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族内的历法, 宇智波们的祭典日一般在夏末时,月相尤为完满皎洁的一天。
根据从年长者那里听过的传说,以及后来从记载里了解到的故事,澄发现宇智波一族似乎总与月亮有着微妙的联系,代代流传下来的祭典或许可以作为证据之一。
不过, 随着时代的变迁, 一开始祭典中所祭祀的神明也在历史的长河中遗失了姓名, 到了现在, 举行祭典的目的虽然稍有变化, 但它的分量并没有减轻分毫——祈祷强悍与胜利,生存和繁嗣, 甚至是年轻的爱侣们与彼此缔结因缘约定……祭典承载了各种各样的愿望和意义,哪怕是在战争年代,人们也会被允许在这一天暂时忘记来自严峻现实的压迫。
澄一早醒来, 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她揉了揉眼睛, 拉开门, 正好看见泉奈俯身,将一套崭新的和服放在廊前。
“泉奈?”
“……已经醒了吗,澄?”
“嗯, 今天是祭典嘛。”
澄蹲下身子看他。
“这是……?”
泉奈对上她好奇的目光。
“是成年礼哦。”
澄想了想, 还是模糊地回忆起了族中好像确实有在女孩满十六岁后赠予象征成人的和服的风俗。
不过一般是女孩的母亲或者其他女性亲属为之准备的, 所以澄也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 本来不应该由我来……”
“我知道的, 毕竟我已经没有还在世的女性血亲了。”
澄小心地将和服揽在怀中,露出微笑。
“怎么说呢,有些事果然只有泉奈才能注意到,谢谢你。”
她低头看了看衣服上的纹样。
“是菖蒲和桔梗花啊……等我一会,泉奈,我很快就好。”
她正想转身离开,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又确认了一次。
“你会等我么?”
“上次是因为……”
泉奈知道她的顾虑从何而来,不禁产生了一点赧然……但他既无法否认已经发生的事,而当时的心思又实在不好在这里向她开口解释。
“是的,我会等你的。”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澄安心地回房更衣,泉奈在独自等待中,也开始意识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泉奈猜想,澄大约并不十分了解这种习俗。
成年礼的赠送人也可以是男子的。
……如果赠送者是一名男子的话。
就像赠送梳子含有隐晦的“结发”之意,要是赠送的是成人时的那件和服……这就是以一生为期限,对这名少女再郑重不过的请求和承诺了。
不过,为她准备这件衣服,是早就产生的念头……至少在那个时候,泉奈的出发点只是不愿让澄在这件事上留下遗憾而已。
他总是不希望她感到遗憾的,如果她对他诉说了愿望,泉奈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完成它。
但是,对澄来说,似乎也是一样的。
于是他们的愿景彼此渗透,相互构筑,最后变得不可分离,在泉奈可碰触和不可碰触的未来中,他无法想象澄不存在于那里。
但没有人能够让尚未发生的未来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展开,这么一来,当泉奈发觉了可能会带来不安定的因素,他便理所应当地会感到不安——即使那是非恶意,而人力无法违抗的,比如时间。
从很久以前泉奈就明确了自己的心愿,他本不应该对自己的立场产生迷惘。
他不想时间带来变化,但泉奈忘了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身处于时间跌宕的激流中央,所以她会成长,她会前往新的位置,而他……他一样必须前进才行。
何况他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正是发觉了自身的改变,泉奈在那时才从她身边逃开了。
换好衣服的澄将门拉开了一点,起初泉奈只看见缀着桔梗枝的半只袖,随着她的走动,摇曳衣摆上的花丛仿佛也随着褶皱的纹路渐渐葳蕤和盛放。
“合适吗?”
澄抬头问他。
在这种场合下,大抵是没有人能对她说不的……不只是因为她的笑容明朗又漂亮。
“嗯。”
但泉奈一时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此刻他耳边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她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一种新的未来……这念头说不上有多荒谬和遥远,但他确实是从这时才开始将其纳入关于将来的绘卷中,然后就像光骤然贯穿了黑夜,他的心瞬间通彻明亮起来。
那么,他究竟,想以哪种立场见证她的成人呢。
“澄,你有想过未来的事吗?”
