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天是周末, 但接到来自警署的电话以后,澄立刻赶了过去。
非常巧合地,这次的警署是澄去过的那个,甚至连负责人也依然是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藤木警官。澄赶到的时候,平和岛静雄坐在和上次差不多的位置上, 而藤木坐在另一侧, 乍一看似乎是正在教训他的样子。
澄先和藤木打了招呼, 然后转向静雄。
“不好意思, 平和岛, 等了很久吗?”
“不……”他说,“给你添麻烦了, 老师。”
“呼——忽然接到电话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看到他完好无损的样子,澄松了一口气,在静雄身边坐了下来, 温和地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不过没事就好。”
“没办法, 平和岛君的父母恰好都不在, 出于规定, 又不得不见面通知成年监护人。”藤木翻了一下卷宗,“所以,就像在电话里大致说过的那样, 这次不是平和岛君做错了什么事, 这点请放心……虽然也闹出了相当夸张的场面就是了。”
他合上案卷, 继续说道。
“简要地说, 平和岛君在街头和犯罪团体大打出手, 等到我们赶到的时候,明明配备着枪械的罪犯已经全灭了……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形吧。”
“对方有枪吗?”澄不禁转过脸问道,“真的没受伤吧,平和岛?”
“没有。”静雄很乖地回答了澄的问题,“在那之前就全部干掉了。”
“……等等,川崎老师。”藤木说,“你接受这件事的过程会不会太快了?”
“是这样吗,我倒是觉得还挺易于理解的。”她说,“大概是对方有什么举动惹怒了平和岛……”
“嗯,我看到他们把小孩子弄哭了。”
接着,澄理所当然地说。
“你看吧,藤木警官。”
“……”
这两个人的频段居然能对上,真是让人震惊。
“就结果来说,平和岛君阻止了对方的犯罪过程——他们是从事人口贩卖的团伙。”藤木说,“现场的孩子已经找到父母了,其他犯罪事实还在追查中……虽然是很了不起,不过平和岛君,对方毕竟是穷凶极恶的团体,你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安全问题吗?”
“在认真思考之前,就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了。”
“是吧?”澄笑眯眯地表示道,“平和岛就是这种好孩子哦。”
……不是为了夸奖才这么说的,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啊。
由于犯罪团体整个被一网打尽,又被静雄的暴力吓出了阴影,存在后续报复的可能性不大……而要忍住吐槽又真的很辛苦,在交代过注意安全等常规问题后,两人就被藤木警官放走了。
这时已经是二月份了。
冬天的尾声还在恋恋不舍,气温依然很低,和周围的行人相比,平和岛静雄穿得要单薄许多。澄注意到这一点后,忍不住去碰了碰他的手指,却发现居然是自己的体温要更低一些。
“怎么了,老师?”
静雄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低头问道。
“是天气太冷了吗?”
“不,我……”
澄正想否认,忽然瞥见了旁边蛋糕店的广告招牌,冬日特供的甜品看起来很诱人。
她改变了主意。
“呐,平和岛,我们去吃点甜的东西吧。”
“唉?”
“玛德琳或者浆果蛋糕什么的。”
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
“去吗?”
所以,等回过神来,平和岛静雄发现自己已经和澄坐在了温暖的蛋糕店里。
“穿这么少没关系吗?”
“不要紧。”
澄解下围巾放在一边,看到对面打扮轻便的静雄,不由得产生了一点羡慕的心情。
“真好啊……”
“老师还觉得冷么?”
听到她的话,静雄想起了刚才感受到的,对方略低的体温,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
很凉。
而且,静雄随即发现,她的手能很轻易地被包裹住。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因此而微微羞赧。这奇异的心情让他无法再坦率地注视对方的面容,但他移开了目光,却没有松开手。相反地,平和岛静雄将澄的双手完全拢了起来,体会着她的手也渐渐变暖,直到两人的温度再也感觉不出差别。
“谢谢你。”
静雄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敢去看她含笑的眼睛,在他缓缓松开手,即将脱离她的指尖时,年轻的女招待带着菜单走了过来。
澄翻看着菜单,面对琳琅满目的漂亮甜点,露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
“您需要推荐吗?”
