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族的联盟, 在使双方的力量拧结成比单纯的叠加更庞大的威慑以外,同时也让管理和决策事务的数量和复杂程度几何式地增长起来,作为首领的柱间和斑不用说,扉间和泉奈也常常因为承担了相当一部分的事务处理工作而忙碌着。
就连澄,也在努力地以自己的方法来帮助这个尚且稚嫩的聚落平稳度过它的新生期。
正在处理文卷的扉间已经将同样的姿势保持了很长时间, 他的脊背依然挺得很直, 但面容中还是隐隐泄露出一点高强度工作后的疲倦感。
他闭上酸痛的眼睛, 又很快睁开, 当他紧接着要起身去取先前收进资料柜中的文书时, 那份文书已经递到了他面前,扉间的目光不觉追随着那一闪而过的纤细皓腕, 然后他抬起头,少女正沉静地看着他。
“我刚才想,你是不是大约需要参考这份文件呢。”
“……是的。”扉间收回视线, 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回枯燥的文字上, “谢谢。”
他听见澄轻盈的脚步声, 她绕过书案, 走到了他的身边。
澄没有出声,在与之熟悉以后,她温和的气质越发让人无法对她升起警惕心, 但对于扉间来说, 要忽视她的存在依然是不可能的。
就像此刻。
明明正注视着那些记录着各种繁琐难题的纸堆, 他却忍不住在倏尔间萌生了与其无关的想法。
就在这一秒, 承载着她的目光的, 是这些文书……还是,我呢?
扉间这么想着,但当他转过脸看向澄的时候,说出的话却口不对心。
“与其协助我,去宇智波那边不是更合理吗?”
澄先是流露出了些许惊讶,然后认真地问道。
“扉间,你讨厌我在这里吗?”
“……”
“讨厌?还是不讨厌?”
“不。”
扉间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
“我没有对这一点不满。”
“是吗。”澄似乎松了口气,“我的话,当然也想尽量为斑他们减轻负担,不过……”
将负担转移给我这件事,好像让他们更加不满意了。
澄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而且,我觉得我和扉间说不定要更加合得来,在看待问题的思维方式上。”她拿起了扉间面前翻开的文书,“你看,对于目前反复出现过的两族纠纷和摩擦,你很快就制定补充了解决框架和办法吧?”
澄说。
“如果能进一步整理更具有普遍性的规则体系的话,那么是不是也可以适当缓解你们的压力……”
“可是,由我编纂的规则是否能够被所有人接受呢?毕竟我是千手,而——”
“那么就把选择权交给柱间,斑,泉奈,甚至是其他所有村民吧。”她说,“以千手和宇智波已经成为了命运共同体为前提。”
扉间似乎还有疑虑,他皱着眉沉默下来。
澄没有打扰对方的思考,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光,新鲜的空气和鸟的啁啾一下灌进室内,扉间才发觉澄也已陪着他,在这沉闷昏暗的房间中待了很久了。
“……休息一下吧。”
如果有熟识的人看到扉间主动地放下笔,推开文书,大约会颇为吃惊。
但扉间对澄说道。
“一起出去走走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澄和扉间开始渐渐习惯了并肩而行。
当他们同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亲昵的身体接触,往往是扉间稍稍在后错开少许,在两人之中拉开一点儿距离。
但若是从身后看,他们的影子分明又是相叠的——他没有牵她的手,然而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扉间又可以轻易地揽住她的肩,将对方保护在怀中。
对于未婚夫妻来说,这距离未免显得生疏,但对于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又多了一点朦胧的旖旎。
起初,是澄提议的,想去看看新建的训练场,扉间也并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于是他们便朝那里走去了。
“我啊,差不多在出生的时候就被宣告了没有成为忍者的资质。”
澄这么说的时候,眉目间依然明媚,不带一丝怨恨命运弄人的阴霾。
“扉间应该要比我更清楚吧?对于忍者来说,无论能将手里剑投掷得多准,能学会什么忍术,如果不具备持续战斗的身体能力,那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而已。”
她说。
“所以,我能够活着迎来今天……是源于许多人对我的保护。”
