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数据也整合完毕, 澄抬头望了一眼钟表,预约时间差不多该结束了。
轰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同样看向表盘,以往在这种时刻,少年大约已经体贴而礼貌地准备要道别, 但今天的他似乎稍微陷入了一点踌躇。
“澄小姐, 你的工作要结束了吗?”
“嗯, 基本上是的, 再过一会, 我就要回公寓了。”
“……”
想了想,轰说道。
“今天晚上, 姐姐去参加同学会了……”
“唉,那晚饭……”
澄思考了一下,轰也大概提过哥哥不怎么回来, 如果轰冬美不在的话, 做饭这种事指望那个安德瓦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轰焦冻……他是个好孩子, 但看起来实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
——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让成长期的孩子吃速食食品。
秉持这这样的原则,澄十分自然地提出了轰没能直白地说出口的邀请。
“那轰想跟我一起吃晚饭吗?”
他的眼睛里诚实地泛起波澜, 像是阳光洒下碎片一样闪闪发亮, 而轰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可以吗, 澄小姐?”他问道, “会给你添麻烦吗?”
“完全没有关系。”
澄在这个问题上是理直气壮的。
“要说的话, 都得怪安德瓦先生作为父亲却不会做饭,把他留在家里孤零零地吃速食面也是合情合理之举。”
听了澄的话,很浅的笑容出现在轰的脸上。
“从现在开始准备晚餐有点晚了,我们不如在外面就餐吧……轰有喜欢的食物类型吗?”
“我……”
轰忽然意识到,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起这种生活化的话题。
就好像是一直遵循着固定的轨迹运转着,沉默地眺望恒星的小行星,在某一刻忽然发生轨道跃迁,与往常不同的距离或许会让它惶恐。
这种体验很陌生,这使轰不禁有些感到局促……但是,并不讨厌。
“荞麦……我喜欢荞麦面。”
“好的。”她说,“那我们走吧。”
饭后,两人一起走出了料理店。
轰是一个很沉静的孩子。
他在大多数时候称得上寡言,而且大概是家庭背景的关系,举止中不经意会流露出一种传统式的礼节和风仪,尽管按照年龄他大概正处于最叛逆和厌恶规则的时候。
这也就不奇怪了,他常常给人冷淡和稳重的印象这件事。
但澄还是明白的,轰有他冲动和固执的一面,他同样也有任性和一意孤行的时刻,偏偏出类拔萃的天赋让他同时具有了超乎常人的行动力……
这意味他不会经历比任何一个少年人更少的磕磕碰碰,却比别人更能忍耐疼痛——他会迅速地成长起来,通过不断受伤,痊愈,再受伤的方式,直到从心灵到身体,都变得真正坚固和强大。
相泽说的是对的,这是他必经的阵痛。
可是,澄依然希望着,哪怕只有一次,在她还能够伸出手的时候,拉着对方避开尖锐的荆棘,用更温和的方法来长大。
这都是成年人的考量了,在现在的年纪,轰的视角还不足以让他看到这些。
当然,对于澄,他也有他在意的事。
“澄小姐又喜欢什么食物呢?”
走在澄身边的轰忽然问道。
“嗯……”
澄想了一会。
“我讨厌的食物很少,不过要说特别喜欢的话,大概是甜食吧?”
“那喜欢的消磨时间的方式呢?”
“阅读和料理。”
“喜欢的动物?”
“狗。”澄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轰?”
“……没什么。”
他说。
“只是觉得,应该要知道而已。”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澄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还在凝山国中任教时,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却带着冷冽的孤独气质的少年。
而现在,两人已经能够普通地并肩而行了。
“仔细算起来,我们也认识了快一年了……虽然不算太长,但也是一段我非常珍视的时光呢。”
她接着轰的话题继续问道。
“轰最喜欢的动物是狗吗?”
“不是。”对方十分坦诚地说,“是猫。”
“那有养过吗?”
“小的时候……把被遗弃在路边纸箱里的小猫带回家过,后来被发现了——”
轰顿了顿,这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虽然母亲有为我争取,但最后还是……”
“这样的话,稍微有点遗憾呢。”
“所以,不想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少年凝视着澄的侧脸,“……所以,此刻的我仍在澄小姐身边,真是太好了。”
澄稍微一愣,很快理解了他指的是什么事,这让她不禁微笑起来。
“此刻轰仍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这时的澄注意到两人已经走到了快分别的路口,便说道。
“轰的家在另一个方向吧,我们就在这里……”
“时间已经不早了,请让我送你回去吧。”
“其实……”
大概是少年的眼神过分认真,婉拒的话被澄悄悄隐去。
“谢谢你,轰。”
澄继续说道。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呢,轰又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要说的话,是训练吧,因为想要证明给那个人看。”
“嗯……那么,能不能问问轰的理想呢?”
“是不依靠来自他的个性的同时超越他……”
“不对吧。”她微微摇了摇头,“虽然这种说法可能对安德瓦先生很失礼,不过安德瓦先生好像作为最终boss还不太够格……”
她想了想。
“打比方的话,大约是中场反派设定的感觉——啊,请务必千万不要告诉安德瓦先生。”
轰迅速把脸别过去,轻咳了一声,等再转过来的时候,又是清冷而稳重的面容。
“我会为澄小姐保密的。”
“万分感激。”
澄一本正经地回答后,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真的,非常喜欢轰。”
“……?!”
