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潘多拉之盒

“啧。”

澄从书中抬起头, 并不意外地,她看到的是一张烦躁的面孔。

大约是又在哪里卡关了的死柄木弔使劲推下按键,但依然没有改变落败的命运。他握住游戏机的手猛地用力,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其砸向墙角。

但就在脱手前一秒,死柄木勉勉强强地压抑住了破坏欲, 只是不耐烦地把它掷在了桌面上。

澄看了那个幸免于难的游戏机一会, 然后将目光转向死柄木。

“不如……”

死柄木没等她说完, 就没好气地把游戏机推了过去, 澄合上书放到一边, 转而拿起游戏机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对这样的流程竟然已经开始觉得习惯了。

当澄尝试着通过让死柄木碰壁的关卡,死柄木则百无聊赖地翻开了澄今天带来的书。

和过去的情形相比,这是一个颇具倒错意味的场景。

“《超常黎明期》啊……又是这种无聊的书。”

虽然这么说, 死柄木还是顺着澄做了书签的地方, 看了下去。

“你知道超常黎明期吗, 死柄木?”

澄一面专注地看着屏幕, 一面问道。

“……算是吧。”他说,“所谓的超常黎明期,也就是因为个性的忽然出现, 社会所进入的一个混乱阶段, 然后一个领袖在这个阶段出现了……”

死柄木忽然止住了话头, 那个让他敬畏的人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也是他之所以了解这一阶段的原因……那个男人在这个时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在官方文献上已经找不到相关记录了, 所以被认为只是被编造出来的传说……”澄惊讶地抬眼看他,“而且,哪怕在各种传言中,他也被塑造成极端邪恶的支配者形象,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领袖’这种说法……能告诉我你的观点吗?”

这是死柄木弔应当讳莫如深的秘密之一。

在这里结束对话才是正确的选择,死柄木从理性上明白这件事,但在对方的注视下,他被某种力量驱使着,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因为他足够强。”

死柄木说。

“他的强大和恐怖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所以不管他是正义还是邪恶的,都不妨碍他成为领袖。”

“你是这么想的啊……”

澄想了想。

“我并不反对你的观点,但我认为,如果他真的存在,并且影响力延续至今的话,光是凭借个体的强大,大约是不够的——在传言中,他拥有大量信徒,那么至少,他是个了解如何洞悉人心的人。”

“……”

没有特别在意死柄木的沉默,澄将话题拉回了《超常黎明期》。

“因为当时个性才刚刚出现,所以被称作‘黎明’,而如今,个性社会已经比较成熟,相对稳定的英雄体制也建立起来了……”

“我讨厌英雄。”

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死柄木的表情陡然阴郁下来。

“为什么?”

澄轻声问他。

“为什么啊,不如说,外面的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能够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呢——”

死柄木反而笑了起来,他将脸转向窗外。

“明明只要一点意外,这些人眼前的快乐就会彻底粉碎,但他们却麻木地享有着幸福……这真是令人不快至极,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英雄。”

“他们自诩为稳定的维护者,实际上什么也做不到,除了带来这令人作呕的景象以外。”

“所以,我不止憎恨英雄,我还憎恨这些人虚伪的幸福。”

“每一秒钟,我都想要毁掉这一切……不。”

死柄木说,他的目光落在澄的脸上,猜测着她将会出现的惊慌失措或是厌恶不解的表情,产生了某种将昂贵且精致脆弱的艺术品恶意摔碎的快感。

“我总有一天会这么做的,我要让秩序彻底崩溃。”

——“然后呢。”

然而,他所听见的,却不是碎裂的声音。

死柄木开始发现,那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易碎品。

“……你在说什么?”

“我在问,然后呢,死柄木?”她竟然轻轻笑了笑,“如你所说的,将现存的秩序推翻后,你又想在那废墟里建起什么呢?”

“我……”

这是死柄木完全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破坏就是他设想中的终点了。

“你没有想过吗?”澄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失望,“那这么一来,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在恼火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做到一切,而你的所有举动也只是为了宣泄不满,所谓的‘破坏秩序’不过说说而已……”

“不是的!”

死柄木猛地站起来,慌张的人此时变成了他自己。

“我一定会做到,只要有——”

只要有老师的帮助!

