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崎澄是在上个星期才搬到横滨来的。就像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目前的她,还处于和这座城市彼此熟悉的阶段。
今天的天气很好,透过车窗的阳光具有恰到好处的舒缓和晴朗,当坐在列车车厢中的澄向外看去,海面平静而瑰丽, 如同巨大的蓝色宝石。
只是这么偶然的一眼, 她便开始觉得, 自己大约又变得更喜欢这个城市了一点。
可能是正处于工作时间的关系, 现在乘坐列车的人寥寥无几, 比如在澄所处的车厢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喜欢热闹的地方, 但这样的宁静时分也很好,澄注视着窗外的风景,藉此惬意地打发着抵达目的地之前的时光。
忽然, 她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
有人走进了这节车厢。
奇怪的是, 车厢明明如此空旷, 那人却偏偏走到澄对面的座位, 然后坐了下来。
“在这样美丽的天气里,遇见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士,今天的我真是非常幸运。”
澄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名披着黑色大衣的男子。他生着相当俊秀的容貌, 应当还非常年轻, 但澄第一眼看他, 便首先注意到了他与年龄不符的, 深邃而难以捉摸的眼眸,而在那之后,是在他身上缠了好几处的绷带。
发现澄正注视着自己,对方展露了一个微笑,这笑容赋予了他一点儿天真和稚气,澄也随之发觉这位多处负了伤的陌生人的眼睛是清澈剔透的茶色。
真是独特的人啊。
澄在心里想着,礼貌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谢谢。”
接着,这位兼具了,浮烟一样轻薄和沉铁一般冷肃的矛盾气质的男子继续说道。
“从你来到横滨,应该还没有多久吧?”
“是的。”澄有些惊讶,“请问是怎样看出来的呢?”
“大约是尚未熟记列车路线吧,你携带的书中还夹着列车指南……不过,哪怕不依靠这一点,我也能看出来哦。”
他说道,然后眨了一下眼睛。
“会用这样怀有期待的眼神观赏途经的风景的人,实在不像已经久居于此。”
澄笑了笑。
“你没有猜错,我搬到这里才不过一周而已。”
“那么……”那男子缓缓地说。“此刻我与你在此处相会,这可真是命中注定的奇妙邂逅。”
“哎呀……”
澄带点无奈地感叹道。
“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表达,是出于你的交谈习惯吗?”
“抱歉,你或许会觉得我太冒昧了,但是,我并不觉得这是夸张或者轻浮的说法。”
他看着澄。
“你在这样的时间,选择了这趟列车,而我又在同样的时刻,乘上了同样的列车……然后,想要寻找一节空车厢的我,来到了此处,遇见了独自坐在这里的你。”
男子说着。
“这就是此刻的你我了。一切都这么恰到好处,如果不是神明指引下的命中注定,又能用什么来解释呢……并且。”
说到这里,对方停了下来,澄不禁追问道。
“并且?”
“并且,在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预感。”
“那是什么呢?”
“我预感到,你或许能成为我旅途的终点。”
他微笑地说。
“小姐,请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在此时此地殉情呢?”
这次澄的惊讶反映在了她的神情中,但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静静地凝视了对方一会。
他并不催促,仿佛方才不过是发出了约会邀请,绅士地等待着女方的回答。
“不得不说,你的请求……是否稍微有些冒昧了呢。”
良久,她说。
男子叹了一口气,但看起来也并不是非常失望的样子。
“果然如此……”
“我认为,殉情这种事,是必须要足够熟悉彼此,再慎重考虑过,才能做出的决定……而我和你不过刚刚结识而已,对我而言,要在此时此处做出决定,这未免太仓促了……”
她非常认真地望进他的眼底。
“所以,请容许我郑重地拒绝你。”
这次轮到对方呆住了,大概过了几秒,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初次见面的女性中,大约有一半把我的殉情邀请当做是我精神错乱的表现,而另一半,立刻就对我怀有了深深的怜爱之心,其中不乏因此哭泣的神经纤细者……”他说,“慎重地考虑我的建议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是这样吗。”
澄侧首思考着。
“我不过认为,既然你的提议是认真的,我也得认真回应才好。”
“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他微微垂下目光,“不过,我原以为,或许你也会劝告我珍惜生命……”
“如果你是个孩子的话,我想是会的……不,你确实还是个孩子也说不定,”
她说。
“但至少在说出‘殉情’这个词的时候,你的眼神并不是属于孩子的懵懂眼神——关于要不要活下去这个问题,你曾仔细思索过,才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对吗?”
