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桔梗
纵然千手柱间竭力挽留, 宇智波斑还是决定要离开木叶。
在他悄然远走的那个夜晚, 柱间在终结之谷追上了他。
“斑, 告诉我你的打算吧, 离开木叶以后, 你想要去哪里呢?”
斑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面容被夜色掩映, 让柱间看不分明。
良久,他抬起头来,似乎是在看云中的月亮。
“目的地……是哪里都没有区别。”
“……我不知道你是否依旧执着, 但是,斑, 月之眼绝不是一个正确的办法。”柱间不自觉地又一次挽留了他, “留下来吧!就算现在的道路行不通,只要我们一起寻找——”
“柱间,究竟何谓正确呢?”
斑问道。
“仅凭你我两人所见……不, 就算是整个木叶, 所见到景色的也不过是世界的兆亿分之一——至于月之眼到底是不是对它唯一的最终解答, 这是我尚未知晓的事。”
斑转过身, 向黑夜更深处走去。
“今后,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 去得到我所需要的答案。”
“斑!”
柱间前进一步, 忍不住喊出声。
“那么!你要离开多久呢!”
“……”
斑转过头, 恰在此时, 月亮跃出了云雾的遮蔽, 那清凛的光辉洒落在他的肩头,柱间看清了他的熠煜双眸,还有一点极淡的笑。
“谁知道呢。”
他说。
“柱间,往后,也不要大意了。”
斑,依然是那个斑啊。
千手柱间这样想到。
不……他是,渐渐地成为了最开始的那个他。
那个为了梦想屹立在全世界面前,有着最不羁和无畏的灵魂的宇智波斑。
然后,千手柱间忽然明了了,目的地和归期对于斑而言,确实是最微末不过的问题。
“我明白了……这么说或许很自以为是吧,但事到如今,我依然不认为我们已经背道而驰。”柱间说,“斑,在你得到你追寻的答案的时候……我也会抵达的,我想到到达的理想之所。”
斑大约是笑了吧。
“那你就试试看吧。”
从那以后,又度过了多少春秋呢。
斑一直在独自旅行着。
他可以用漫长的时间去穿越荒茫的无人之地,但也并不避讳人群聚集的场所,只是无论身处怎样人声喧嚣的地方,他总是与热闹格格不入的。
这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当这孤独感达到了极致,它几乎要成为一种自由。
他行走在世间,却不被世物所羁绊,他无意受到瞩目,但也不曾隐姓埋名。
他是一柄无鞘的刀,无论是否展露其无匹锋芒,都不过是率性而为。
纵然如此,宇智波斑仍是一个探寻者,他探索和寻求的,依然与这个世界有关。
——这个世界,到底应当走向怎样的终局呢。
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斑又历经了许多事和人,他也在这旅程中逐渐发现,幸福总是摇摇欲坠的片刻须臾,随时都可能如朝露般消逝,真正的圆满更是几乎无处可寻,就算它存在,往往也只藏在生命终点的罅隙中。
悲伤和缺憾总是活着的人们最惯常的体验,这个事实仿佛验证了斑的观点……但与此同时,澄对他说过的话也不曾被证明是错误的。
再怎么悲伤,时间依然会继续行进,人也是。
但是,不愿意被岁月推搡着走下去,最后不得不淡忘重要的回忆的人,也是存在的。
那么,澄,你也看见过吗?
有的时候,斑会这么想。
你也看见过他们的不舍,却依然坚持着,向明天跨越才是最好的结果吗?
虽然时间似乎在故事里扮演了一个残酷的角色,但在斑的身上,它却没能从他这里夺走丝毫与她有关的记忆。
最近,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她。
对她的思念袭来的时刻找不到规律,也称不上有什么特别的触发点……它可能是惊蛰前后的雨,在霜月凋零的花,甚至只是安静过分的午夜,或是到得太早的黎明洒下的第一缕光线。
她为什么会藏身在这些事物中呢?斑也不是没有为之困惑过。
是因为她总是比他人更用心地去度过还活着的每一刻吗?或是因为,思念本身就不能以常理揣度呢?
