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漂浮了起来。
平和岛静雄做了个这样的梦。
他看见人们和城市被盛在了肥皂泡中, 那些泡泡带着他们,缓慢地脱离了地表。
然后,大楼,高塔,山峦变成了浮岛, 而人类被重新分类为空栖物种。
似乎没有人发现世界的变化, 他们依然遵循着自己的轨迹, 向往常一样哭泣和欢笑, 肥皂泡在阳光下折射绚丽的光彩, 也映出了形形色色的面孔和生活剪影。
最后还站在地面上的人只有平和岛静雄一人。
究竟是被遗忘了,还是他自己拒绝离开呢……静雄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他抬头看着泡泡越升越高, 来自城市的光和声音也越来越远……他像是在游乐场中不小心松了手,仰望五彩缤纷的气球飞走的孩子,在气球快要在视野中消失的时候, 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寂寞和悲伤。
在除他以外的一切, 都往太阳所在的方向绝尘而去, 而始终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的静雄也开始觉得阳光刺眼, 将要收回视线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影子。
有那样一个奇怪的泡泡。
它好像原本就是从太阳那里来的,它是同伴们中唯一的逆行者, 和他们擦肩而过, 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地表。
它距离静雄越来越近了, 当静雄眯着眼睛, 试图去看清泡泡中隐隐约约的身影时, 泡泡在空中发出了轻轻的破裂声。
她从泡泡中出现了。
她大概很轻,因为风能够温柔地托着她缓缓飘落。
接着,她像一片花瓣那样,落进静雄怀中。
在眼神交接的刹那,平和岛静雄醒来了。
静雄醒来的时间还早,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继续睡下去。
他像游魂一样走进浴室,冲了个冷冰冰的晨澡,然后又游魂般走出来,把换下的衣物和床单一起扔进了洗衣机。
等按下开关,洗衣机自顾自地运作起来,静雄也终于没有其他事好做,不得不开始直面自己了。
他站在洗衣机旁边,看着昨夜留下的端倪在滚筒里被洗去,心中的痕迹却没这么容易消弥于无形。静雄竭力想要保持平静,那粉饰太平的外壳却很快就裂开,在很短的时间里碎得不成样子,羞耻心汹涌而出,平和岛静雄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脸,耳朵热得发烫。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即将走向成熟的年龄了,一般十七八岁的普通少年知道的生理知识,静雄也没有理由不了解。更何况,随着身心的发育,这样的事也并不是第一次遇见……所以,这件事本来不会给他造成这么大的动摇才对——
如果他没有在梦里见到她的话。
……为什么它们偏偏就一起发生了呢。
静雄一边懊恼不已,一边单方面地去割裂两件事的关系……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再清楚不过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尽管他确实不记得那个梦里有什么……超出分寸的内容了,但在她坠入怀中的刹那,所感受到的心动和旖旎,直到现在都还在静雄的胸腔中震荡。
梦和现实的关联是十分微妙的,梦往往感性而凌乱,它反映人心的方式很难被总结得条理清晰……但是,它永远是最诚实的。
这也是为什么平和岛静雄现在如此困扰。
“对老师来说……”
他红着脸自言自语道。
“也太失礼了吧。”
平和岛幽起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哥哥静雄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晨练新闻的情景。
这景象奇怪得让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对方。
“哥哥?”
“啊,是幽啊。”静雄的目光麻木地扫过来,“因为起得太早了,顺便准备了一下早饭……就放在桌上。”
幽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去餐桌上拿了牛奶和烤好的吐司片,接着转身回来,在静雄身边坐下来。
“请说吧。”
“什么?”
“哥哥你在烦恼的事情。”幽感情淡薄的脸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决心,“不方便告诉别人的事,和我说就没问题了。”
静雄安静下来,微皱着眉头,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心理斗争……
然后他说:“……没什么,幽。”
——看来是另一边占了上风。
幽想着,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次静雄遇见的居然是连自己都不愿倾诉的事情。
于是他转变了策略。
“那么,是学校的事情吗?”
静雄没有出言反驳,幽便进一步询问道。
“被难缠的人找茬了吗?”
“不是。”
“被处分了吗?”
“没有。”
“那莫非是学业方面的困扰?”
平和岛静雄露出了“啊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也对,哥哥不是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类型。
“难道……”幽的语气带着点犹豫,“是恋爱上的……?”
“!!”
静雄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惊讶的神色从面孔上掠过,然后又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
“不、不是。”
看来就是这个没错了。
说起来对静雄有点抱歉,但平和岛幽一开始的感受是颇为欣慰的——类似于,啊,这样的哥哥终于也有了恋爱烦恼,这真是值得煮红豆饭的好事。
然后,他问。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
静雄沉默了一会,正当幽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缓慢地开口了。
“她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吗?”
“嗯。”
“我明白了。”
血缘上的默契让幽非常容易地,在这只言片语中理解了静雄的感受。
“对方已经知道了么?”