他们走到了训练场旁边,放眼望去,训练场被使用者们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了两块,千手和宇智波分别占据了两侧,中央的一块空白形成了分界地带。
澄在脚边发现了一枚无主的苦无,她很容易地联想到,大约是一名千手或宇智波在练习时不慎将它投到了这里,又因为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顾忌,没有选择踏入分界带,将它取回。
“……”
澄俯身拾起了那枚苦无,抬起肘部,以一种十分标准的姿势瞄准了对面的靶子。
“所以,我一直都为始终被保护着这件事,感到……”
就在她即将投出苦无时,扉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不用勉强自己去做这些。”
面前的,曾以相当冷峻的姿态与她相遇的男子对澄说。
“从结盟的那一天起,那就已经是我的责任了。”
扉间从她手中拿走苦无,非常漂亮凌厉地将它掷向前方。
澄怔怔地望着无比精准地穿透靶心的苦无,在心中补完了还没说完的话。
……对于一直依赖着他人的庇护这件事,我感到很愧疚。
这时,他们的到来也被注意到了,许多人停下了练习,将目光投向了两人这里。
澄带着微笑远远地回应这些视线,当她望向属于宇智波的那一侧时,看到了不少年轻的面孔,因为年龄差距不算太大,在这一辈宇智波中,为澄所熟悉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就包括那名曾经委婉地向她表露过心意的青年。
她正要打招呼,对方似乎忽然做出了什么决定,向她走来……不,那青年的目标并不是澄,他只是在与澄错身而过的时候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就走到了扉间面前。
“没带惯用刀的话,用我的刀可以吗?”
他将一把忍刀投给扉间,表情冷静而坚决。
“请和我打一场吧,千手扉间。”
“?!”
澄感觉到了忽然紧张起来的气氛,她立刻抬起头望向扉间,但对方的神情不存在丝毫动摇。
“我接受。”
澄环顾四周,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中间的训练场来了,毕竟结盟时间远远未曾长到足够抹消双方厮杀过的痕迹,此刻一触即发的战斗,以及对立双方的身份,再次牵动了人们的神经。
场面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安静,就像雷雨前凝滞厚重的灰云,唯有闪电在内部不安地穿梭。
“……好的,既然如此。”
她出声说道,走到两人之间。
“我来对结果进行裁决……请在分出胜负的时候就停手,如果存在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的趋势,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阻止。”
澄望向两人。
“可以接受吗?”
“没问题。”
与另一方的不假思索不同,扉间与澄对视了一会,大约过了两秒钟,他颔首道。
“我明白。”
千手扉间很强。
事实上,远在他们相识以前,澄就听过这个名字——和千手柱间一起,他们是忍者的战场上令人畏惧和忌惮的存在——同样地,斑和泉奈也是。
以澄更加了解的泉奈作为参照物,扉间的胜利并不在澄的意料之外。
在扉间将苦无横在自己颈间时,与他战斗的宇智波明白结果已经再分明不过了。扉间果然很好地遵循了点到为止的规则,在分出胜负后就收回了武器。
“……仅仅是战胜我,还不足以证明你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
正要转身离开的扉间停住了。
“无法保护她,这是仅次于用你的力量去伤害她的,不可饶恕的事。”
他低语着,这番对话仅仅发生在两人之间,扉间的目光回到他的面孔上,看见了上面痛切的不甘。扉间无端地认定,对方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你无法理解澄大人对我们——对宇智波来说究竟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他抬起头来,“千手扉间,如果你让她遭受了不幸……”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扉间感到了一种隐约的焦躁,他来不及去分析自己被对方话语中的哪一部分激怒,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适合深究的时机,他压抑着内心的负面情绪,解还了对方为了比试借给他的刀,向澄走去。