“好的,那麻烦你了。”
澄抬头看向女招待,对方大约是在这里打工的高中女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稍微有点兴奋和紧张。
“我能冒昧问一个问题吗。”她不好意思地说,“请问,两位是姐弟关系吗?”
澄和静雄看了对方一眼,似乎是都对这个问题感到了疑惑。
最后回答的是静雄。
“……不,我们不是。”
“是吗!”女孩子流露出一点点雀跃,变得干劲十足,“我推荐树莓芝士蛋糕哦……”
澄的眼神闪烁起了点点期待的光,于是注意到这一点静雄收回视线,表示道:“就决定是这个吧。”
“啊,好的。”
女招待一面记下订单,一面说出了后半句话。
“……这款甜点正好是情侣限定。”
她对澄和静雄笑了一下。
“不过如果是两位就没问题啦。”
哎?
意思是说——
静雄呆了一下,等他想起来要解释,对方已经走开了。
澄看向她离开的方向,那里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开心地交谈着什么,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
“她们在打赌。”她的视线重新落到少年身上,“打赌我们的关系是姐弟,还是……”
她隐去了关键词汇,但恰是这种体贴,让静雄慢半拍地,脸渐渐变热起来。他的手足无措在看见用粉色果酱装饰成具有鲜明浪漫要素的蛋糕时,达到了顶点。
“老师,我……”
“平和岛,你会觉得很讨厌吗,在这种方面被误解?”
澄问道。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
是什么呢。
静雄没能找到一个词汇很好地形容自己的心情,抑或,他其实并没有清楚地理解自己混乱的心绪代表着什么。
“不讨厌。”
“是吗。”澄靠近了他一点,悄声说道,“既然甜点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贸然解释,可能会变成刚才那女孩的工作失误吧……所以,我们就姑且,小小地伪装一下。”
她说话的时候,平和岛静雄凝视着她,一切似乎正如往常。
然而静雄隐约意识到了,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静,而且暴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
此刻,他忽然注意到,她眼睛的颜色比印象中似乎要稍微浅一些,有点像可可,却要比那清澈……
“平和岛……”
他所注视的那双眼睛眨了一下,染上了轻盈的色泽。
“我们就暂时,假装是恋人吧。”
砰。
这是心跳……还是心脏被看不见的子弹击穿的声音呢?
平和岛静雄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瞬间的变化。
他不再去寻找任何事物去形容她眼睛的颜色,因为从这一刻起,她的一切都具有了独特的意义。
但凡少年之心,总会竖起某种屏障,它可以坚不可摧,足以阻挡千军万马,却偏偏会在特定的时刻变得异常脆弱,脆弱到禁不住一只蝴蝶的休憩。
他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静雄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吃完了甜点,什么时候走出了蛋糕店,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了必须分开的岔路口,当澄即将转身而去,他才骤然惊醒,来不及思考,就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怎么了,平和岛?”
澄停下脚步,柔声问道。
“……没什么。”
静雄又将这姿势维持了一会,才缓缓放开了手。
“再见,老师。”
——他听见了振翅的声音。
属于平和岛静雄的那只蝴蝶,悄悄地降落了。
原本,澄是打算直接回家的。但还没和静雄分开很久,她想起了昨天落在了学校医务室的药品柜钥匙。
虽然她十分确定在离开前好好地锁住了医务室的门,但考虑再三,澄还是认为对于药品管理的问题还是谨慎一点更好,于是澄决定趁着天色还没彻底变黑,回学校一趟。
来神高中允许学生寄宿,因此尽管是休息日,仍有不少人逗留在校内,学校并不显得多么冷清。
但这也仅限于校舍周围了,教学楼内只在走廊开着几盏不太明亮的灯,澄走上昏暗的楼梯,打开医务室的门,找到钥匙,并检查过药品柜,确保一切没有异常后,总算觉得了结了一桩心事,脚步轻快地向下走去。
正是在那时候,她无意间瞥见了旁边的建筑物还有一处亮着灯。
那是……图书馆的阅览室。
这是件奇怪的事,因为按照规定,非工作日的图书馆是不开放的。
虽然奇怪,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起初澄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但当她经过图书馆,仍然亮着的灯加重了原本淡淡的疑问,在这一念之差下,澄被好奇心驱使着,推开了图书馆的门。
在灯火通明的阅览室中,只有折原临也一个人。
他站在书架前,大约是正在寻找某本书,门被推开的时候,他略带惊讶地侧过身,看到来人是澄以后,他好像更吃惊了一点。
但很快地,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
临也甚至没有询问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总之,她在此刻,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就是最奇妙的事情了。
“晚上好,老师。”
“某种程度上,你还挺了不起的。”澄说道,“在视规章制度若无物这一点上……”
“和游泳馆那次不同。”
折原临也轻飘飘地解释道。
“这次我有好好向管理员申请使用权……我在这里找几本书。”
“找到了吗?”
