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败者(下)

激动和愉悦似乎只是回光返照, 当它们在顷刻间崩塌,生病带来的,同时作用于生理和心理的疲惫席卷了折原临也。

但他几乎分不清自己的晕眩感是发热造成的,还是挫败得太过,思维的运转自我保护式地缓慢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澄的一举一动……其实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正注视着她, 就像他此时也不太清楚自己正在思考着什么, 仿佛自行格盘了的系统, 只剩下情绪的碎片在茫茫的数据之海漂浮着。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会, 在此期间,澄很好地履行了保健室老师的职责, 用她所能做到的,最温柔的方式对待着生病的少年。

就好像摧毁了他的自负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后来, 澄暂时也想不到能为他做的事了, 她在床边轻轻坐下, 再次用手背探了探对方的体温。

大约也有药物开始起效的原因, 折原临也的意识再次渐渐与混沌分离。

他开始清晰地体会到自己的失落。

“……可恶。”

折原临也低低地说道,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你难道没有弱点吗,川崎老师?”

“有啊。”

正低头看着他的澄柔声回答道。

“我酒量很差, 也不会游泳。”

“……”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就说过了吧, 折原君, 对象是我的话, 不使用曲折迂回的方式也不要紧。”她说,“因为不管你问什么,只要不是特别的情况……比如我要替别人保守的秘密之类的,我都会告诉你。”

“就是因为这样,我果然很讨厌你。”

“那就努力早点痊愈吧。”

澄笑了起来。

“毕竟讨厌别人是很消耗精力的事呢。”

……为什么。

他想。

她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呢。

是疎旷得过火吗?所以对一切都能全盘接受。

还是那里竖起了坚硬的高墙,所以不论是什么都无法得到进入领地的允许。

抑或……

她根本就没有心。

“这也太奇怪了。”

他忍无可忍地说。

“在你眼中,人类难道是没有区别的吗?就好像所有人都只是你用来承载温柔的容器而已。”

听到这样的指责,澄的睫毛微颤了一下。

“你在清楚我做过的事,体会到我针对你的恶意之后,仍然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他的话语变得异常尖锐,“因为我也只不过是容器,对吗?”

“不。”

她的声音轻得过分。

“正是因为,我无法做到这一点……”

后半句话仿佛是阳光下的泡沫,悄然无息地消散而去。

她有时也会遭遇这种,行走在悬崖边缘的时刻——

崖上是料峭而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崖下是无法触碰的过去。

她从来不允许自己多做停留,因为太清楚勇气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无论我有多么想,只有这一点是很残酷的……”她说,“我深切地明白,自己所遇见的每个人都无法替代。”

然后澄吐出了他的名字。

“对我来说,你也是这样的,折原君——在你注视着我的时候,我也无法避免注视着你……你甚至具有某种让我难以移开目光的特质。”

临也沉默了一会。

“哪怕我肆意地伤害他人也没关系吗?”

“本田君有告诉我哦。”

澄忽然说道。

“你们之所以结识,是因为你在他打算从教学楼天台跳下去的时候阻止了他对吧……原本我也许只能后知后觉地听说一起发生在身边的青少年自杀案例而已。”

“……”

“你确实是个很恶劣的人。”澄说,“但你行动的出发点从来不是为了践踏他们……于是我也渐渐理解了,不管我认不认同,这也是‘爱’存在的一种方式。”

“……我可不想被你承认啊。

折原临也低声说。

各种情绪彼此纠缠,但他终于也感到厌倦了。

“老师,我有点累了。”

“那要不要睡一会呢?”

“要一下子入睡……好像有点困难。”

折原临也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老师,能给我读睡前故事吗?”

澄不禁为他异想天开又孩子气的要求而吃惊,但对方的确仍存有这样矛盾的天真。

“好啊。”

所以,她没有吝啬自己的回应。

“你想听什么呢?”

