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杰索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后, 澄的笔尖顿了一会,她发现自己很难想出一种简洁的表述方法来对他进行概括。
尽管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拥有丰富的性格,但许多人的个性复杂性常常体现在不同的层次上——人就像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原石,随着境遇和接触深度的变化,某个人展现出来的性质也会发生变化, 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即使如此, 某人在特定环境中, 给周围人群留下的印象依然会具有鲜明的共性。
比如外表, 声音, 说话的语气,等等。
这都是客观的外在标签, 是内心在物质世界最浅显的外化表现,而对一个人的深入探索,往往不免从这些方面开始着手。
但是, 白兰……
澄苦恼地想着。
并不是说他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恰恰相反, 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 他都令人见之难忘。
但是,他似乎是个有点不一样的人。
他拥有着……要从未知迷雾深深地泅潜下去,去到比尽头还远的地方, 才能找到的某种东西。
澄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但她对它感到熟悉。
——不过, 比起人格侧写, 这名叫做白兰的少年是如何掌握了尖端技术, 背后是否具有庞大而不为人知的势力,他又是为了什么而突然进入了彭格列的视野……这些明明才是更值得探究的问题。
澄笑了一下,合上了笔记本。
在她思索的时间里,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澄的任务对象也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她并不急着在此时就刻意与对方进行接触,因此也没有为弄丢目标而感觉到多少急切。
但是,现在澄确实也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澄在货架前踌躇了许久。
原本她走进商店只是想买晚餐用的淡奶油,但今天她偶然在盒装奶油旁边的货架上发现了限量口味的动物饼干。
这是贝尔最喜欢的零食之一。
自那以后,她就陷入了犹豫不决的境地中……而就在她独自两难的时候,一只手越过她,从她正上方的货架上取下了一包棉花糖。
对方的举动就像猫那样静谧轻巧,澄甚至没有发觉对方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她转过脸,见到的是一对在最近已经逐渐熟悉起来的眼眸。
对方的目光微敛,似乎是在注视着她,又好像轻轻地跃向了别处,同样像猫那样若即若离,捉摸不定。
澄率先打了招呼。
“真是巧遇。”
“或许不能说是巧遇。”白兰微笑道,“如果不是你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得太久,我说不定不会注意到放在这里的商品。”
他将手中包装可爱的糖果晃了晃。
“棉花糖的新品。”
澄仰起脸,看到了包装上的说明:“桃子味……是夏季限定产品。你喜欢棉花糖吗?”
“喜欢哦。”白兰一边说着,一边从货架上拿起饼干盒,“你又在看什么呢……是这个吗?”
澄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画着动物形象的饼干盒子。
“那么,既然犹豫不决了那么长时间,其中有什么值得苦恼之处吗?”
“事实上呢,我的被监护人——啊,理解成我弟弟也可以——他很喜欢这种饼干。”澄说道,“但是,那孩子最近犯了错,作为惩罚,我告诉他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削减他的点心开支,而我现在也没有出尔反尔的打算。”
“嗯,这是很合理的做法。”
“是的。况且,那孩子和一般人不太相同,对待他又尤其是不可以随意溺爱的……”
“但是?”
在她将要说出转折词以前,对方替她开了口,澄不禁笑了一下。
“没错,但是。”她说,“要对它视而不见,我又忍不住觉得非常可惜。”
“可惜?”
“听话的小孩子,和做了坏事的小孩子……他们可能不是每个都天真无邪,但孩子们一定是纯粹的。”澄低下头,用柔和的眼神看着饼干盒上的动物图案,“白兰先生,我认为纯粹是一种很珍贵的品质。”
“这就好像,在工业文明尚未降临的时候,哪怕是破碎的贝壳也让人觉得美丽。”
澄说道。
“或是,现在的我在商店里发现了新口味的棉花糖,当然也会觉得很高兴,但这种心情和小时候第一次喜欢上棉花糖的时候,已经不再相同了……当然,无论是工业文明还是变得成熟,都是很好的事情。”
“只是不可逆转的美丽事物,会让我感到怀念而已。”
说到这里,澄感到了一点不好意思。
“抱歉,这好像已经偏离了最初的问题……”
“不。”
白兰轻声说道。
“我明白了,这的确是值得烦恼的事情。”
澄看着他,有很短暂的一瞬,她觉得捉摸不定地游走在白兰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但等到他再次说话的时候,又分明仍是微笑着的,刚才的变化似乎只是澄的错觉。
“现在你所面对的抉择变得很清晰了。是要坚守原则,还是做会让那孩子感到高兴的事呢,从你的角度来看,两者确实是难以调和的矛盾关系。”
——“但是,对我而言,这样的矛盾并不存在。”
他从澄手中拿走了饼干盒。
“如果我想把它送给那个孩子,你会拒绝吗?”
