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尚未合并经营, 后来的来良学院还叫来神高校时发生的事。
要说在来神高校校史上最引人瞩目的一段时期,或许就是这三年了——这种瞩目与光辉灿烂的,成就层面上的意味无甚关联,实际包含的全然是叫人瞠目结舌的意义——毕竟只有这一段时间,操场上空飞着球门, 校舍里滚过汽油桶都成了常事, 而不幸成为了见证人的一般学生们, 渐渐地也开始觉得见怪不怪了。
要追根溯源, 这样异常的日常的开端, 是从那两个人的入学开始的。
——平和岛静雄和折原临也。
无论他们后来在池袋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当下的这两人, 也不过还是,稍微有些特别的高中二年级在读生而已。
“新罗,你喜欢戏剧吗?”
坐在窗边的折原临也忽然问道。
“普普通通吧。”
被询问的人在读的是一本内容艰深的解剖学书籍, 看起来相当厚重和朴素, 和折原临也手中在封面用红色和黑色绘出精致的美女胸像, 兼具纤细和神经质的艺术美感的《莎乐美》形成鲜明对比。
“真冷淡啊新罗……我啊, 可是很喜欢王尔德的。”
“你一天要对数不清的事物表达喜爱,只不过增加一个王尔德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临也。”
“虽然你说的没错, 不过王尔德有点不一样, 他是那种完全将自己的个性和情感投射在作品中的作家, 所以我尤其喜欢他。”临也将书翻过一页, “何况我也不是不认同他的美学品味……”
“你说《莎乐美》么……嘛,我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可怕。”新罗低着头说,“莎乐美这个女人是偏执狂吧,我才不承认会因爱生恨的爱是真正的爱——”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被神唾弃的罪,对罪人自身来说反而是最纯洁和狂热的爱,而且世俗的爱有独占欲和排他性不是很常见么?”
一直对话题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的岸谷新罗听到这句话,终于从一堆医学术语中抬起了脸。
“爱是独占欲啊……这个我倒是没意见。”他喃喃自语着,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不过我不会像莎乐美一样亲吻被砍下来的头,要说的话,应该是另外的那部分躯体才……”
“当然,我的情况又有点不同。”折原临也合上手中的书,用戏剧演员般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我对所有人的爱情都是一视同仁的哦。”
“……”岸谷新罗说,“果然最异常的还是你呢。”
于是关于戏剧的讨论到这里就告一段落,折原临也轻快地说起了新的话题。
“说起来,新罗你知道吗,这周有新的医务室老师要来。”
“是么,我没兴趣。”
新罗对外界的热情瞬间熄灭了,他重新沉浸到书页上的肺叶和心室间。
“别这么说嘛,听说在男生间已经开设了赌局——另外我也参与了哦——新的医务室老师是不是那种大家喜闻乐见的美丽温柔年轻女性之类的……”
“除了我的心上人,任何女人都没有区别,而且我自己能处理大部分问题,用不着医务室。”
“新罗……”
折原临也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响声……听起来像某种重物落地。
两人对视了一眼,脑海中浮现出了同一个身影。
岸谷新罗推开窗户,远远地望向第一操场,轻而易举地从一群穿着相同校服的学生中认出了平和岛静雄。
除了因为他染的金发特别显眼之外……来神高校中,在明明人数众多的情况下,要是呈现出以此人为中心,半径五米内寸草不生的奇妙景象,那他八成就是被视作“暴力机器”的平和岛静雄没错了。
“这不是小静吗?”
折原临也满怀恶意地笑起来。
“让我猜猜看,这次校内破坏公物兼殴打同学致使对方入院……小静会被校方判处多久的停学处分呢?”
其实,关于破坏公物和殴打同学致使入院会招惹来麻烦的后果这一点,平和岛静雄并不是没有自觉的。
另外,虽然很少有人相信,但他的确讨厌暴力,也渴望人如其名地得到平静的生活……
只是天不遂人愿,平和岛静雄天生不具有控制愤怒情绪的阀门,后来又渐渐拥有了超出常理的怪力,这让他的暴走变得非常轻易……后果也格外可怕。
比方说,现在。
理性还没有摆脱怒火控制的静雄盯着被自己扔出去的东西。
那是一张原本很结实的木制长椅,一分钟之前还好好地被安置在操场旁边,而三十秒前被因为不良少年的找茬而怒火中烧的静雄徒手举起,投掷了出去。
现在它摔折了一条腿,所幸这不过是静雄宣泄怒气的一种表现而已,他并没有用它达成伤害目的的想法,所以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受粉碎性骨折程度的伤。
目前。
静雄盯着长椅的尸骸,愤怒还没有被压制下去的迹象,于是他的视线转移向一边的灯柱。
“都说了,不要来挑——衅——我——”
静雄把手放到柱身上,然后猛地暴起青筋。
按照以往的一般发展,平和岛静雄下一秒就要拔起灯柱,之后在他的大暴走下不仅会留下一地躺尸的不良少年,还会给第一操场造成极大的破坏……最后这兵荒马乱的事件将以救护车的鸣笛声和(再次)造访教务处的静雄被一纸处分打发回家为结局。
然而,在这一次,好像局势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静雄正要发力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是什么人!”