而现在的斑,渐渐地发现了答案。
他会在暖风拂过耳畔,薄雪静谧降落的时候想起她……
只是因为,在这些时候,他渴望她就在那里。
她会拢起被风扬起的长发,她会轻轻掸去肩头的雪花。
她会微笑着,转过脸来对他说道:
“又到了这样的时候呢,斑。”
是这样啊。
然后,斑发现了,他在世界上寻找的也不仅是一个结局而已……他还在寻找着,她可能存在的地方。
她是不惧于前往任何地方的,所以他也不会在同一处停留太久。
但是,为什么他还是如此,如此孤独呢。
大约是因为,宇智波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世上已经哪里都没有她了吧。
可若要说哪里还有她的遗迹的话……就只能是这双眼睛中了。
她赠予斑的眼睛。
通过她的双眼,斑见过了雨和花,风和雪,以及交织其中的人间悲欢。
唯独看不见她。
然后有一日,斑看见一只鸟衔着竹管飞来。
因为漂泊不定,信件总是很难抵达斑这里,这次可能是因为斑恰巧到了距离木叶并不很远的地方吧。
大约是曾经辗转过许多路线,无论是鸟还是竹管,都有着历经过长途跋涉的痕迹,但他取出其中的纸笺,上面属于泉奈的字迹还是很清晰。
斑看完了那称不上信的短句,几不可见地扬起嘴角。
泉奈已经是二代目了。
从木叶传来的话语,也不仅说了这件事。
“……那个日子也要到了。”
那就,再等等吧。
斑收起了短笺,一面想着。
等到人间几度变换,等到世上再也没有人真正记得她。
如果届时,他仍在吉光片羽间寻找她……
斑没有写回信。
但是。
他将某件物品交付给了小小的信使。
“替我……把它带回到那里去吧。”
铃兰
柱间的退位比想象中早了许多,但对于泉奈来说,继任并不让他觉得慌乱和局促,相反地,他产生了一种,终于到达了某个目的地的感觉。
但这可不是终点啊。
在接过火影袍的时刻,泉奈不禁思索着。
澄希望他去铺展的未来,现在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作为副手时的泉奈做得很好,当他成为领导者,这份评价也没有丝毫褪色。
其中自然不能忽略柱间的帮助,但更多的,大约还是泉奈的能力和个人魅力发挥了作用,他不仅安抚了当初因为澄的离世以及斑的出走而人心浮动的宇智波,在继任以后,连千手也没有怀疑地接受和承认了他,服从于他的统率。
这让企图挑拨两族关系,让木叶分崩离析的敌对势力在长期中都只能束手无策。
事实上,这么做的泉奈也并非出于纯粹无私的立场。
在澄过世后,虽然斑那么希望过,但泉奈拒绝了接受她的眼睛。
“我了解那孩子,如果是我的话……我也希望接受我的眼睛的人是你,哥哥。”
所以他让深爱的哥哥去追寻自己的自由。
所以他为了深爱的女孩留了下来,继续完成她的理想。
泉奈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殉道者。
他只是……像每一个拥有深爱之物的人一样,能够为此献出另一些宝贵的东西而已。
每到她的忌日,泉奈都会到这里来。
在最初的几次,内心的悲怆和想念让他几乎说不出任何话,但在近年,他已经可以平静地向她的墓碑诉说一些事了。
虽然天刚蒙蒙亮,但这天他来的时候,已经有访客到了那里。
“你是……镜?”
当初那个卷头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回过头来,眉眼中拥有了些许成长才能带给人的,坚毅的东西。
现在他成了扉间的弟子,也早已是出类拔萃的忍者了。
“泉奈大人。”
泉奈对他点头示意,走到了刻着她的名字的墓碑前。镜移开了目光,蹲下身,放下了怀中的花束。
这是今天的第一束花。
她的确是被很多人喜爱着的,每到这一天,来往祭拜的人们带来的花朵总会把她的名字包围,那时就连石碑,似乎也不再像平时那样冰冷。
但或许会叫人吃惊的一件事是,泉奈从某一年开始,就不会在这一天带来花束了。
“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泉奈听见镜的声音轻轻响起。
“因为当时还很年幼的关系,我几乎不记得木叶建立之前的宇智波是怎样的情形……但是,她对我说过的话,展露过的笑容——她的手的温柔触摸,我却一点都没有忘记。”
他忧郁地说。
“在还没能了解她的心事时,我对她说过想要保护她……结果却是,在不知道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被她保护了。”
“如果她看到今天的你,会很高兴的。”
泉奈平和地说。
“可是泉奈大人,她的牺牲,她曾经为我们做过的事,莫非永远都要封存在历史中吗?”