“还差一本。毕竟是休息日,这里没有工作人员……”临也把刚才抽出的书本放回原处,“光靠粗略的分类和编号来找,有点困难。”
澄偏过头,看了看被临也拿在手中的书目列表。
他的阅读兴趣广泛得惊人,从在女学生中流行的罗曼小说到晦涩难懂的思维科学类书籍,和他本人一样率性而叫人捉摸不透。
现在,折原临也所列出的书目单上的书本都在名字后面一项项打了勾,除了最后的那本。
澄觉得最后那本书的书名很眼熟。
“啊……我借过这本书。”
她回忆着。
“大致位置,我好像还有一点印象。”
说着,她往书架深处走去,在某个位置停了下来。澄抬起头,果然在书架上层看到了熟悉的书脊。
“找到了。”
澄踮起脚去够书本,却总是还差一点,这时,一只手轻轻扶在她的肩上,临也站在她身后,不怎么费力地抽出了那本书。
“老师就是在我之前阅读了这本书的人啊……”
他翻到底面,果然在记录卡上看到了澄的姓名。
“那么,老师觉得它如何呢?”
澄正要回答时,图书馆的灯光突兀地熄灭了。骤然降临的黑暗笼罩了两人,澄下意识动了一下,手肘不慎碰落了书架上一本放得不稳的书册。
“别害怕,老师,大概是电源跳闸了。”
临也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澄应了一声,便不再乱动,等待视力适应黑暗的时间过去。
又过了一会,她开始能看到书架的轮廓,刚才碰掉的书本丢在了哪也渐渐能看清了,澄将它捡起来,还没来得及塞回原处,就听到了一阵不妙的声音。
这是落锁的声响。
“……”
折原临也说话了。
“你知道吗,来神高校图书馆的隔音墙效果非常好,哪怕在里面大声呼救,外面也没有人听得见。”
他缓慢地掏出手机。
“不巧的是,我的手机没有电了。”
接着,临也望向了澄。
一阵沉默。
“……抱歉。”
她说。
“今天出门太着急了,所以……我把手机落在了家里。”
澄和临也不得不接受了要在图书馆中被困住十二个小时左右,直到第二天工作人员例行检查的时间才能重获自由的不幸事实。
顺带一提,在寻找其他出口的过程中,他们同时发现照明系统的问题似乎并不是跳闸这么简单,于是他们的处境变得更艰辛了一些。
“先不提独居的我自己,折原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在摸索着走回阅览室的时候,澄问道。
“家人啊……”临也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澄愣了一下,一时间在心中浮现起了许多猜测。
临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很快解答了她的疑虑。
“不是哦,我的家庭是很常见的那种,父母没什么特别之处,双胞胎妹妹也——好吧,她们好像挺奇怪的。”小声嘟囔了一句,临也继续说道,“基本上,家庭关系非常普通而稳定……除了跟我有关的这部分。”
澄无法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脸,所以她不知道临也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种,把自己排除在外的话。
“当然,我并不是对此有什么不满,倒不如说,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毕竟是我先拒绝了他们,反过来被他们拒绝也是应有之义……”
澄的脚步声停下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临也同样停止了叙述,回头望向她。
“折原。”她说,“那你把自己的能回去的地方,安置在了哪里呢?”
