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在往常没有什么人的时间,折原临也造访了医务室。
他先礼貌地敲了门,得到允许之后才走了进来。
与在他这个年纪常见的,许多稍微有点莽撞和粗鲁的男子高中生不同,他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当文静和优雅, 无论是举止还是容貌。
要说的话, 就是那种会使人过分轻易地卸下心防, 草率地认为他“可以信任”的类型, 而他本人也非常乐于利用自己刻意制造出的这种假象去骗取信任, 而下一步是通过他人珍贵的信任去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简单地将其践踏观察对方的反应, 抑或是什么也不做,继续扮演一个温和可靠的人……就看临也当时的心情了。
他是个因为过人的聪敏和天真,在某些方面上, 像孩子一样心思变幻莫测的人, 但对这样的他来说, 也有两件事是持之以恒的——其一是对人类的爱, 其二是对静雄的厌恶。
在折原临也扭曲的世界观中,这两件事是毫不矛盾,异常自然的。
他喜爱人类的复杂和多面性, 无论是丑恶还是光辉, 他都深深为之着迷, 他这种傲慢的喜爱方式, 不免使其养成了玩弄人心的恶劣习惯……
这也不难理解吧?临也常常产生这样的想法:如果在这个路口推这个人一把, 他是会被命运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而过呢,还是挣扎着摆脱困境呢?
于是他便根据不同的情况让自己成为了从天而降的协助者,或者是恶魔一样的敌人,而更多的时候,他的角色是伊甸园里的蛇——明明名字念作“izaya”,行径却与以赛亚背道而驰,这就是他身上最讽刺的事了。
那么静雄呢?
在临也看来,那种仅凭蛮力就打破原则的生物,被分类为“人类”是件不可饶恕的,于是为了排除人类中的杂质,在与静雄有关的事情上,他往往释放出自己最大的恶意。
综上所述,不管折原临也这个人再怎么捉摸不定,他所有行动的起因都可以概括为上面两点。
至于现在,他为什么来到了医务室,出现在新入职一周的年轻女老师面前——只能说,两种原因皆有吧。
“请问,你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澄抬头看他时,临也先微笑了,他暗红色的眼眸凝视着对方,竟然会给人柔软和真诚的错觉。
“我是现在唯一的造访者真是太好了。”
他说。
“川崎老师,我是为了见你而来的。”
虽然平和岛静雄由于部分自身原因,能享有和平的时间总是十分短暂,但他自己也隐约意识到,这个星期遇见麻烦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
此刻他被一群三年级的不良少年包围着,对方找茬的理由似乎是“为了以前被揍的同伴报仇”……不过静雄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的同伴长着什么样的面孔了。
“听说最近你学会逃跑了,静雄?好像去医务室也很频繁嘛?”
对面像是头目的家伙拎着金属球棍,散发着静雄十分熟悉的嚣张而不自量力的气场。
“喂喂,该不会是变弱了吧,受了伤之类的?”
“原来如此……”
静雄环顾着周围那些面目间仍看得出忌惮之意,但被人数优势和传闻中“平和岛静雄受了伤”的传闻壮了胆,正逐步缩小包围圈的不良少年们,气质渐渐变得凶暴起来。
“原来是有这样的传言啊——”
“为了见我啊……”澄眨了眨眼,并没有被这样的发言打乱节奏,“最近确实也遇见了一两个这样的学生……不过我能理解,这是新鲜感的一种嘛。”
“等等,老师,你莫非觉得我和那些被青春期的荷尔蒙塞满大脑的家伙是同类吗。”他不知真假地抱怨着,“我对老师的好奇心才不是那种肤浅的东西……”
临也压低了声音,声线变得非常温柔。
“我啊,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川崎老师哦。”
世界上就是会有这种人吧。
他们就连撒谎都说得像甜蜜的絮语。
说到这种类型……对澄来说,居然有了一点儿怀念的熟悉感觉。
“能请问你的姓名吗?”
她问道。
通常来说,询问姓名代表着在意和沦陷的开端,但以观察他人为兴趣的折原临也,本能地察觉了一点异常。
尽管如此,他还是回答了。
“折原临也。”他用指尖在桌上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写作‘临也’,读作i-za-ya。”
“好的,折原君。”
用仿佛正面对着恶作剧的孩子的包容语气,澄说道。
“你似乎也是偏爱用相对曲折的方式处理问题的人……不过在我这里,大可不必如此。”她沉静地看着对方,“你想知道的事情,或者是其他想要从我这里达到的目的,不妨就直接说出来吧。”
“……老师?”
不解和震惊的表情在临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澄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然后他干脆卸去了这层伪装。
“出人意料地敏锐呢,老师你……那我也就直说了。”
折原临也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我想知道,你对‘平和岛静雄’这个人,是怎么想的呢?”
包围圈被生生撕开一个缺口,在通过被打飞的几个倒霉鬼见识到静雄和之前相比没有削弱丝毫的暴力后,不良少年们一开始的阵势已经因为胆寒到了溃散边缘。
“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平和岛静雄伤到了没法打架的地步,所以最近一直在逃避动手,躲到医务室去吗?”