“还没有。”
静雄说。
以现在的立场来说,会给她带来麻烦的吧。
不过,从来神高校毕业的时刻也将要逼近了。
“我想……可能不会太久了。”他说,“我的想法,被允许让她知道的那一天。”
“话说回来,折原你也快要毕业了吧。”
澄端详着眼前的西洋棋盘,落下自己的一步。
“对未来有什么安排吗?”
“计划啊……能不能说是有呢?”折原临也说,“大体上还是和原来一样……”
“继续人类爱的课题吗?”
澄笑道。
“没错。”临也十分干脆地承认了,“这大概会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和持久的实验研究吧。”
“虽然是个稍微有点奇怪的人生目标……不过,有清晰的目标,并且能够为它付出饱满的热情,本身就是一件异常可贵的事情了——当然,如果你去爱人类的方式,不要给被爱的对象造成困扰就更好了。”
又轮到了澄的回合,她一边说着,一边移动了棋子……刚刚走完这一步,她就不禁蹙起眉。
“糟糕,失误了。”
“真少见啊,老师也有走神的时候。”临也毫不留情地吃掉了对手失误的棋子,“另外,我不觉得我是老师说的那种坏人哦。”
“我知道。”澄为他藏在话语中别扭的委屈和抗议笑了起来,“你只是特别孩子气而已。”
“……这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回答啊,老师。”他说道,“不过,继续一开始的话题……要说更具体的计划,我会继续升学吧。”
“虽然想说,这么一来,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过,事情大约不会这样循规蹈矩的发展吧。”
澄垂下眼帘。
“我知道普通人的人生模式对你来说或许太简单和贫瘠……但是不管怎么样,折原——”她轻叹了口气,“你要是能谨慎一点就好了。”
临也微微扬起尾音,带着一点戏谑和狡黠的意味。
“老师在担心我吗?”
没有犹豫地,澄坦率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没错。”
“……”
真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
被对方用直球干脆回击了的临也反而无法再维持原本的轻浮,他敛去笑容,重新低头面向棋盘。
由于刚才的失误,对于取得眼下这一局的胜利,折原临也已经志在必得了。
那么,折原临也获胜的局数就要由367局,变成368局……只是现在,临也并没有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这件事上。
他不禁开始思索,关于未来。
折原临也拥有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和不受规则拘束的想象力,当他开始思考未来,所看见的便是无比辽阔的图景……人类恰恰就是那样一个辽阔的群体。
但他现在的思考却是从“368”这个数字开始延展出去的。
他想起来,他和澄之间还有一场重要的对决还没有分出胜负。
这场对决在“368”之前就已然展开……不论一开始是自愿还是被迫,临也都成为了其中一方的玩家,而且非要说的话,他是处于劣势的那一边。
这也是为什么他小心地维持着两人间不远不近的关系,以及比安全线略高一点儿的平衡。
他紧紧握住了手上的底牌,在确信自己稳操胜券之前,都不打算泄露一丝一毫。
于是作为一切的前提,在此刻的临也心中,这游戏毋庸置疑会一直持续下去。
“老师担心的人真的是我吗?不如说是可能会被我的兴趣波及的其他人吧。”
澄同样诚实地点了点头。
“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说起来,因为老师的关系,这一年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放过了许多人呢。”临也自然地继续说道,“等到毕业以后,情况就不会这样下去了吧。”
“……折原。”
澄露出了有点忧虑的表情。
“请务必对别人温和一点,毕竟……”
她说。
“毕竟,我无法再看着你了。”
正拿起一枚棋子的临也顿住了动作。
他敏感地感觉到了藏在这句话中的特殊含义。
“你所说的,‘无法再看着我’,不止是指我从来神高校毕业这回事……”他抬起头来,缓慢地对澄说,“是么,老师?”
“差不多在你们毕业以后,我也要离开池袋了……更确切地说,是离开东京。”
澄露出了,临也从未见过的,仿佛全然沉浸在幸福中的温柔笑意。
“我要结婚了。”
与她说出最后一个字几乎同时,折原临也手中的棋子骤然掉落,在接触地面的刹那,撞碎成两截。
澄的注意力因此而移开了一会,错过了那瞬间他的表情,等她的视线回到临也身上,对方已经弯下腰去,一片一片地,拾起棋子的尸骸。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像是一个沉默的隐晦战场。
从试探,交火,到各自退去,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
澄望着临也的侧脸,从这个角度,他的神情看不分明。
临也捡起了所有碎片,似乎忽然注意到了澄的注视,他直起身,不躲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
然后,临也笑起来。
“恭喜你,老师。”
澄像考量一局棋那样,凝视临也的眼睛。
他没有露出破绽。
于是,澄缓缓,缓缓地,放松下来。
“谢谢你,折原。”
这样的反应,比她预想中的要平静得多,澄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接着,原本就是强打起来的精神,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困倦。
她昨天没有睡着。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摔碎了棋子以后,棋局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临也把玩着最尖锐的那枚碎片,看似随意地问道。
澄几乎要闭上的眼睛,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又慢慢重新睁开。
“他是个,很好的人。”澄告诉他,“这一年来我们虽然只能用简讯和电话联系彼此……但终于也走到决心跨越最后一步的时候了。”
“是么……”
临也把师生间应有的距离感把握得很好,他不再继续这个稍稍有些过于私密的话题。
“老师,你觉得不舒服吗?”
