上的秘密全部倒出来之前, 可不能算任务圆满完成啊!”
澄没有料到家光会忽然提起白兰的事,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瓦利亚和xanxus身上了,尤其是在一切看起来尚且风平浪静的时候。
而白兰最近除了有些过分懒散(鉴于他直线上升的睡眠时间), 表现得毫无异样, 澄几乎都要认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符合年龄的少年了。
但事情并非如此,他仍然是那个连彭格列都隐隐忌惮着的人。
于是澄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
“抱歉, 是我疏忽了。”
“我不是在责怪你。”九代首领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有些事或许只能由你来完成, 那个孩子甚至没有掩饰自己的目标所在——他对你的关注程度实在是异乎寻常。”
他将笑容隐去,遍布在他面孔上的皱纹稍稍舒缓,却更鲜明地让人感受到他作为彭格列首领的威严。
“澄,放任你和白兰杰索接触或许是件危险的事,但毋庸置疑的,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做法。”
他说着,语气渐渐温和下来。
“不过,如果你想从任务中抽离,我也可以……”
“不。”
澄迎上彭格列首领的目光。
“就像您说的,有些事由我来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如此,瓦利亚的事就先搁置一阵子吧,等你抽出身来,再履行自己的指责也不迟。”
泽田家光总结道。
“毕竟在你接替我的工作之前,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要担任的是瓦利亚的顾问。”
澄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
“不……彭格列的门外顾问一职,还是……”
“说起来。”九代首领的话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就是今晚了吧,这个学期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假日。”
虽然一开始迷惑于对方为什么提起学校的事,但稍一思考,澄大约明白了九代首领话中之意。
“您指的是晚上的学级舞会么?”
“是的。”
看到澄脸上流露出的惊讶表情,老人不禁笑了起来。
“你在为我知道这件事感到吃惊吗?毕竟这是我为了孩子们建立起来的学校啊。澄,对你来说,这也是你在那里的最后一个舞会了——回去吧,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这样的老头子身上……”
他轻轻挥了挥手。
“不如去和其他的年轻人跳支舞吧。”
“仔细想想,我并没有参加去年的学级舞会。”
澄说。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的我正主导着暗杀部队的某次善后工作。”
她看向xanxus……十分难得的,后者正在心不在焉地看一卷任务申请书。
“你呢,xanxus,你参加过学级舞会吗?”
xanxus很快耗尽了把申请书读完的兴趣,他随手在上面留下一两笔批示痕迹,便将其扔在了一边。
“蠢问题。”
“我想也是。”澄并不意外地说,“入学以来,你的出勤天数用两只手就能数完呢……不过错过了今年的舞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她抿嘴笑道。
“不觉得可惜吗?”
xanxus停下了拆开另一卷任务书的动作,把视线转向澄。
视线是没有重量的,但就算是看起来神情平静的时候,xanxus的目光也能让被注视的人感觉到真切的压迫感和炽热的温度。
瓦利亚的暴君忽然笑了起来,几乎是同时,他把手中的机密文书丢进了酒杯中。
酒液溅上杯壁,纸张被骤然洇没,xanxus站起身,向身前的少女伸出手。
“想跳舞的话,随时都可以。”
澄仰起脸,稍稍用了点儿时间来理解他的意思,当她犹豫着把手放在对方的手中时,xanxus已经失去了耐心,索性略一发力,把少女带进怀中,然后随手打开了身后的留声机。
黑胶唱片开始缓缓转动,红宝石唱针下开始流淌出美妙的古典乐声。
澄忍不住望向留声机,它优雅而老旧,与主人的作风格格不入,以至于澄一直认为这不过是房间装潢的一部分而已——忽然被揽近的动作打断了澄的思索,她收回目光,发现面前的男人微微皱着眉,似乎正在为她注意力的转移感到不满。
“别走神。”
他低声说,扣住她的手指,然后拉开了这支舞的序幕。
澄又一次感到意外了。
她知道在来到彭格列以后,xanxus也学习过各种社交礼仪,但与本身能掌握的力量相比,他向来是对这些事情不屑一顾的。
而此刻的他主导着这支舞,态度仍像往常一样带着慵懒和轻慢,澄知道这是一种游刃有余和举重若轻,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娴熟。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事。”澄笑着说,“我从没有见你在公开的社交场合跳过舞。”
听见她的揶揄,xanxus在舞步中加入了一个急促的内侧旋转,看到澄露出了些许措手不及的慌张表情,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暗红色的眼瞳中却满满地映出她的面容。
xanxus开口说道。