“真糟糕啊,包里的书只有《莎乐美》。”临也有点苦恼,“作为睡前故事好像不算合适……不过,还是拜托老师了。”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精装本,澄翻开目录,稍稍进行了选择。

“从

第五节 开始可以吗?“她问道,”莎乐美向约翰倾诉爱意那里。”

临也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然后,澄读了起来。

《莎乐美》的确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尽管它或许是很美丽的。

就算是澄所选择的,关于爱语的

第五节 ,莎乐美的痴情也不免被约翰冷酷地拒绝。

但就连那些刀子般的话语,由她读出来,也奇异地变得温暖而柔和。

在故事中的莎乐美逐渐步入疯狂时,临也的呼吸也变得规律而平缓……他睡着了。

“‘这是我所喜悦的,所以我要求将约翰的头装到银盘里’……”

读完这一句,澄缓缓合上了书。

“作为爱的一种,也太残忍了……”

谎言是很残酷的,太透彻地看到他人的心,同样是很残酷的。

“不过……至少,这一切都是以‘爱’本身作为驱动力……”

除了爱,让人一刻不停地追寻的,还有空虚。

“呐,折原君。”

澄自言自语着。

“你是个让人羡慕的人。”

临也听见澄离开医务室的声音。

他坐起来,那本不合时宜的睡前故事正放在床边。

说什么令人羡慕……

对方的话语刚刚浮现,临也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弱点”上来。

原本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中……但不知道为什么,折原临也隐约产生了某种预感——

得赶快和她分出胜负。

他不由得变得急切起来。

“那么,要用什么方式利用你的弱点呢?”

他说道,尽管被询问的对象此刻并不在这里。

“……老师?”

澄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来和采购人员确认需要补充的药品和医疗用品的种类和数量。等她回到医务室,床位已经空无一人。

起初她并没有感到奇怪……直到澄看见放在床边的《莎乐美》。

是忘记带走了吗?

这么想着,她拿起了书。

接着,一张纸条从书页中滑了出来。

折原临也的字迹相当漂亮,这大概也是他的一部分假象。

“还没有结束哦。”

他说。

“老师,到游泳馆来吧。”

游泳馆被建在远离教学楼的角落里。

现在还在上课时间,更何况今天是游泳馆封闭日,不仅此时不会开设游泳课,连课后的相关社团活动也会暂且停止。

而管理人员也在一两个小时前处理完了封闭日的更换和清洁等等事务,落了锁便离开了。

这就导致了游泳馆及其周围变得异常冷清,仿佛形成了一片被隔绝开的真空地带。

然而澄抵达的时候,本应锁上的门只是虚掩着而已,她推开门,折原临也独自站在泳池边,正垂眸凝视着水面。

他察觉到了澄的到来,但没有立刻把目光转向她。

“跳水池的深度大约是三点五米。”他说,“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毋庸置疑是危险的深度了,对吧……老师,如果我告诉你,我并不会游泳,你会相信吗?”

折原临也抬头,对澄笑了一下。

“虽然从小学起就有开设游泳课,不过由于讨厌水的关系,我一直在用化学物质过敏的借口逃避游泳课——这样的理由,你能接受吗?当然,是说谎也不一定,这就看你的判断了。”

澄走到他身后,停在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里。

“因为对象是老师,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我打算从这里跳下去。”

临也看着澄的眼睛。

“老师不会游泳吧?如果要救我的话,只能去找别人求助,可是现在游泳馆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这是当然的,今天本来就是封闭日,只是我恰好有备用钥匙罢了。”

他继续阐述自己的计划。

“老师会去外面呼救吗?可是这里的位置很偏僻,而溺死成年人也只需要四到六分钟……”

他一边说着,微微退了半步,现在他的脚跟险险地踩在了水池边沿。

“这次你会怎么做呢——”

话音还未落地,临也的眼中闪烁起了期待,好奇还有愉快的光,他看起来像一个渴望着心爱玩具的孩子……行孩童般残忍无邪之举。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