那女孩就在另一端看着他,只需要十几秒甚至更短的时间,扉间就能回到她身边,但就连这不得不付出的间隙都莫名地让他焦灼不已。
扉间下意识地想到。
如果用飞雷神的话——
在这念头产生的一刹那,扉间脑海中掠过了抱着她在漫天箭雨中突出重围的情景,紧接着,是她用单薄的脊背迎向自己冰冷的刀光。
回忆霎时变得残酷真切起来,那一瞬间劈斩下的感觉,暖的血和冷的雨形成的反差……这一幕被他深深地烙印在了脑海中,像是一个边缘尖锐的噩梦。
忽然,一把手里剑从身后飞来,因为速度太快,它无比锋锐地无声切开空气,唯有一点刺骨的杀意真实可感,在它贴着自己的身体刺入身边的地面时,扉间停下了脚步。
烦闷,不安和焦躁终于找到了出口,它们飓风般狂暴地掀卷而起,摧枯拉朽地破坏了千手扉间的克制和隐忍,他几乎要因此而笑起来了。
“来的正是时候。”扉间转过身,鲜红的瞳中汹涌战意,“泉奈。”
“没带刀吗,扉间,这可不行啊。”
宇智波泉奈倒是真的微笑了,尽管从那笑容中,只能体会到冷冽之意。
“你难道没有想到过……”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扉间,在还有两三米时忽然松开了手,任由长刀落地。
“会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吗。”
和话音落地同时,两人消失在原处。
战斗已经拉开了序幕。
澄猛地稳住要奔过去的冲动,她知道自己错过了阻止的时机。
无论是泉奈还是扉间,都是无愧于立于当世顶峰处的忍者,而在与他们同等级或更加强大的忍者中间,就算两人或许会对此感到心情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唯一称得上自己宿敌的人。
尽管这次两人都没有用惯使的刀,但从结盟以后,他们是第一次这样畅快地交手。
“怎么了,扉间,太久没上战场让你身手迟钝了吗?”
扉间重重拦下对方的迅疾一击,回应了泉奈的挑衅。
“你的破绽也比以前多了。”
“是吗,那你不妨攻过来试试。”
扉间不再说话,他的攻击更进三分,大开大阖地应对着对方的后手和反击,泉奈的破绽果然不过是陷阱,但这也在扉间的判断之中,他硬受了一枚苦无,手中锐器划过泉奈的肩部。
这点伤势对两人来说都不算什么,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致的共识。
这一场战斗再继续下去,泉奈和扉间不可避免地要开始使用大型杀伤性忍术——更重要的是,如果局面滑向了生死之战,谁都无法保证能及时收手。
而这也不是两人真正的顾虑之处。
扉间曾经坚信,他们之间的战斗总有一天会以某一方的死亡结束。
想必泉奈也有相同的预见。
但是……
泉奈飞快地望了一眼远处少女的面容,他再看向扉间,他的目光也刚刚经历了相似的轨迹。
看来今天是无法分出胜负了。
两人各自退开,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到此为止的意思了,澄松了口气,终于得以走进训练场。
扉间拔掉手臂上的苦无,正要按压止血,澄走到他身边,覆住他的手背,扉间朝她侧过脸,安静地收回了手。
她的查克拉流淌出来,伤口很快恢复到不再流血的程度。
扉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在那之前,泉奈从身后拉住了澄的手。
“澄。”
于是澄转身去看他。
“让我看看伤口。”
为了方便她查看,泉奈蹲下身,澄将手放在他的肩膀处,轻轻拂过,泉奈目不转睛地仰脸注视着她低垂而专注的双眼。
“泉奈……”
澄忍不住责备道。
“别乱来。”
“嗯。”
泉奈勾起一个笑,他注意到澄今天也戴着那支发簪……从那天以后,她便一直戴着它。
他越过澄,与扉间视线相撞。
——方才战斗的险恶竟比不上这瞬息间两人的眼神交锋。
“澄,虽然很想再和你相处一会……不过,我马上就得离开村子了。”
泉奈站起来,自然地单手环过澄的肩,声音温和地在她耳边说道。
他的目光却始终与扉间寸步不让地交战着,像两匹争夺领地的狼王。
“是怎样的任务呢?”
泉奈伸手碰了一下发簪上的垂穗,有意无意地,他的指节擦过澄的耳垂。
“别担心。”他轻声说,“是结盟相关事宜。”
“是么……”
澄浅浅地微笑起来。
“无论如何,泉奈,注意安全。”
见到了这一幕的扉间将眉头皱得更深。
……该死的,狡猾的宇智波。
“回见。”
“好。”
澄点了点头,泉奈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离去,接着,澄走到扉间身边。
像来时一样,他们并肩离开。
“是很精彩的战斗。”
澄说道。
“从中途开始,年轻人们不分族群地谈论着你们的战斗——如果不是你们战斗中展露了纯粹的强悍,是无法实现这一点的。”
“还有,及时收手这件事,也谢谢你,我知道你与泉奈相性并不……”
“那你呢?”