镜猛地抬起头来。
“明明……明明直到最后一刻,她也在保护着其他人——”
原来他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按照澄的意愿,没有公诸于世的那些。
她并非对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毫不在意——不如说,恰恰相反,澄一直希望那些发生过的相遇不会随着光阴黯淡下去……
但她也不想以一种叫人悲伤的方式被记住。
泉奈敛下目光,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他在注视的是墓前的一簇铃兰。
现在还未到铃兰的花期,在舒展开的叶丛中间,花葶才堪堪抽出。
“就算人们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死去的……”
他说。
“至少,他们会记得她是为了什么而活过。”
镜似乎有一瞬间为泉奈的话而震撼,他睁大了眼睛,映入他眼中的铃兰叶依然温顺而宁静,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我一直在试图理解她,她的悲伤和痛苦。”
镜说道,他的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但是,果然,我还是最喜欢她笑着的样子。”
“再见,泉奈大人。”
“还有,谢谢您。”
在镜离开以后,泉奈在墓前半跪下来,用指尖很轻地拨弄了一下铃兰叶片。
“澄,是我太过松懈了吗,竟然被其他人抢先了……”
他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要不了多久,这里又会被鲜花堆满吧……真遗憾啊,今年的铃兰也没能在这一天开放。”
“虽然这样抱怨,但在将它种下之前,我也正是希望它能在除今天以外……没有花朵陪伴的日子里也能与你在一起。”
泉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澄,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我还是会想念你,非常地。”
“但是,不知不觉中,我变得能够从对你的想念中获得力量了。”
“这才是你真正期待的事,对么?”
最后,泉奈怅然而不无温柔地说。
“火影的工作比我想象中还要忙碌——所以,就先说再见吧,澄,下次我再到这里来……”
“应该就是花开的时候了。”
木槿
千手扉间是一个相当端谨和自制的人,一直如此。
永远理性和高效,同时拥有毋庸置疑的强大。
就是这样的他,在某段时间里,几乎让柱间都觉得冰冷得不近人情。
“放下工作,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扉间。”
他的兄长没说什么劝告的话,只是给了他一段很长的假期。
扉间是无法忍受无所事事的,所以他开始思考,什么是所谓的“想做的事”。
这件事并不顺利。
他发现,他已经习惯于沉溺在“必须要做的事”中,而自己本来的愿望,再去寻找时,只余一片空白。
千手扉间分明拥有过那样强烈的愿望……尽管随着她的离去,它彻底地崩溃和破灭了。
仔细想来,这说不定就是原因吧。
总之,后来,这段假期中的扉间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忍术的研发中去。
秽土转生之术。
知道他用这种方式来挥霍时间的柱间很快就怀疑起了原本的决定,但他也实在无法说出反悔的话。
“扉间,我不喜欢这种打扰死者的忍术……”他只能劝说道,“为什么不做点别的事呢,比如去喝点酒或是赌赌钱什么的?”
“我没有兴趣。”
扉间冷淡地回答道。
千手柱间看着他,忽然想起,若干年前,他也是曾经与一个女孩子并肩着,走在午后的阳光下的。
现在的扉间仍站在他面前,只是那个女孩……
转生之术。
柱间猛地意识到其中可能具有的关联。
他本能地认为这是一条歧路。
“扉间。”柱间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或许是我猜错了,但是你应该明白,逝去之人就是逝去之人——”
“我知道。”
扉间回答道。
“我再清楚不过了。”
秽土转生不会让死者苏生。
——他的理性说着这样的话,扉间自己也一度笃定,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然而,人也并不总是会服从理性的声音的。
扉间终于还是迎来了一个万事俱备的夜晚,只需要经过最后的施术阶段,他就能完成为了短暂地唤回她的魂灵而准备的秽土转生。
他明明是深刻地知晓的。
秽土转生无法让死者苏生。
被唤醒的死者只是降临在泥塑的躯壳中,没有心跳和温度,随着他们的死去而断开的种种羁绊也无法再次相接。
但他只是想见她而已。
就算只有一次。
如果再次与她相见,他会对她说什么呢?