从折原临也的身体开始向后倾倒,到澄不假思索地向他伸出手,再到临也微妙地改变了姿势,不轻不重地反推了对方一把。

她的从容终于被打破了,在失去平衡的刹那,她下意识望向了临也,目光中流露出一点惊惶。

临也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取得胜利了。

他所求的,似乎也只是这么一个让她露出破绽的时刻而已。

想看她的恐惧和愤怒,想看她的震惊和慌张……这一切的出发点,一开始不过是想将她拉回地面罢了。

在那之后呢……

大约是对方太坚不可摧,临也不知不觉忘了最初的目的,他所思考的问题逐渐变成了……怎样才能伤害她。

不过,折原临也还是做到了,他在那外壳上留下了一道裂隙。

折原临也深深望进她的双眸,他满足地注视着自己造成的裂痕仍在扩大。

但毕竟他并非真的想要杀死对方,临也前进了一步,想要拉住她的手——

但是,他仅仅擦过了对方的指尖。

……为什么?

临也看清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他本可以抓住她的,只要她存有向他求救的愿望,她就会回应自己伸出的手。

……但她没有。

她仿佛一个蔑视着污秽人间的天使,即使失去了翅膀,也要让自己在坠落时就让自己流星般焚烧殆尽,不留下一点灰烬。

——凭什么?

折原临也出离愤怒了,她的拒绝在他的内心引发了剧烈的震颤,这不甘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使得此刻的临也只剩下一个想法。

——不会让你得逞的。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追上了她。

这一次澄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了,因为折原临也把她按进了怀中。

这甚至不能说是一个拥抱,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两人的躯体紧紧靠在一起,却没有丝毫温情的含义。

要说的话……

——抓到你了。

仅此而已。

下一秒,他们一起落入水中。

水很冷,也很沉重。

水是会流淌的牢笼,一味将他们推向最黑暗的深处。

这世界骤然安静得不可思议,临也所能听见的只是涌动的水流。

但在这种时刻,他偏偏无法移开凝视着对方眼睛的视线……无法不去见证,她的心悄然崩塌的情景。

这过程既缓慢,又静谧,她的痛楚和悲伤仿佛是坠入深海的星星,那些细碎的光芒逐渐黯淡,一点点沉没下去。

同一时刻,临也顿悟了,她并不是没有心的。

她的心和普通人没有不同,难过了会落泪,受了伤会流血。

她的心甚至比一般人还更柔软和易碎,只是她将其遗失在了深海的某处,人们只能从海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而那困住她的海……

唯有孤独。

陷落在无比广袤的孤独中,她渐渐忘记了如何去任性,如何去呼救,她依然能看见海面以上的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她能感觉到与洋流相逢的哪怕最微弱的一丝风,却没有任何人知悉她在距离海平面几千英里远的地方,依然在渐渐滑向更深处。

……但是,请不要再下沉了。

他心底有个声音说。

临也动了起来,他拥住对方,带着她游向水面,直至两人都摆脱了水的纠缠,临也将澄抱到岸边,自己也脱力地坐下来。

他的病情大约是加重了,因为他的皮肤冰凉,五脏六腑却是滚烫的。

“为什么……”

折原临也没有去理会这些,他倾身靠近了同样狼狈的澄——

落在脸颊上的力道说不上很重,却也足以把他打得偏向一边,他发梢的水滴溅落,在地上留下一小块濡湿的痕迹。

“抱歉。”

折原临也轻声说。

“老师,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如此孤独呢?

他看到了澄微红的眼眶,所以没有继续问下去。

折原临也猛然察觉,他们已然分出了胜负。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是他错过她的指尖,还是他抱住了她的时候……

是他们一起沉入水底……

——还是,当他看到了她的心。

或许在那时,他不小心把自己的一部分也遗落在了属于她的孤独深海里。

总之,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从她变得与众不同的一刹那。

他萌生了,“我要从那荒芜而辽阔的孤独感里找到她”这样的想法的一刹那。

折原临也就已经输了——

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