扉间忽然问道。
“泉奈与你,又是怎样的关系?”
这是一个,在现在的场合下,澄没有料到的问题。
“澄。”
扉间直视着她的眼睛,当他专注的时候,目光不免变得锐利而咄咄逼人。
——“你从来不称呼他为兄长。”
“因为我很难把他当做兄长。”
她给出答案时不假思索。
这个答案让扉间很快沉默下去,他的眼神中渐渐升起一些晦涩的情绪,但澄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无法心安理得地以‘年幼的一方’的身份依靠他。”澄说,“就像,我不能因为不适合战斗,而对战场视而不见那样。”
“……我不这么认为。”
扉间说,他不是不知道这极有可能冒犯对方,但或许是在方才的战斗中滚烫起来的血还没有冷却,此刻的他不能,也不愿用圆滑的谎言掩盖他原本的尖锐棱角,哪怕这会将与她之间的平静破坏殆尽。
“从我第一次走上战场开始,我就见证了数不清的族人在与宇智波的战斗中死亡。在那些亡者中,有我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也有我熟识的……甚至我的父亲,我的两个弟弟都为宇智波所杀。”
“我不是为了宣泄仇恨才提起这些事,你明白吗,澄——在感受到憎恨之前,我们在见到彼此的第一反应,是深刻的戒备和警惕,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只有这么做才能在战场中活下来。”
他说。
“但是,澄,你是不一样的,你从未染上战场的污秽,不像那些邪恶的写轮眼令人联想起血腥……”
他似乎想要抚摸澄的脸颊,只是最后依旧停在了半空,澄闭上了眼睛。
“你认为写轮眼,是邪恶的存在,是这样么?”
她睁开了双眼……那是,扉间在过去的战斗中,面对过无数次的——
“那么,我在你眼中,也该是一样的。”
面对澄的写轮眼,扉间心头巨震……而其中嘴使他动摇的是,他在那双象征着罪恶和死亡的眼睛中看到了淡淡的悲伤。
“抱歉,扉间,如果你依然憎恨宇智波,那么,我也必须是你憎恨的对象之一才对。”
澄告诉他。
“我不会为自己辩解……我所谓的,不被战场和鲜血玷污,只是因为我无力承担起自己的命运,而让其他的族人替我去面对残酷而已。”
“所以扉间,我和你厌恶的宇智波并没有不同。”
“但你知道的,我发自内心地,不希望这样的仇恨永远地持续下去,所以——”
她握住了扉间的手指,将其按在喉间。
指尖传来她的温度,扉间能感觉到薄薄的皮肤下,自血管中流过的血的温热触感。他隐约感到了不祥,但偏偏在此时,他无法挣开对方的手。
“在这里,刻下你的飞雷神术式吧。”
……不。
“这样是不是要公平一些呢?既然要苛求你信任夺走过族人性命的写轮眼,就让我承担相同的风险吧。”
别说了。
“如果你某一天认定了……”
那少女凝望着他,她的神情温柔得仿佛是在倾吐爱语。
“我的确是邪恶的一员,就请你用飞雷神杀死我吧。”
千手扉间几乎要战栗了。
这是在最险恶的战斗中也没有过的体会,他的尊严不曾允许他在任何强敌面前因为惊惧失掉分寸……然而,面前的女孩,她与“强大”的定义背道而驰,但就是这样的她,让千手扉间的心被恐慌浸没,嘶吼着逃离。
你为什么在如此温柔的同时,又是这么残酷的人呢?
真可怕啊。
澄放开了手,她微微仰起了脸,将颈部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下,然后,扉间动了起来。
——与她有关的,最可怕的一件事,是即使他意识到了危险已经近在咫尺,却逃不开这样的绝境。
他拥抱了那个冷酷的,美丽的女孩子。
“别再……”
他的声线大概失去了平静,但扉间已经无暇再顾及这一点。
“请你,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