恼火地转过身的静雄看到的,是一张温和无害的柔美面容。
“你好。”
光是站在发怒中的静雄面前,恐怕就能让大部分成年男子腿软,但她仿佛没有注意到静雄身上的危险信号,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因为有点担心,所以想问问……”她以双手握住了静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平和岛静雄完全不明白对方认为自己身体不舒服的判断从何而来,他的思维在这里打了个结,所以没有立即发觉自己在对方的碰触下,奇异地渐渐平静了下来。
“……没有。”
“那就没关系了。”
她说着,放开了手。
“其实我今天才刚刚入职,以后将要接替原本的田中先生管理医务室,可是……我好像找不到医务室的位置。”
年轻女性流露出了带有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
“所以,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为我带路呢?”
带着初次见面的女性穿过走廊,静雄对一路上见鬼一样纷纷退避三舍的普通学生熟视无睹,有点迷茫地思考着当下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首先,身后的这位女性是新来的医务室老师,而自己正在为她领路,这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而在那之前,他正在失去理智的发飙状态中,打算拔出操场旁边的灯柱……
后来到底是为什么没拔呢??
静雄惊奇地思考着这个“为什么”,在此期间他将对方带到了医务室门前,女性用在入职确认时领到的钥匙打开了门。
医务室不算很宽敞,但上一任负责人显然没有对工作的交接马虎,房间被仔细地清洁过,物品标签排列有序,三张用帘子隔开的床也换了干净的床单。
女性走进医务室后,先确认了药品的种类和位置,静雄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背影,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的忽然冷却,是在对方出现以后才发生的,那会不会是……
“刚才——”
静雄没有多加思考就问道,但开了口以后,他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于是他犹豫着沉默下去。
“我是川崎澄,叫我川崎老师就好啦。”她回过头对他说,“我能问一问么,你刚才是怎么了呢?”
“我……”被第一次见面的人问起这件事,静雄的心情不禁灰暗了下去,“在非常生气的时候,会变成那样。”
——虽然用“那样”的说法含糊其辞,但实际的情况,可是会举起自动售货机或者路牌,给周围造成大面积破坏。
静雄想到这一点,随即发现自己在潜意识中隐瞒了可能招致对方的害怕和厌恶的部分事实。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每个人类的本性都是如此,但在他人眼中几乎等同于“凶残的暴力”的静雄,又实在出人意料地,是个十分单纯和正直的人。
“……会变成,非常可怕和难以收拾的情况。”于是他无比认真地补充道,“所以,如果你不幸碰上这种现场,一定要绕开走。”
听到他郑重其事的提醒,澄也为他的诚实吃了一惊,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可爱。
“谢谢你。”她说,“不过,我今天并不是没有搞清楚情况就冒冒然上来搭讪的,我有看见噢,你把长椅扔出去了吧……因为看到了那一幕,所以我不禁开始担心你有没有拉伤或者骨折之类的……”
“没有……”平和岛静雄想了想,“应该没有吧。”
“还能走路的话,脊椎和腰椎大概没有问题……请把手伸出来。”
静雄照做了。
他不是好好穿校服衬衣的类型,袖子被相当随性地卷到手肘处,露出还保留着少年的柔软瘦削,却隐约具有好看肌肉线条的手臂。
——但从外观上看,真是想不到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澄一边检查着情况,一边在心中感叹道。
“基本没有问题。”
她说着,接着又问了一句。
“虽然有点冒犯,不过莫非你是超能力者吗?”
少年睁大了眼睛,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震惊。
“世界上存在那种东西吗?”