他问道。
“在你的设想中,我们会一直在彼此身边吗?”
“……未来的事情,我是思考过的。”
澄不知他为何发问,但这不妨碍她认真对待对方的困惑。
“不过,我无法以太长的跨度去进行规划,所以我能把握的范围是很狭窄的……比方说,明天。”
澄对他说。
“明天我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和想做的事,将其一一完成以后,就到了即将迎来新的一天的时候了。”
“我的未来是以这样周而复始的规律逐日累计和支撑起来的……但要说到‘一直’,我对这种概念的界定有点不同。”
她感叹道,轻轻挽住了泉奈的手臂。
“已经沉淀起来的过往光阴,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天,这就是我的全部视野了……泉奈,明天我们仍会见面,等明天到来,我大约也会有同样的希冀,对我来说……”
泉奈低头,落进她柔亮的眸光中。
“这就是一直在一起了。”
她是不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不忍心向时间索求更多呢。
澄。
泉奈想。
那就由我来成为贪得无厌的一方吧。
“说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斑那里了?”
“……啊,祭祀快要开始了。”他说,“哥哥应该在做主持祭祀的准备,我们直接到神社那里去吧。”
“泉奈,宇智波和月亮是不是有渊源?”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看,我们供奉的神明,传说中就是住在月亮里……”
说到这里,澄远远地看见了神社,以及聚集在神社的人群。
“还有南贺神社中的石碑,也有人说那是月亮上落下来的石头吧?”她转过脸来,“所以我在想,宇智波会不会是从月亮上迁居到这里来的呢?”
“……”
这一瞬间泉奈露出的表情,让澄来形容的话,那是仿佛不忍心戳破小孩子的圣诞老人幻想般的困扰神色,她不禁笑了出来。
“只是说笑而已。”
这时忽然有一阵风扬起,神社的垂铃晃动,发出低沉渺远的响声。
随着铃声,不远处的族人们纷纷合掌而立。
“开始了。”
澄拉住泉奈的手,小跑了几步,他们在人群的外围放慢了步伐,然后两人也站定不动了。
澄和周围的人一样合掌,闭上了眼睛。
按照习俗,宇智波们会在此时向神许下心愿,同时接受神明降下的祝福。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明呢?
经历过许多事以后,澄无法轻易地断言冥冥之中神秘的存在与否……但即使祂真的存在,大约也并不会时常为人类的命运挂心。
澄没有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未知中。
与此同时,她也并非认为祈祷是完全无用的,倾诉本来就能够使人暂时得到安宁,再加上人们心中悄然诞生的万分之一期待……如果能因此抛却忧惧,勇往直前,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期待,澄依然每年都会许下愿望。
她每年的愿望都是相同的。
澄忽然感到额头上传来一点温热,她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象征神主的面具。
在她身前的人披着绘有族徽和勾玉的玄色羽织,这是主持祭祀者的服饰,于是澄立即就知道了对方是谁,也反应过来这是由神使在族人的额前画出图纹,作为赐福的简短仪式。
她记得这是个一触即离的过程,但现在斑用指尖勾勒图案的动作,似乎比以往记忆中的要缓慢和细致得多。
在这过程中,澄看着对方的面具,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面具的脸颊部位。
斑轻轻捏住她乱动的手腕,澄试图收回手时,他便放开了。
就在图纹将要完成的时候,斑用五指叩住面具,移开些许,露出下颌的线条。
“澄,你许了什么愿望?”
她听见对方低声问自己。
“今年也不能告诉你,斑。”
斑不置可否,面具重新覆住他的面孔。
但澄没有错过他微微上扬了的唇线。
澄似乎还听见他很轻地说了一句话,但她来不及向他确认。
——“等会再见。”
在离开之前,他仿佛是这么说了。
垂铃的铜舌再次震响的时候,仪式便结束了,人群重新喧闹起来。
澄没有看见斑,他大约是回到了神社中的祭台那里,不过她偏过头,泉奈仍站在身畔。
“你许了什么愿望,泉奈?”