“我讨厌交换舞伴。”
这样的回答不禁让澄失笑。
“xanxus,你真是,在任何方面都是个霸道强硬的人……”
xanxus没有立即回答,他注意到随着两人的移动,他们的影子在灯下蔓延,正在慢慢地攀爬到墙面上。
然后两个剪影彼此重叠,如同最亲昵的依偎。
“不过是……”他说,“不想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而已。”
叫做xanxus的男人强悍,同时又傲慢而狂妄,以至于他一直固执而决绝地认为自己应该拥有许多东西。
比如象征着力量与愤怒的火炎,比如彭格列的王座。
还有。
他所注视的少女。
或许是天性所致,她会不自觉地将温柔给予许多人,但不要紧,最后她依然不会属于其他地方,或是其他人。
不管是她的微笑还是泪水,快乐还是痛苦,他都想要完全掌控和拥有,这也是他的天性所致,所以她会是他的。
首先,他会将她从现在这个软弱的“彭格列”手中夺过来。
在一曲终了时,这支舞也结束了。
“学级舞会快要开始了。”澄望了一眼时钟,然后自语道,“是不是还是去一次比较好呢……”
“你想要去吗。”
xanxus不动声色地说,眼中掠过一道暗光。
“……嗯。”澄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就当作是一种告别吧。”
xanxus被“告别”这个词微微触动,在短暂地权衡过后,他决定难得地宽宏大度一次,为此在他的计划上做一些微小的改动也没关系。
“那就去吧。”
他说。
然后,就是彻底舍弃那些事物的时刻了。
“最近稍微有点蠢蠢欲动的虫子呢。”
路斯利亚走在澄的前面,与她一起穿过瓦利亚的前厅。
“还是有一个干部和你一起行动比较好。”他回过头来对澄笑了笑,“毕竟你是我们重要的顾问。”
在他将要走向车库时,意料之外的人拦住了他们。
“我来送她。”斯夸罗偏了偏头,“回去吧,路斯利亚。”
“……可以是可以。”
惊讶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半秒,路斯利亚的语气不改,但在澄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知道boss的意思吧,斯夸罗?”
他将车钥匙抛向对方,在斯夸罗抬手接住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道。
“别把她弄丢了。”
“……”
斯夸罗的目光极短暂地与同僚接触,随后两人都错开了视线。
“我知道。”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似乎没有等待澄的意思,于是她只得匆匆与路斯利亚道了别,然后小跑着跟了上去。
“斯夸罗……”
“在这里等我。”
斯夸罗没有回头。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也将自己和澄的距离越拉越远,在进入昏暗的车库后,他把路斯利亚交给他的车钥匙收起,取出了另一把黑色的钥匙。
澄在原处停了下来,她望着对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等待了一会后,澄听见了沉重的引擎轰鸣声响起。
那声音逐渐拉近,当骤然刺破黑暗的射线光让澄不得不避开它的锋芒时,那宛如野兽咆哮的声音也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澄适应了亮光,转过脸来,跨坐在一辆黑色重型机车上的斯夸罗扔给她一个头盔,他的银色长发在刺目的光照下熠熠生辉,就和他的剑光一样让人觉得美丽又锋利。
“上车。”
斯夸罗说。
澄呆了呆,还是提起裙角有点艰难地坐在了机车后座上,接着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样比较快。”
少年剑士简要地回答道。
“抓紧我。”
澄很快就明白了“这样比较快”是什么意思。
斯夸罗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往常的路线——不仅陌生,还有点险异,以至于在狭窄的位置不足以容纳大型车辆通过——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条近路。
经历过一番狂野疾驰,直到车停下来好一会,斯夸罗转过脸来看向她,澄才想起来要放开对方的腰。
“就到这里吧。”
他回头望着不远处的喧哗和灯光说道。
“不要浪费太多时间,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我可以自己回公寓。”
“……”
斯夸罗沉默了一会。
“你要回去的地方是瓦利亚。”
斯夸罗注视着澄的脸庞,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澄是感到迷惑的,但她很快自然地以最温柔明亮的方式解读了这句话,雾霭从她眼中散去,她再一次微笑起来。
“也好。”她说,“我也还没有详细确认过最近的任务执行情况……唔,不过夜不归宿之前,得先告诉贝尔。”
“你真的把自己当成那家伙的监护人了吗?就算看起来是个孩子,他也不需要依靠着谁才能活下去。”
斯夸罗说。
“他很了解如何通过战斗和掠夺来生存……”他偏过视线,“就像其他的瓦利亚一样。”
“一个人也能活下去,并不意味着不需要任何人。”
斯夸罗听见她这么说,他忍不住想要反驳,但澄已经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进去吗?”她问道,“对你来说,这也是最后一次学级舞会了吧?”