为首的不良少年一边惊慌失措地后退着一边问身旁的小弟。
“我也不清楚,明明那个折原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抖得几乎要变调了,“不不不好了,他过来了。”
听到在意的名字的平和岛静雄向他们走过来,虽然步子并不很快,那身影落在他们眼中却犹如咄咄逼人的修罗。
“我好像听到了那个死跳蚤的名字啊……果然又是受了他的指使吗?!”
折原临也的名字对静雄来说无异于炸药桶的导火索,眼见他的怒气值开始飞速积聚,在恐惧下乱了阵脚的不良少年虚张声势地举起了球棒,但对方完全没有给他挥下的机会,他只感觉到一股巨力以不可抗拒之势卷来,然后球棍就落入了对方手中。
静雄单手掂了掂手中的重量,接着以可怕的气势挥下,凌厉得简直要掀起一阵小型飓风——
但在巨响过后,这一击并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
在最后一刻,静雄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自己手上……他看到了那里的纱布,然后他强行改变了攻击的落点。
截止到上一次,他已经在医务室更换过三块纱布了。
这同时意味着,自那以后,他面临过三次因为发怒而濒临失控的情况。
算上今天,就是第四次了。
静雄松开手,把栏杆砸得变形,同时自身也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凹陷痕迹的球棍掉到地上。
他缓缓起身,按照她说过的话,把自己的思考速度放慢,好过滤掉其中躁乱的愤怒因子。
是怎么说来着……深呼吸,转移注意力。
在自我控制这方面,静雄还做得相当笨拙,但和一开始比起来,又的确是有所好转的。
总之,他勉强压制到了安全线附近的水平。
扔下被吓得失语的不良少年,静雄掉头离开。
——去换纱布吧。
听到临也的话,澄不禁失笑。
“如果想知道平和岛的事,去问本人不是比较好吗?”
“不对哦,这个问题的出发点不是小静,而是你。”他说,“我对小静并没有好奇心,但我对老师眼中所看到的他感兴趣……呐,老师能告诉我吗?”
“平和岛啊……”
澄思考着。
“虽然结识的时间并不长,但要用只言片语来形容,稍微有点困难……”
“那么,就由我先说吧,关于在我看来,小静是什么样的。”
他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道。
“他是个不该具有人性的,彻头彻尾的怪物——如果可以的话,我打从心底希望他能消失在全人类的视野中,但是怪物连生命力都是怪物级别,这时常让我困扰无比……”
澄微微蹙起眉。
“折原——”
医务室的门是在这时候打开的。
“啊啦,主角登场了。”
折原临也笑起来。
“小静,在这里见到我有吓到你吗?”
在推开门,见到死对头的一瞬间,静雄的理性就开始迅速流失。
“折原临也——”
“你不好奇我在和川崎老师说什么吗,小静?”
他故意用那种容易激怒对方的轻快语气说道,站起来朝静雄走去,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医务室的布置。
“我把你过去那些可怕的事都告诉老师了,毕竟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也太可怜了。”
——室内的空间分布不狭窄,但也没有宽敞到能让小静肆意发挥的地步。
凭借针锋相对的一年来对平和岛静雄的了解,折原临也在内心默默预演着。
——被激怒的话,他会率先破坏离他最近的药品橱柜,然后攻击我。
折原临也看了一眼窗户。
——就顺着小静的力道,从这里跳出去吧,下面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不过刚刚入职的川崎老师应该不知道这一点。
这里是五楼。
被看到做了这种事,对方会怎么想呢,小静?怎么看这都是蓄意谋杀吧?
想到这里,临也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一点。
“难道我做了多余的事吗?抱歉,这么一来是不是没有地方可以收容你这个怪物了呢,静雄——”
静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但从他的眼神中,临也能感受到他胸腔中汹涌的狂怒。
没错,就是这样。
来吧,变成她眼中的杀人犯——
在折原临也的恶意也几乎要攀升到顶点的时候,他没能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静雄身上,临也没察觉澄是何时动起来的。
等到临也发现,是澄越过他,走向静雄的时刻了。
“折原君说谎了,他只是逃课装病,才会在这里的哦。”
澄稍微踮起来一点,用手掌轻抚少年的额头。
她小心地控制着使用治愈之力的尺度,用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安慰他的内心。
于是遮蔽了他的双眼的阴翳缓慢散去,猛兽一点点收起獠牙和利爪。
平和岛静雄低头看她,澄便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
“况且……没关系的,我只会相信我亲眼所见的平和岛。”她说,“而目前我认识的平和岛,比一般的男孩子还要更温柔一点。”
在这之后,澄转过身,看向折原临也。
“既然折原君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她说。
“那能不能请你,暂时离开这里呢,折原君?”
这真是……太糟糕了。
折原临也想着。
如坠冰窟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便是要哈姆雷特亲眼目睹克劳狄斯杀死他的父亲,或许也不会比现在的他更震惊与难以置信。
这并非出自计划被打破的困窘,实际上临也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一点……让他震悚,困惑,难以接受,继而变成恼怒的事情是眼前女性通过行动表明的态度。
她不但没有被平和岛静雄异于常人之处震慑,远远地离他而去,反而平和但果断地,站在了他身前。
——这算什么啊,难道你是想要……
临也睁大了眼睛。
……保护他吗?