“不能告诉你,澄。”他说,“不过,如果你愿意用你的来交换的话……”
“唔……不行。”澄思考了一会,“都说愿望不说出来比较容易实现,所以我们还是向彼此保密吧。”
“能够实现就好了。”
泉奈说道,他看了一眼神社的方向。
“我有点事要去哥哥那里,晚些时候再来找你……澄,再见。”
“一会见。”
和泉奈道别以后,她随着人流往外走,在就要走出鸟居的刹那,澄忽然又听见了铃响。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但周围一切如常,只有她一个人驻足,所以澄怀疑这声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铃声被认为是神明来去的昭示,于是澄想到,如果这不是她的幻觉的话,是不是神明正从她头顶的云端经过呢。
这样的想法让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再次默念了刚才许下的愿望。
如果,有谁能听到的话。
她在心中祷告着。
在我能够放心离去之前,请再对我慷慨一些……
——请你,给予我足够的时间吧。
走出神社以后,人群分流开来,澄环顾周围,一时拿不定主意接着要去哪里。
“澄!!”
没等她转身,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追上来,最快的那个拉住了澄的右手。
“最快的又是镜……”
“他绝对偷跑了吧!”
被小伙伴们严正谴责的宇智波镜似乎完全没有把这些声音放在心上,他抬起脸,绵羊般的小卷发和乌溜溜的瞳仁只让人觉得天真无邪,找不到半点其他孩子口中狡猾的影子。
“澄要去哪里呢?”
“我也还没想好……大家呢?”
孩子们看了看彼此,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我的兄长去参加族内角力了哦!”
“那个只有成年以后才能参与吧?”
“母亲去给御守祈福了。”
“关于这个呢……”澄说,“那是已婚女性为了丈夫和孩子所进行的活动,我们大概是不行的。”
“那约会呢?澄没有约会吗?”
“不可能没有的吧,因为澄很可爱。”一个男孩子坏心眼地拍了拍镜的肩膀,“都说过了,镜,女孩子都喜欢更高大的异性哦。”
一直静静地倾听大家的发言的宇智波镜扁了扁嘴,流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你们是从哪里学到‘约会’这种词汇的。”澄轻叹一声,摸了一下镜的头发,“不过,没有噢,我没有那样的对象。”
镜握住她的手略微用力。
“那么,澄就一起来玩吧。”
澄想了想,笑起来。
“好啊,来玩什么呢?”
“……在其他忍族的领地中也开始有千手行动的痕迹,他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了。”泉奈说,“先导小队的侦查必须提升警戒程度……”
“羽衣一族传来过千手和其他忍族结盟的情报。”
斑感慨道。
“柱间依旧在持续着这样的努力吗……”
“——哥哥。”
“只是感叹而已。”
斑向来是知道泉奈对待千手一族问题的立场的,他无意在这个话题上与兄弟发生争执。
“那么就变更一下侦查队伍的配置吧,每队补充一名感知型忍者。”
泉奈微微颔首。
“是。”
他们的对话发生在神社中,斑脱去羽织,信手从神台上取下一只狐狸面具,他摩挲着面具上的红色纹路,忽而想起了澄。
斑将面具倒扣在身前,问道。
“泉奈,澄的和服是你送的吗?”
“是的。”泉奈拾起那张狐狸脸孔的面具,表情变得柔和,“等到这个祭典过去,她就不再能被视作孩子了……”
他将面具放回原处,没有把话说完。
斑也不再作声。
非常巧合地,他们同时在此刻陷入了思考。
他们是不是透过岁月的缝隙,将目光投向了将来。
而两人希望抵达的将来,究竟是相似还是不相似。
这是哪怕斑和泉奈,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事。
只是到了那思索的尽头。
泉奈所想的是……
斑所想的是……
——要把她交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大概会是十分痛苦的事吧。
虽然在选择玩什么游戏的时候,孩子们意见不一,但决定是捉鬼以后,让镜成为第一个当鬼的人的呼声倒是很一致。
“因为他刚才偷跑了啊!”