扉间想起了他一直在重复着的某个梦境。
在梦中,他总是会询问她——
澄,你是不是憎恨着我呢。
梦里的她没有给过他回答。
如果秽土转生成功了,想必他一定能从她口中得到真正的答案吧……
当扉间的思路抵达了这个节点,已经实施了一半的忍术戛然而止。
那一日的扉间,独自守到天明。
从此以后,秽土转生成了扉间封存起来的众多禁术中,最不能碰触的一个。
在任务执行完毕的那天黄昏,回到木叶的扉间遇见了宇智波镜。
那孩子正从花店里走出来,捧着一束沾着新露的素雅花朵。
明天就是那个日子了。
所以,扉间知道这是要赠给谁的花。
虽然是师徒关系,但他们并不是惯于外露感情的类型,所以两人原本在彼此示意后,就该错身而过了才对。
但是,今天的镜却对他说道。
“老师,澄是不讨厌花的吧。”
“……是她的话。”
扉间说。
“大概是喜欢的。”
“那么……”
镜点了点头,从花束中抽了一支,递给了扉间。
他没有说下去,但扉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扉间沉默了一会,接过了那朵花。
那是一朵白色的木槿。
……镜应当是知道的才对。
自己从来不曾去祭拜她。
扉间想着。
毕竟,杀死了她的自己……早在那一刻,就失去了在墓碑前悼念她的资格。
但是为什么呢,扉间还是将那支木槿收起,在清水中浸养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在这天夜里,他大约又要陷进那个已经做过无数次的梦中了。但当他在午夜醒来的时候才发觉,他什么都没有梦见。
什么都没有。
这个与她有关的梦,曾经让扉间感到痛苦,可在察觉到连它也要渐渐褪尽的时候,扉间倏尔惶然了起来。
“终于……”
连这样的联系,也无法紧握住了。
那就由我来见你吧。
扉间去了被他紧锁起来的地下室,秽土转生的施术素材都还保存完好,忍术发动以后,烟尘扬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吗……”
扉间低语道。
“果然,失败了……”
她的灵魂不在这个世界,也不在死神那里,所以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没来由地,扉间对这样的结果似乎隐隐早有预感。
“澄,你是否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以我无法了解的方式,继续存在着呢。”
这大约是一件非常悲伤,却又令人高兴的事吧。
扉间想要问的问题,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了。
但是……
说不定,他早已知道她的答案。
那女孩,是不可能会憎恨任何人的。
此刻正是夜色最深时,周围寂静无声。
这是扉间第一次站在那块刻有她姓名的石碑前。
“澄,我似乎听过这样的说法。”
他轻声说。
“墓碑是为了仍活着的人而设的。”
“所谓的束缚,不过是因为不愿离开而给自己带上的枷锁……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也是,不过是我一直在逃避答案而已。”
“如果这么做的话,是不是就能让一切,永远到达不了尽头呢。”
“我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将那朵木槿放在墓前,但扉间顿住了,他低下了头,火星随即从花瓣边缘燃起,很快燎成一团明亮的火焰,扉间静静地注视着洁白的花朵一点点被吞没,然后连余烬也随风而逝。
“但无论如何,那不是一个好问题。”
他说。
“澄,我们应该早点互通姓名的,那时的我或许会觉得这很棘手,但对你的感情,不会因此有丝毫改变。”
“如果从那时起,我们就了解了彼此,结局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呢?”
“下次再到我的梦中来的时候,请回答我吧,澄。”
结
夕阳西斜,橙红色的余晖缓缓地,从被鲜花簇拥着的石碑的正面移动到了背面,过不了多久,它就要彻底落到山的那边去了。
就在最后一丝光芒也将落下帷幕之时,一只鸟背对着残阳飞来,远远望去,叫人恍觉它就是来自暖溶溶的光晕中心。
它衔着一支白桔梗,只是就算来时风雨兼程,那娇嫩的花朵也已然枯萎了。
鸟在碑前落下,然后,它又展翼飞去。
只余枯萎的白色桔梗花,安谧地躺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