“开个玩笑。”
澄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她走到柜子前,取出一个外伤专用便携工具箱。
“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的姓名呢。”
“平和岛,平和岛静雄。”
“那么,平和岛同学。”她重新坐下来,将药箱放在桌上,“把右手给我。”
对方很明显地露出了“为什么”的疑惑神情,但还是伸出了手,乖得让人想起温顺的大型犬。考虑到他的发色,说是金毛大概比较合适。
不过见过他打架的人恐怕无法轻易认同吧,就算退一步,不说他是狼之类的野兽,那至少也得是俄罗斯高加索犬这类天性凶猛的犬类才行。
澄轻柔地将他的手指分开。
“你看,虽然没有拉伤和骨折,这里还是有划伤。”
静雄这才发现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间,有一道不浅的伤口,大约是被长椅上的钉子划伤的,但虽然伤口看起来有点严重,却没有血流不止的情况,就被自己理所当然地略过了。
“……啊,这种小伤用不着处理。”
“那可不行,不能对这种事放松警惕哦。”澄低下头,细致地做着局部消毒工作,“就算是这种小伤口,也有感染的风险。”
平和岛稍微感到了一点不自在,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受到这种纤细又体贴的好意了。
要说更早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
只不过最后大多以不怎么愉快的方式结尾,这让静雄渐渐开始意识到,无法克制愤怒的自己,是不能待在温柔的普通人中间的。
因此后来,尽管并非出自他的本心,静雄还是把自己作为格格不入的“怪物”,和他们分隔开了。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现在该做的事。
“由我说来有点奇怪,不过……不要管我比较好。”他说,“不说和我扯上关系容易被找麻烦这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这么说的时候,澄刚刚固定好无菌纱布。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她抬起头看向对方。
“这就是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事了。”
她说。
“其实情绪失控这回事,对一般人来说,也是很常见的。另外,就像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之处一样,自然也有不擅长克制愤怒的人。”
静雄安静地听着。
“既然作为一种不足之处,它并没有什么特别,那么我想,去修正和控制它,也不会异常地困难,就像……”澄偏过头微笑了一下,“今天不是就做到了吗?”
“居然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么——这可是那个静雄啊?!”
看到操场上事情的发展,就算是岸谷新罗也不禁大跌眼镜……字面意义上的。
新罗连忙推了推快滑落的眼镜,向旁边沉默不语许久的临也搭话。
“你看到了吗?临也?!刚才静雄显然是要拔灯柱了吧?为什么和那位女性说话之后就平静下来了??还有他们究竟去哪里了???”
“医务室。”
“哈?这种地方和静雄那种人形高达扯不上关系吧?”
“和小静搭话的女人是新来的医务室老师。”折原临也说,“我见过她的档案照片。”
“那你参与赌局岂不是稳赚不赔了吗?!”
“关注点不在这里吧,新罗。”
他叹了一口气。
“现在可是发生了我很讨厌的情况……又有新的被害人出现了,误以为小静是人类而去接近他这种事,绝对不行。”
“等等,临也,你不会……”
“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小静他和其他人的关系也只能以一塌糊涂的方式结束吧……”
折原临也坐到课桌上,一面随手哗啦哗啦翻着《莎乐美》,一面看向窗外被弃置在原处的,翻倒破损的长椅。
“不过,我也不介意稍微推动一下哦。”他回过头,对新罗笑了一下,“毕竟我非常,非常讨厌小静嘛。”
他把摊开的《莎乐美》放在膝盖上,书本恰好翻到了结局一幕,插画中身着纱衣,美丽纯洁又扭曲污秽的莎乐美公主正在月光下虔诚地亲吻约翰的头颅。
静雄躺在卧室的床上,今天在医务室发生的对话反复浮现在他脑海中。
“当然,我也不会擅自轻视你之前可能已经为之付出过的努力,我只不过想说,它确实可行而已。”
对方告诉他。
“还有就是,我大概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如果你再遇见忍耐不了愤怒的情况,在彻底发怒之前,先来找我吧。”
“我来教导你如何控制自己,而不是被控制。”
最后她这么说了啊……
我答应了吗?
平和岛静雄想。
好像,忘了要拒绝。
糟了……这不就是答应了吗。
他不无困扰地翻了一个身。
等等,她好像还说了什么?
是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
“不要忘了去打破伤风针哦。”
在分别的时候,澄对他说。
静雄思考了一会,起身,拿起扔在一旁的外套,随意地披在身上,走出了房间。
他还在上国中的弟弟平和岛幽还在玄关换鞋,看到静雄要出门的样子,问了一句他的去向。
“去医院。”
幽没有表情的脸也不禁因为惊讶出现了波动。
在他印象中的哥哥,去医院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受伤到无法行动的时候。
除此之外,静雄仿佛特摄片里的钢铁巨人,除非动力源被破坏,否则不会在乎身上的伤口。
“医院?”
“嗯。”
静雄背对着他站起来,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随便挥了挥手,给了对方一个放在自己身上,略微有些滑稽的解释。
“去打破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