不远处的礼堂被灯光环绕着,而他们此刻正站在树荫下,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微薄的光和未尽的人声一样,显得此处越发暗和静。
“不需要。”他说,“所谓的学生时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那就难办了。”她笑着微微蹙眉,“我还想请你最后和我跳支舞呢。”
虽然这么说,但她似乎并不打算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只在几个呼吸间,澄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在这里跳吧。”
她抬起了手腕,但被她邀请的人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局促神情。
“……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我来教你。”
今天的月光稍显黯淡,细碎的星光洒在她的裙摆上,但她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漂亮。
“请握住我的手吧,斯夸罗。”
那么,蛊惑了他的,究竟是星辰还是暮色呢?
在他握住了她的手的那一刻,他在澄的眼中,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
于是斯夸罗忽然明白了,从来就不曾有外物蒙蔽他的意志,一直在低语着的,是他心灵最深处的声音。
缓慢地,她动了起来,像踏在云朵上那样柔和轻盈,就连被她所引导的人都忘记了要去担忧自身的生涩和笨拙。
没有观众和旋律,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与轻轻转动的影子,月亮渐渐从云后露出了脸,于是月辉移行,让明暗交错处更加分明。
澄不自觉走出了婆娑树影,斯夸罗跟随着她前行,而第一缕光落进他的眼眸时,却不小心触碎了一个梦境。
斯夸罗松开了她的手,停住脚步。
澄不禁望向他,他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银发上流淌着月的清辉,肩膀却被暗影笼罩。
“澄,我要走了。”
他轻声说。
“路斯利亚说得没错,最近的确不会很太平,暂且不要再回公寓了,到其他你认为安全的地方去吧。”
“那么,贝尔……”
“我会把他带回瓦利亚的。”
“我呢?”她问道,“我不能去瓦利亚吗?”
“贝尔是属于瓦利亚的。除了瓦利亚,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斯夸罗很淡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不一样,澄。”
他说。
“你可以去的,应该去的地方,还有很多……”
斯夸罗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握住什么。
但是最后,他不过是轻轻地推了澄一下,向着更光明的方向。
“去吧,澄。”
斯夸罗只身回到瓦利亚的时候,xanxus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
“为什么没有把她带回来?”
在对他的下属发问的时候,他看起来甚至称得上平静。
而斯夸罗也不打算辩解什么。
“是我违抗了指令。”他在首领身前单膝跪下,低下了头颅,“请给予我相应的惩罚……”
话音未落,xanxus拽住他的长发,强迫他抬起了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xanxus赤红的眼瞳流露出讥讽的笑意。
“你以为这会改变什么吗?”
他说。
“不,你只是毁掉了我为她准备的特等席而已。”
九代首领久久地望着窗外,似乎是在眺望月色,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沉浸在了思考之中。
他放在手边的茶已经凉了,泽田家光忍不住出声打破了寂静。
“boss……”
“啊,家光。”
他回过神来,但仿佛还尚未完全脱离刚才的思绪。
“我在想……就算是xanxus成为了十代首领,届时接任门外顾问一职的澄一定也能将他引向正途……”
“抱歉,boss。”泽田家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这是不可能的。”
“……没错。”
老人苦笑着,舍弃了空想与不可实现的假设。
“如果其中有谁真的做错了。”他疲惫地说,“那也不会是那两个孩子。”
泽田家光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开始没有开口。
事到如今,再争辩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xanxus应该不会伤害她,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委托了reborn。”
他叹息道。
“无论如何,她不应该被扯进我和xanxus之间的错误中。”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
xanxus说。
“我会发动反叛,然后杀了现在的彭格列首领。”他冰冷地笑了一下,“或者是我被杀死——无论如何,她应该看着这一切。”
斯夸罗没有说话。
“你觉得谁才是错误的那一方呢?”
xanxus忽而松开了手,任凭对方重重落回地面。
“九代首领是正确的,她也好像一直是正确的。”
他低语道。
“有的时候,我想我也憎恨着她。”
“看见她微笑的时候,我许多次地想象过当那双眼睛满溢着痛苦,悔恨的眼泪从中流出的光景又是怎样的。”
遗憾的是,现在他大约无法看见她是如何一点点陷入绝望了。
“那就等待吧。”
他想着。
等到鲜血和背叛让彭格列与瓦利亚染上阴翳,而新的秩序从烈火中诞生……
即使他也不知道此时被混沌的仇恨和愤怒层层包裹,却依然如同心脏一样顽强跳动的——爱着她的那个核心会继续抗争还是走向破灭……
但至少在那时,他不是死了,就是已经拥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