折原临也安静了下来。
“你呢,老师?”
然后,他问道。
“你有吗,能回去的地方?”
这一次,他的话并没有任何讽刺或是尖刻的意味,这只是一个少年纯粹出自内心的提问而已。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
澄的心才会缓缓地,钝痛起来。
若是给出肯定的答案,那这就是一个虚伪的谎言了。
然而,要是说没有……
不是的。
澄想着。
我曾经是有过的。
虽然那个可以称作归宿的地方已经非常遥远,但它依旧鲜明得宛如昨日。
否则,为什么一想起它,痛楚仍然如此真切。
她的沉默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原本等待着答案的临也,倏尔想起了曾在她眼中惊鸿一瞥的孤独之海。
“话说回来,这也太暗了。”
他忽然说道。
刚才的对话仿佛只是一场幻梦,轻易地一触即碎了。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不回阅览室了。”折原临也突发奇想地说,“我们到上面去。”
在黑暗中,他自然地,握住了澄的手。
“走吧。”
图书馆是三层的结构,终于走到了顶层时,澄明白了临也的用意。
在三楼的中间位置,书架和书架的走道中央正上方,是一块天窗,外面的光透过玻璃屋顶倾泻进来,柔和地映亮了一方地面,书架的一角,和几本书的封页。
说不定,人和昆虫一样是具有趋光性的。
他们走到天窗下方,靠着书架坐下来,澄观察着地上的影子,发现来自这透明天顶的亮光恰好能笼罩两个人。
这件事让她感到安心……因为,这就好像被庇护了一样。
澄抬起头,望向目光所能触及的一方深色天空,轻声说道。
“折原,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呢。”
虽然这句话多少有点突兀,但临也立即理解了她在说的是什么。
对两人来说,这个话题都尚未从心中褪去。
“不过啊……”她的声音近似于叹息,“寻求归宿,对有的人来说本来就是非常奢侈的事情……”
“那么,老师。”临也问道,“你认为什么样的东西才称得上是归宿呢?”
可能这是个有点难的问题,因为澄没有立即回答。
“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归宿就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但光是这么定义,又未免太粗略了。”
一边说着,她朝屋顶伸出了手,眼神温柔地看皎洁的月辉从指间流淌而下。
“你相信灵魂说吗,折原?”
“这还真是个经典的论题啊。”折原临也轻快地回答道,“不过,我是相信的。”
“是吗?”澄说,“经历过一些事情以后……我也开始相信了。”
接着,她回到了主题。
“《圣经》中说神赋予人灵魂,古希腊文明认为神审判灵魂,而柏拉图主义认为人类自出生到寂灭,是灵魂自我净化的过程……总而言之,它们之间存在一个共识。”
“那就是,与□□相比,灵魂是不灭的。”
“不灭的灵魂得到安息的场所,那大约就是可以称作归宿的东西……但是,我也不是完全赞成这种说法。”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毕竟我们都还活着,而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认为,所谓的归宿——”
澄说。
“是还活着的我们,坚信不论经历了多么艰难的跋涉,直到最后,我们的灵魂都可以被接纳的地方。”
她敛下目光。
“它不需要是具体的某处,可以只是一件物品,或者……”
“或者是某个人。”
折原临也说。
“对么?”
澄微笑了一下,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忧伤。
“是的。”
她说。
“对于你认定了的那个人,你会因他得到安宁,也会因他陷入混乱,他一面赋予你美好的东西……”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变轻。
“一面把其他宝贵的事物夺走,好让你不得不回到他身边去……”
最后,图书馆回归于寂静无声。
“既然如此……”
良久,折原临也独自一人继续了对话。
“你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也已经够多了吧。”
睡着了的澄无法回应他的指控,好在他也并不需要得到她的忏悔。
他看着不小心靠在了自己肩膀上的女性,她苍白得几乎要消失在自天窗遗落的月影星光里,所以他不禁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好在,她的确还在那里。
“晚安,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