她呆了一下。
“……不,我没有替他拒绝的立场。”
“那么,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澄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白兰先生,难道你是那孩子的仙女教母吗?”
“?……!”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得有半秒那么久,白兰被她的形容震到了。
“啊,我只是突然这么想到而已,并没有冒犯的意思……白兰先生?”
原本站在她身边的少年扶着货架,一点点蹲了下去。
“是身体有什么……唉?”
澄弯下腰试图查看对方的情况,却在中途顿住,无可奈何地问道。
“有那么好笑吗,白兰先生?”
“不是的,我只是忽然觉得心跳过速,想要稍微缓解而已。”
“那你要怎么解释肩膀和声音在抖这件事呢?”
“是并发症哦。”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疾病呢。”
“这是,一瞬间被心动击中引发的急性心悸。”
澄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作了揶揄,在她要转开脸时,却忽而被勾住了尾指。
澄垂眸望去,拉住她的白兰抬起头来,放纵笑过的痕迹还残留在他的脸上,流露出仅属于少年的,清澈又孩子气的神情。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她点了点头。
“那么对应地,请你也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过了一会,他继续说道。
“在刚才所说的话中,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言。”
在她去认真思考他话语中的含义前,白兰勾住她的手指悄然上移,握住了她的手掌,然后微微用力,借力站了起来。
“时间还早,一起喝咖啡吧,澄。”
侍者将两只盛着espresso的透明玻璃杯放在两人面前,澄的那一杯加入了厚厚的奶泡,而属于白兰的那一杯则呈现着纯净浓郁的深色,唯有纹理细腻的咖啡油脂浮在上部。
“是双倍意式浓缩吗?”澄对白兰的咖啡品味感到了些许惊讶,“那可是相当苦涩呢。”
白兰坦然地赞同了她的看法。
“嗯,是我完全受不了的味道。”
“那为什么……”
就在她不解时,侍者第二次来到他们身边,从托盘中依次取出盛牛奶的鸟嘴壶,奶油和砂糖,一一放在白兰的面前。
白兰抬起手腕,随性地往杯中倒进大量牛奶,望着乳白的牛奶丝丝没入咖啡原液,无所顾忌地打破了原本的厚重感,澄的心中油然升起了“这是个恣意又任性的人”的念头。
在他开始接着加入满勺砂糖时,澄将目光从咖啡杯转移到了他的面孔上。
“我阅读过你的资料了。”
她忽然说道。
“你并不是西西里人,甚至在几个月以前,你才刚刚收到一所美国顶尖高校的录取通知。”
白兰支着下颌注视着她,同时加入了第二和第三勺糖。
“抱歉,这说不定会招致你的厌恶……不过情报部提供的信息很详尽,其中也看不出有什么被不自然地动过手脚的地方。”
澄微皱眉头。
“于是,这份寻常的个人资料成了整起与你有关的事件中最不同寻常的部分……从你迄今为止的人生轨迹中,我找不到丝毫的,与死气之炎,或是彭格列有关的痕迹。”
“我可以理解,这让你们陷入了混乱。”
白兰微笑着放下银匙。
“既然如此,澄,我可以为你解答两个问题,并在这两个问题的范围内,我承诺基本的诚实……当然,你仍旧可以保持怀疑,相信或是不相信都是你的自由。”
澄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弯了弯嘴角。
“成交。”
她喝了一口咖啡,以此作为思考的缓冲时间。
然后,澄轻轻放下了咖啡杯。
“首先,你是真正的白兰。杰索吗?”
“唔,很谨慎也很有效的发问呢。”略作评价以后,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确是真正的‘白兰。杰索’——至少在这个世界上仅此一个的白兰。杰索。”
他继续说道。
“另外,你们的调查结果没有误差,那确实是属于我的资料没错……这样的回答,足够了么?”
“嗯,足够了。”
澄在心中重复了他的回答,小心地记住了对方的反应与措辞,接着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你的目的是什么?”