……孩子们是这么说的。
尽管镜仿佛是有一点被针对了的嫌疑,不过孩子们的事有时让孩子们自己去处理和判断比较好,因此澄没有在这时提出异议……但澄忘了这些孩子同时也是忍者,在倒计时开始的一瞬间,这些看起来柔软又可爱的儿童瞬间进入了战斗模式,登时化作几道影子嗖嗖地蹿进了树丛。
蒙着眼睛的镜试图根据声音去捕捉其他人的动向,但毕竟太年幼,很快被来自不同方位的杂乱动静扰乱,待在树后的澄发现了他的茫然,便伸手拽了一下头顶的树枝,发出一阵沙沙声。
这声音虽然不响亮,却足够清晰,镜向声音的来处寻觅,果然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追向那个影子,对方并没有躲避或是逃开。
镜很轻易地抱住了对方,澄低头看他,摘掉了他用来蒙住眼睛的白纱。
“澄?”
“你抓住我了……接下来我来当鬼吧。”
澄眉眼弯弯地对他说,把白纱塞进那孩子手中,蹲了下来。
“能帮我系一下吗?”
“好。”
镜很仔细地系好以后,澄开始了游戏重启前的倒计时。
“三,二……”
数到一的时候,澄听见了很轻的枝叶摩擦声,她知道这是镜躲起来了。
她站了起来,感受了一下被蒙住眼睛的感觉。
其实这块布料并不是完全不透明的,从缝隙中仍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光,她能大致看到障碍物的形状,只是一切都模糊成了茫茫的一片而已。
不过显然,她大约是无法在这个游戏中胜出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澄一边毫无紧张感地想着,一边没有方向地向前摸索。
原本她的想法是,如果孩子们对捉不到人的“鬼”感到厌倦,就迟早会有人来打断这场游戏……只是在那之前,她的行动似乎漫无目的得过了头,当周围安静下来,澄才恍然发觉自己走到了谁都不在的地方。
是不是应当原路返回呢?
她这样想到。
这个念头刚刚产生,澄忽然听见了脚步声……很细微,却在渐渐接近。
她循着响动前进了几步,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从这影子的轮廓,澄猜测那大概是一个男人,因为他的身量比自己要高大不少,另外,他穿着黑衣,在澄隔着白纱所见的,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景物中,就像一簇鲜明的黑色火焰。
他在离澄只有一臂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在这个距离下,一种熟悉的感觉击中了她。
“你是……”
澄犹豫着,向对方的面容伸出手。
“斑,还是泉奈?”
她的手指触到的却是冰凉的面具。
对方没有回答她,澄抚摸着面具的形状,依稀辨认出是狐狸的模样。
但是面具下的,是属于谁的容颜呢?
是泉奈吗……她清晰地记得他今天确实穿了黑衣。
或者……是斑也说不定,在某些时刻,斑就像现在这样沉默。
两种猜测在澄的心中纠葛了一会,最后也没有分出胜负。
只是猜想,是无法得出结论的。
澄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她微微低头,去解缚在眼前的纱巾。
她没有耗费很长时间,但在纱巾滑落的时候,忽然变得有些刺目的阳光让她不自觉地想要闭眼……在重见天日的第一暼,澄捕捉到了对方抬起右手的动作,他似乎就要取下那张面具,但偏偏在那一秒,澄没能违抗身体的本能反应,闭上了眼睛。
她仰起脸,双眼很快就要再次睁开,那谜底也已经近在咫尺……但落下的面具,却在刹那间阻隔了澄的视线。
现在,那张狐狸面具转而覆住了她的面孔,与恰好合适的位置相比,它被上移了些许,这微妙的错位让澄无法视物……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黑暗。
还有。
交缠的呼吸。
他离开时划过脸颊的风。
面具掉落的声音。
迟来的光。
最后被想起来的是未知的谜底。
……以及,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