“平和岛真的不是超能力者吗?”
因为两次被问了这个问题,静雄这次思考了一会。
“我想不是吧。”他补充了一句,“至少小学的时候还不是。”
“我只是在开玩笑,不用回答得这么认真也可以。”
澄勾起嘴角,查看着对方的恢复情况。
“不管怎么说,那种伤口不到一周就痊愈了,真的很惊人……你的身体很结实呢,这不是坏事。”
“要拆掉纱布了吗?”
他忽然问道。
“嗯,既然都痊愈了。”
“我……”静雄犹豫地说,“我不想拆掉。”
澄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
“为什么呢,平和岛?”
“在失控的时候,看到它,不知不觉会变得容易冷静下来,所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澄点了点头。
“这是自我暗示的一种吧,你潜意识赋予了纱布……或者说这个伤口某种象征意义,以此加强对自我的调节能力——啊,就像刹车器那样。”
澄忽然有些苦恼。
“可是,没有伤口还使用纱布,对皮肤有不好的影响……有没有什么替代办法呢。”她问少年,“或者……能回忆起来吗,平和岛,看到纱布的时候,你联想到了什么呢?”
“……医务室。”
他吐出一个词,然后安静了下去。
半晌,他抬起目光,注视澄的双眸。
“还有你……老师,我还想起了你。”
“平和岛……”
澄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大约明白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可能会认为你在说讨我欢心的话。”
她站起来,打开了药品柜的抽屉,朝里面看了一会,然后向对方招了招手。
“到这里来一下。”
平和岛静雄走过去,发现澄在看的是一盒创口贴。
“用这个替代可以吗?”她问,“贴在显眼的位置,更换起来更容易,体积也比较小,不容易带来不便……”
静雄略微思索,便点了点头。
于是澄取出一个,放在掌心,但静雄打算要拿的时候,她又突然合上了手。
“等等,平和岛,我觉得还是做点什么加强一下记忆比较好。”
她低下头拆包装,拆到一半,澄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抬起脸来。
“你想贴在哪里?”
澄的目光从他手上扫过。
“这次先在右手的……中指怎么样?”
“好。”
“那,把手伸出来。”
澄说完以后,静雄照做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新拆封的创口贴贴在少年指根和指节间的位置,固定成一个端正的圆环。
“有记住么?”
做完这些后,澄向对方确认道。
“看到它,会让你想起医务室吗,平和岛?”
静雄端详着手上多出的创口贴,产生了奇异的感觉。
它分明安静地,不痛不痒地待在那里,一时间静雄却无法轻易忽视它的存在感……除此之外,刚才澄的手指与自己的短暂接触的体验也还很清晰。
但还是有点奇怪的吧……虽然贴着创口贴,实际却没有受伤……
静雄漫无边际地想着。
不过似乎也听说过那种情况,有的人虽然没有受伤,却会用创口贴来掩盖戴在手指上的戒指。
但是,那里也并没有戒指。
静雄忽然反应过来澄还在等自己的回答,连忙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如果非要说那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那大概是,类似刹车器那样的事物吧。
澄走出医务室的时候,已经放学很久了,
教学楼变得沉默,社团活动区和校舍周围却热闹起来,她继续向前走着,那片充满生机的吵闹渐渐离她远去。
当她跨出校门,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川崎老师。”
澄朝声音望去,折原临也正靠在墙边,似乎是等待了很久的样子。
“折原君……是在等我吗?”
“是的。”对方很干脆地承认了,“因为我被老师下了逐客令,所以只能在这里等待了。”
“在这种微妙的地方,倒是有奇特的执着呢…”
“我知道老师的意思哦,别看我这样,其实大家对我会是怎样的评价这一点,也有差不多的自觉吧。”
他说。
“我还没有听到老师的回答呢,关于你怎么看待小静这一点。”
“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呢,折原君?”
听到对方的反问,临也反而笑起来。
“真实的回答——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那么……”她说,“我觉得平和岛静雄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有自己的特别之处,但那仍然在普通人的范畴内,并没有受到特别的瞩目的必要。”
“是么,你是这么认为的……老师,我大概跟你合不来呢。”
折原临也走近了她。
“不过,要来打个赌吗?”
“关于什么?”
“关于我能不能改变你的想法这一点。”他接着说,“虽然是我的提议,但我认为你还是谨慎考虑为妙,毕竟我是个为了取胜会做出很多过分的事的人……”
“好啊,我接受了。”
“……哎?”
临也愣了一下,随即他像是要确定澄的表情那样,倾身更靠近她了一点。
夕阳落了一半,少年的面孔有一半沉浸在暖色的光晕中,他的眼睛映出余晖,展露出仅限于这一刻的纯粹。
“如果说我是个异常的人,那么你也一样……在这方面我很敏锐,你有和我相似的气味。”
他们的影子几乎叠在了一起。
临也的清朗声音也轻柔地融入这美丽的晚霞。
然而,他所说的却是——
“大概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吧,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