“……”
白兰没有立即回答。
他从拆开的棉花糖包装中取出两枚云朵般洁白柔软的方形糖果,在杯口上方松开了手,坠进浓稠液体中的糖果被深褐色一点点包裹、吞噬。
“你说,纯粹是很珍贵的东西……我其实很赞同这一点,澄。”
他看着棉花糖在玻璃杯中一点点沉没下去。
“但是,如果说儿童的蒙昧让他们保持了纯粹的话,那么在我看来,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仍是纯粹的。”
他看似与问题无关的发言让澄感到了困惑,而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对她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反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如果人类真的建成了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他们就真的能掌握神的权柄吗?我曾经用很长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大约也相信过答案是肯定的。
“但真相是,天堂对人类而言是无可名状的存在,所谓神的权柄,同样远远超过了人类个体能掌控的尺度……”
——“登上巴别塔最后一级的人类,看到的景色,是一片极端孤独的虚无。”
他缓缓抬起头,专注无比地,凝视着澄的双眸。
“澄,在遇见你的那一天,我站在巴别塔的最后一级前,我面前的天堂之门正在缓缓打开。”
他在无数个平行世界的缝隙中窥见的,巨浪般的权利欲和掌控感是没有人可以拒绝的诱惑,但这一次的白兰,在一切开始之前,先隐隐预感到了滔天潮水褪去以后的空虚世界。
他一面被力量本身挟卷着向前走,一面渐渐发觉了自己或许是在重蹈覆辙,就这样狂热着,绝望地,迈向终将成为他的游乐场和灵魂坟墓的未来。
然后,他遇见了那个人。
“我想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但无论如何在记忆中搜寻,也不过是初次见面而已。”
“那么,为什么在见到你的时候,我会体会到找回了丢失的某种事物的感觉呢,我产生了相当强烈的好奇心……这种前所未有的心情甚至阻拦了我踏出最后一步。”
“抱歉,澄,这些话对你来说,一定是无意义又难以理解的。”
“与你的问题有关的一切,用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可以完全解答了。”
“我想要寻求谜底。”
白兰对她说。
“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到你身边来。
……为了,再次与你相见。
由于损坏公共财产以及其他叫贝尔的教职人员和同窗小学生们积怨已久的违规违纪行为,贝尔整整一周都要接受停学处分。
——这一举措能否有效纠正贝尔菲戈尔无视规则和训导的坏毛病仍有待商榷,但至少双方都诚心实意地对此感到了高兴。
到最后真正起到了惩戒作用、让贝尔万分不满的也只有澄的零食禁令而已。
“贝尔,我回来了。”
澄打开门的时候就呼唤了他的名字,但直到她换好了鞋,关上门,走到小客厅,也没有听见对方回应的声音。
“贝尔?”
她试探着提高了音量,就在澄差点开始考虑贝尔离家出走的可能性时,终于在悄悄开了一道缝隙的房门后找到了正警惕地窥探外面的小男孩。
“你想做什么?要强迫王子上学吗?”
“没有哦,我正在反省给你的老师和同学带来的麻烦……打破他们来之不易的平静时光也太残酷了。”
澄用轻松的语调说着,走到贝尔的房前。她留出了一步的距离,也并没有打开他虚掩的门。
“我有别的话想对你说,你要听吗?”
“……”
贝尔菲戈尔陷入了矛盾的思考。过了一会,他慎重地把门缝推得更大了一点。
“好吧,如果你要为你的不敬之举道歉,王子可以勉强听一听。”
澄温和而果断地说道。
“真遗憾,我没有想要对你道歉的事情。”
在贝尔恼羞成怒以前,她蹲下身,从手提袋中拿出了饼干盒,放在膝前,手肘支在盒盖上,好整以暇地问道。
“只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这个而已。”
“要。”
贝尔异常敏捷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连人带盒撞进澄的怀里。
“那王子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吧。”
“我不要你原谅我哦,这只是代别人转交给你而已。”
贝尔拆包装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脸问道。
“是谁?”
“是……”
澄想起与白兰相关的任务仍处于很高的保密层级,便轻巧地改了口。
“是路过的仙女教母。”
贝尔从绘本里读过灰姑娘……尽管他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贝尔:王子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上那种没用的女人的。),但在他奇妙的世界观中,身为高贵的王子有一两个仙女教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子才不要做仙度瑞拉。”贝尔从奇异的角度找到了抗议的切入点,“红皇后比较好——如果是王子的话,就是红国王了!”
“嗯……好像红皇后的确比较贴近你的性格。”澄顺着他的思路说了下去,“既然我们经常一起喝下午茶,那么我是爱丽丝吗?”
“澄是睡美人。”他回答得很认真,思考逻辑却十分天马行空,“因为澄会给我晚安吻。”
澄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兰又是什么呢?
她忽然这么想到。
他神秘而游离,疯狂又冷静,哪怕在风平浪静时也能窥见在他脚边蛰伏着的强大投影……他可以是魔镜,邪巫士,柴郡猫或是与他的某一个侧面类似的其他。
自己说不定必须先步入一个未知的世界,见其所见,思其所思,然后才能解开萦绕在他周围的重重谜团。
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的谜底会是什么,这又会对自己迁徙般的无尽旅途产生什么影响,这些事情澄尚且不知。
但她已经隐隐有所预感,白兰或许就是指引她进入奇异茶会的白兔,而在那之后揭晓的会是……
移动电话的提示音打断了澄在无意识中产生的散乱思考,她回过神来,打开了新讯息。
是一封加密邮件。
由于看不见信息来源,澄尝试了多种可能路线的密匙,终于在最后一次进入了邮件内容。
邮件附有一份任务报告书,信息本身十分简短。
落款是斯夸罗。
“澄?”
“……贝尔。”
澄抬起脸,对男孩说道。
“我得去一趟瓦利亚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