“……”
男子带点苦涩地笑起来。
“是的,我从未停止思索这样的问题。”
“我之所以认为‘殉情’是需要慎重考虑的事……因为生与死是。至少现在,我们也只比素不相识好上一点儿,就像你大约无法说服我选择死亡……”她告诉对方,“要是你下定了决心,我也无法说服你选择生存。”
他沉默了。
之后,他说道。
“……你啊,比我想象中还要温柔。”
男子忽然站了起来,打开了列车的窗户,风卷着海的气息灌进来。
“你说你才刚到横滨一周,想必还不清楚横滨的某些生存规则……其一,不要招惹属于里世界的存在,尤其是叫做港口黑手党的。”
他接着说。
“其二,离‘太宰治’远一点,被卷进和他有关的事件中,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我努力让这次成为例外。”
车厢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澄也察觉了有什么正在发生……在她做出反应之前,男子倾下身子靠近了她,快而轻柔地抬起她的手腕,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初次见面,我是太宰治。”
他的尾音几乎完全陷在了巨响中。
他们所在的车厢骤然脱节,在它将要轰然炸开时,太宰治飞快地将女性抱起,动作迅疾地跃出窗户。
他漂亮地落地,确认已经不在波及范围内后,轻巧地将澄放了下来,没等澄对他说什么,太宰治便愉快地牵起了她的手。
“既然事已至此,就请把这当成爱的逃亡吧,可爱的小姐。”
他们奔跑了起来。
后面是枪声和火光,仿佛一场盛大的烟花。
在应付追杀这方面,太宰治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就算是得到“太宰这家伙能在枪林弹雨中野餐”的评价也不为过。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对太宰治本身的生命力(或者说搞阴谋诡计的水平和逃窜能力)的肯定,当他带上另一个战斗力基本为零的普通人时,情况又变得不同了。
但这种情况也在太宰的计算之内,还不至于让他觉得慌张。
发现澄渐渐体力不支的时候,太宰便果断地带她转进了小路,然后借着墙面的掩护,停下来稍作休整。
“因为我的缘故,把你牵扯进这样的事……虽然远远不够,但作为补偿,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他低下头,轻声说道。
“所以,请不用害怕。”
澄由于体力消耗乱了节拍的呼吸渐渐恢复平稳,她微仰起脸,与太宰短暂地四目相对。
“川崎澄。”
她告诉对方。
“尽管说不上是个自我介绍的好时机——不过,初次见面,我是川崎澄。”
太宰治勾起了嘴角,而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人立即放轻了呼吸。
“有三个人。”
敌人逐步逼近时,太宰用气音在她耳边说道。
“不算很难对付……不过,我需要你的配合。”
“我该怎么做?”
“首先,请转过来面对着我。”
澄照做了,这时敌人的脚步声已经靠得很近,但映入她眼帘的对方的面孔,找不到任何一丝失措。
“然后。”
他说。
“请注视着我。”
敌人在这一刻转至他们所在的拐角,太宰上前一步,把澄拥进怀中,黑色外套以保护的姿态裹住她,太宰一面朝敌人射击,一面轻柔而不失技巧地带着怀中的人移动,宛如一支以枪声和硝烟的气味助兴的舞。
战斗的发生和结束都很快,澄注意到周围安静了下来。
但太宰没有立刻放开她。
“再稍微像这样……保持一会。”
他引导着对方,缓步离开战斗区域,直到看不到血和尸体。
“好了。”
他放开了女性,退后一步。
“就结果而言,不算太糟糕——总之,要是给你留下可怕的回忆,我很抱歉,现在,我们得和彼此告别了……”
他转过身,扬起的外套下摆如同雨燕的剪尾。
“等一等。”
澄拉住了他。
“事实上,我的住处就在很近的地方……为了表示感谢,让我替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她松开手,太宰吃惊地微微转过身,露出一直被他藏在外套下的,滴血的手臂。
太宰把外套放在一边,西装内衬的袖子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其实说起来,这倒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只是稍微被子弹擦过而已,也没伤到重要的血管——不过疼倒是挺疼的。
好在常年在受伤的太宰治还算擅长忍耐疼痛。
澄剪开布料,露出看起来有点可怕的伤口,太宰治全程一言不发,相当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澄观察过伤口,心下有了决定。她抬头看太宰。
“为了给你一点心理准备,姑且先问一句,请问你相信非自然力量吗?”
“非自然……你是说,异能?”