“没关系……”她说,“只是有点困了。”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
临也站起来,体贴地道了别,和以往的表现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不过,如果澄不是这么疲倦,她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今天,在临也离开以后,困意就渐渐淹没了她。
澄看了一夜的《怪奇物语》。
碟片是前一周塞尔提借给她的,不只是澄没能买到手的那张,塞尔提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珍藏都整理了出来,打包在箱子里,又因为担心不便携带,一路送到了澄的公寓中。
塞尔提在和她告别时说,不管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但澄的举动并非如她所说,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投入了补完这箱碟片中,就像她的思考一样不曾停歇——然后,澄看完最后一张的时刻,是这天的凌晨时分。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她也做出了决定。
——她得离开这里了。
澄取出那张光盘,珍惜地将其收起,带着淡淡的忧郁和不舍想道。
“这么一来,什么时候把碟片还给塞尔提,都没有问题了。”
临也折回来取忘记拿的物品时,发现澄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也说不出自己是遗憾还是庆幸多一点。临也把故意落在原处的一枚棋子握在手心,长出了一口气。
只因为对手是她,所以一刻都不能松懈,在方才的情势下,他必须先从她面前离开,才能好好地部署下一步才行。
“不过,看来你今天的状态确实不够好呢……”
临也低声说着,由于没有必要再掩饰真实情绪,他的神情近乎阴郁。
这样的临也轻巧地从澄的白大褂口袋中勾出了她的手机。
他打开她的手机后,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不过,他很快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操作。
“……”
半晌,临也放下澄的手机。
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安静得像一座雕像。但折原临也能感觉到一点愤怒的火星从他的身体内部燃起,沿着血管灼烧遍四肢百骸,雕像冰冷的灰色外壳开始龟裂,鲜红滚烫的岩浆从裂隙中流出来。
折原临也猛地爆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
“老师,你在说谎。”
根本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存在。
让我猜猜看吧,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你不会以为,用这种借口就能全身而退吧?”
临也抬起头,《莎乐美》就放在对面的书架上,封面上的公主美丽而恐怖。
美丽的东西本来就是恐怖的,就像爱总是有邪恶如影随形。
莎乐美如此真挚而热烈地爱着圣约翰,以至于是在因为憎恨心上人的冷漠而砍下他的头颅时,也没有人能怀疑她爱情的纯洁。
折原临也在这时听见了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
于是他动了起来。
尽管愤恨仍然如同某种剧毒,在他的心上流淌,他仍然和看上去一样,表里如一地温柔和虔诚。
平和岛静雄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临也俯身,亲吻了澄。
在大脑得出处理结果以前,静雄的身体先动了起来,他拽住临也的衣领,重重地把他掼在墙上。
那一瞬的他,似乎直接跨越了狂怒的过程,从行动上看起来,几乎是冷静的——他甚至还能顾及到睡梦中的澄,没有立即举起拳头。
静雄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可怖眼神看着临也。
“别这样,小静。”
临也自己或许都没有想过在这样的不利情势下,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但此刻,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简直要开始感到怜悯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没有用的。”
他骤然发力,推开了静雄,表情和声音都有一瞬间因为激烈的情感变得扭曲。
“她的傲慢从来就没有变过!”
“所以,不管你在想什么,结果都绝不可能如你所愿!”
澄被吵醒了。
她首先看见的,是被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奇怪,我没有把它放在口袋里吗?
刚刚脱离睡眠的混沌感还没有完全消退,澄直起腰来,接着,她注意到了静雄。
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了,唯有他背对着澄,站在那里。
“平和岛……?”
她试着叫了对方一声,但他没有立即回应。
过了一会,澄继续问道。
“你怎么了,平和——”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正向她走来。
——现在的平和岛很可怕。
澄第一次对静雄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他身上温和的气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猛的,尖锐的,不容拒绝的……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拿不准进退,而此时静雄已然走到澄面前,他逼人的气势迎面而来,澄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接着她很快发现,自己的背抵住了墙壁,已经无路可退了。
静雄将手撑在墙面上,目光直直地落在澄眼睛的深处,给人一种要被刺穿的错觉。
他说话了。
“对不起,老师。”
“为……”
为什么要道歉,平和岛?
澄无法说出她的疑惑。
他伸手轻轻掩住澄的下半张脸……这么一来,他便听不见她的拒绝。
在这之后,他隔着这道屏障,吻了对方。
和他带给人的,快要沸腾的危险感觉不同,这世上大约再也不会有这么温柔和克制的亲吻了。
只不过,澄依然在恍惚中听见了什么崩塌的声音。
无论是她,还是他们的计划,都在这一刻全盘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