轰睁大了眼睛,少有地流露出略带点天然呆的气质。
“如果轰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澄说出下半句以后,少年回了神,露出带着些许不甘心的复杂表情。
“轰的理想——姑且把它认为是理想吧——是把火焰的一半个性排除在外的,但对我来说,我对轰的喜欢却无法用这样的方式来区分。”
她说。
“在我看来,轰就是轰,无论是哪一面,都是轰的一部分……我所喜欢的,是构成轰的全部。”
因此我真希望有一天,轰也能坦然接受,并喜欢上全部的自己。
澄将这些话放在了心底。
若是现在将其说出口的话,未免也倨傲过头了……
她这么想着。
不论对方多么年轻,澄也不想去否认他在过去的人生中获得的体验,做出的决定,还有为之奋斗的事物。
但另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是,少年还有大量的时间用来成长,用来变得坚硬,然后再变得温柔。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澄的公寓楼下,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澄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个人像矗立在我面前的山峰,在飞跃过他之前,我大概看不见别的风景吧。”
他说。
“即便如此,我发现,我依然有更急迫的愿望。”
忽然起风了。
这几乎像是来自天空深处的风,挟着星星的低语。
“要是……长大的那天,能早点到来就好了。”
澄站在门前时,瞥见了隔壁相泽家的房门虚掩着。
相泽老师好像没有这样的习惯,难道说,是有客人吗?
……还是非法入室?
澄考虑了一下,觉得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轻易排除第二种可能。
于是她索性拨通了相泽消太的电话。
忙音响了很久,在澄差点要放弃的时候,相泽带着疲倦和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川崎,怎么了吗?”
听澄说完情况后,他叹了一口气。
“啊,没关系,是我进门的时候疏忽了,放着不管就行……”
“相泽老师。”
澄冷不丁地问道。
“你生病了吧?”
“……”
相泽被噎了一下,错过了自然地否认的时机,这时再辩解就不免显得太刻意,所以他便无奈地承认了。
“能听得出来吗?”
“我对这种事比较敏感……那么,相泽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的话,在沙发上躺一会就能痊愈……”
“这可不行。”
澄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
“那就打扰了,相泽老师。”
……什么?
相泽一下没能转过弯来,然后他很快听到了敲门声礼貌地响了三次。
他迅速从沙发上弹起,但是澄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晚上好,相泽老师。”
“川崎……这种事其实不用麻烦你……”
“相泽老师测过体温了吗?”
相泽消太在对方的视线下哑口无言。
“……还没有。”
澄抬起手,用手背在相泽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比较了一下自己的。
“大约是发烧了呢。”她问道,“相泽老师家的体温计放在哪里。”
“……在那边的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
这对话发生得无比自然,直到澄走过去取出了体温计,相泽才猛然发现不对劲。
“川崎,真的不需要……”
“你的意思是,让你自己在沙发睡一夜,然后第二天因为高烧送进急诊室吗,相泽老师——温度计是口含式的吧,张嘴。”
澄笑着问道,但不知怎么地,相泽消太隐隐察觉到了不妙,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他最终还是乖乖地从澄的手中叼走了温度计。
——恐怕就连交情超过十年的麦克,至今也无缘得见相泽这么温顺的一面。
接着,澄似乎因为他的配合而稍微满意了一点,接着她倒了热水,用毯子把相泽消太裹起来,做完这些以后,她看了看温度计指示的数字,皱起眉头。
“果然发烧了……”她看向莫名有些坐立不安的相泽,“那么,家里有准备应急药物吗?”
相泽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在对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有的……在第四个抽屉里。”
“还有,相泽老师吃过饭了吗?”
“没有,因为没有胃口……”
就着热水吞下退烧药以后,发现澄系好围裙正走向厨房的相泽,略有些绝望地发现,他已经无法阻止眼前的女性了。
原本抗拒着让在意的对象见到自己虚弱一面的相泽怀着微妙地受创了的心情破罐破摔地在沙发上躺下来,用手臂遮住了过亮的光。
他闭上了眼睛,但声音仍然传进他的耳朵。
厨房有脚步声,大概是她走到了冰箱前,她或许是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因为有一阵子是悄然无声的,然后是很轻的碰撞声和水流声……
一个念头跳进了相泽的脑海,奇异地,这令他感到平静和安定。
——啊,现在她就在这里。
澄煮好了粥以后,发现沙发上的相泽已经睡着了。
想着反正食物还需要晾一会才不至于烫得不能入口,澄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厨房,从橱柜里取出了猫粮。
相泽买的猫碗造型非常可爱,澄忍不住笑了一下,端着它走到了外间。
相泽的小猫稍微长大了一些,甩着尾巴稍稍靠近了澄,但或许是觉得她的气味陌生,小猫停在了一段距离之外,好奇地打量着她。
“金平糖?”
她试探地喊了对方的名字,把猫碗向它推了推。
但小家伙仍在观望。
澄回头看了一眼沙发,男人好像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到这里来。”
她小声说道。
“消太,乖。”
小猫站了起来,在原地又转了转,但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被澄擅自起的名字给打动了,它不一会就挨了过来。
澄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它背上软乎乎的毛,这时,客厅那边也传来了声音。
澄把视线投过去,相泽正从沙发上坐起来,取下了温度计。
“体温降下来了。”
他把温度计放在一旁,朝澄的方向走来,澄不禁感到了一点点心虚,但对方似乎没有听见她小小的恶作剧,只是在小猫身边蹲了下来。
小猫快乐地叫了一声,娇声嗲气地去蹭他的手,如愿以偿地被揉了揉脑袋。
“别的不说,如果没有你的话,今天可能真的要忘记喂猫了。”
“所以说在努力工作的时候也不能不顾及一下自己的家庭啊,相泽老师……”
被调侃了的相泽消太这次却没有像过去一样露出微微困扰的神色。
他侧过脸看澄,勾着一点很淡的笑意。
“那么,作为回报——”
两人此刻的距离很近。
“可以叫你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