“在这里,这被称为异能啊……”
澄感慨道。
“你的意思是,你是异能者吗?”太宰很快敏锐地推理出了她的意图,“治疗系异能?”
“差不多是这样吧。”
“虽然遗憾,但这是行不通的,因为我……”
太宰治还没说完,澄将手贴在他的创处,然后让太宰治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他的伤口开始渐渐愈合。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是人间失格失效了吗……不,这样的事从没发生过——”
“如果有什么和你的常识不符的地方,大约是我的异能本身比较特别吧。”
澄说,她温和地看着对方,治愈的波动缓慢扩散,太宰治发现自己难以抑制地,渐渐放松了下来,从内部开始觉得宁静和温暖,像完全被浸泡在温水中那样。
人类如果在某一时刻真正地感到安全,那必然是生与死交接的时刻——那可能是被孕育的时候,抑或是死去的瞬间。
然而,对任何一个已经存在于世的生物来说,生只能是过去,唯有死将成为未来。
这便是太宰一直以来的坚信和追求的原点。
此时,在这温柔力量的涤荡下,他的不安得到抚慰……太宰治对这种感觉无比留恋,于是他不禁开始想象濒死体验的美丽,对另一个世界的渴求疯狂生长起来。
“再稍微包扎一下就没问题了,我去拿绷带。”
当澄这么说的时候,太宰忽然问道。
“我可以用你的浴室吗?”
澄愣了一下。
“可以是可以,不过注意不要让伤口碰到水……”
“我会小心的。”太宰治几乎是心怀感激地对她微笑,“谢谢。”
于是他走向了浴室,而澄去卧室取医药箱。
澄打开医药箱,检查了药水和绷带,在此期间,浴室传来水声,当她取出了足够使用的量,水声倏尔停止了。
澄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安静无端地让她有点不安,与太宰在列车上的交谈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她立即奔了出去。
浴室的门没有锁死。
澄推开门,见到的是将自己浸没在浴缸里的太宰治。
他还穿着衬衣,水流抚过他的黑发,尽管身体正处于缓慢窒息的痛苦中,他的神情却带着孩子般的稚气和安宁。
太宰治看起来像童话里落入海中的王子,这样的他会让小美人鱼一见倾心,似乎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惊讶。
但是,他是无法被小美人鱼所拯救的,一心渴望在第一缕阳光中化作泡沫的残酷王子。
澄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
——你做出决定了吗?已经完全无法再忍耐了吗?
她久久地凝着对方的眼睛。
——这世界不再有任何一件事物使你留恋,所以哪怕是那样害怕孤独,你也要如此决绝地要结束在此刻吗?
她想着,无法自已地感到了悲伤。
——我们才刚刚相遇,就必须要分别了吗?
太宰治同样在凝视澄的眼睛。
原本,他应该是满怀喜悦和期待地等待死亡到来才对。
直到他看见澄的眼睛。
——为什么呢?
你是这样温柔,又如此悲伤……
你在竭力忍耐的是什么呢?
她眼中终于有一滴眼泪滚落。
时间的流动忽然变得很慢,太宰看着那水滴降落,在碰触水面的一刹那,溅起水花。
太宰治心里完全透明,又完全死寂的玻璃之海在这一刹那掀起汹涌的波涛。
——我听到了,你想对我说的话。
“这世界是令人伤痛的,和你一样,我深深地理解这一点。”
“但是,即使如此,我依然想要碰触你。”
澄的眼泪把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见过许多人为他流泪,但从未有人的泪具有如此克制的哀伤。
“你会允许我救你吗?”
我……
太宰治从浴缸里爬了起来,水被他溅得到处都是,他的头发和衣服都严重地滴着水,现在他看起来和王子没什么关系了,只是个湿透了的狼狈男人而已。
这时机真是再糟糕没有了。
不过。
太宰治忽然预感到,只有这件事,是不能犹豫的。
“我有一个请求……”
他说。
“此时此地,你愿意成为我的恋人吗?”
澄别过脸去,擦掉泪水,才转过头来。
“你的请求未免也太冒昧了吧?”
她垂下视线的时候,太宰依然能发现澄的睫毛仍带有湿意。
“恋人这种事,是必须要足够熟悉彼此,再慎重考虑过,才能做出的决定……而我和你不过刚刚结识而已。”
“……是呢。”
太宰笑了起来。
“那么,就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说吧。”
“等到我们足够熟悉彼此,又慎重地考虑过……”
等到我心甘情愿被你拯救的那一天。
太宰想。
在死之前,暂且让我期待一下那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