本想这么告诉她的死柄木脑海中忽然闪现澄刚刚说过的话。

她说:“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在被否认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寻求更强大存在的庇护,连死柄木也说不出这不是小孩子才会有的举动。

“死柄木,我不是在轻视你的想法。”

她微仰起脸,认真地看进少年怔然的眼底。

“我并不完全觉得你的想法邪恶或是不切实际……唯独让我认为你幼稚的一点,只是你的自我定位而已。”

澄说。

“你说着你要推翻秩序的时候,把自己放在了局外人的位置……秩序不是不可挑战的,事实上在就我所见任何一种形式的人类历史中,它都在不断更替。”

“但是,没有一次的剧变,不是建立在‘人类’这个群体的意志之上……死柄木,破坏它的,从来就不是单独的个体,哪怕是神明——而你,你从一开始就拒绝去理解那个群体。”

死柄木骤然收紧了十指,他像是被枪抵住了胸口那样,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么,我要怎么做呢?”

他的瞳孔是红色的,和另一个少年不同,他的红色幽深又浑浊,却同样隐隐酝酿着暴风般的意志。

那是一双,直视时会让人心生恐惧的红色眼睛,如同时时涌动着混乱无序的深渊。

但就澄看来,那只是个躲起来哭泣的小男孩给自己建造的壁垒而已。

“你说,你憎恶普通人的幸福。”

于是,她告诉对方。

“请你,就从这一点开始理解吧。”

——“所谓的幸福。”

虽然死柄木总是那个怏怏不乐的样子,但黑雾认为今天的他未免也过于沉默了。

“死柄木,你……”

当他终于决定开口询问的时候,用于和afo联络的显示屏亮起了指示灯。afo的指示永远排在第一的序列,任何事都必须向其让步……所以他立刻住了口。

死柄木来到显示屏前,来自另一个隐秘之处的图像渐渐成型,afo那即使被绷带重重包裹,依然具有可怕威严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对方的敏锐度同样非常可怖,在短短几句交谈中,afo突然转变了话题。

“怎么了,死柄木,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

他沉默了一会。

“没有什么。”

afo不再说话了。他活了很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身上的某些特质在岁月和鲜血的打磨下愈发明显。

比如死柄木面对澄的时候,脱口而出的,afo具有的“领袖”气质。

他无需用语言,甚至不需眼神,就让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想要了解这件事,具体地。

这是不能被忤逆的。

死柄木略微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死柄木完成他的叙述以后,afo陷入了思考中。

但他的思索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afo淡淡地说:“我明白了,别在意,像往常一样,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他的话中没有提及另一个对象,这让死柄木弔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afo表示想要再跟黑雾单独谈一谈,死柄木便独自离开了酒吧。

黑雾不赞同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但碍于afo的教育宗旨,他也并没有对死柄木指手画脚。

像往常一样汇报过基本情况,黑雾还是犹豫着问起了刚才的事情。

“您认为,我们有没有必要……”

“你是指死柄木所说的那个人吗?”afo低低地笑起来,“黑雾,你发现了吗,那孩子已经开始思考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考虑除了毁灭以外的事。”

“是、是的。”

“我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但是,我也明白过分的保护是不合理的,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成长的机会……当前只需静观其变。”

他说。

“当然,这是建立在那孩子朝着我期望的方向成长的基础上——我所期望的,纯粹的扭曲和邪恶。”

“您的意思是……?”

“如果长出了不必要的枝叶……”

afo的声音竟然有了慈爱的意味。

“再由我们来一一剪除就好。”

暮色四合的时分,连倒映在河面的余晖都被归家的人群染上了眷恋烟火的气息。

在此刻,似乎全世界唯有死柄木弔是漫无目的的。

像过去的许多次,他观察着人流中每一个脸上带着幸福表情的人,只是他以前想象的是如何突兀地破坏这样的场景,让他们的快乐被恐惧侵蚀,这一次,他尝试着将自己放进这样的场景。

——然而他失败了。

终于,死柄木弔意识到,从很久以前他就再也无法将自己和“幸福”联系在一起了。

他开始感到失望,然后是恼怒,这让他觉得像是输了一场关键的游戏,而且是败给了那个否定了他的女人。

接着,他开始联想到——

会不会,这只是她的谎言而已呢,像那些英雄一样,她也欺骗了自己。

“既然如此,就试试看吧。”

死柄木自言自语着。

他的行动总是有一半是由愤怒驱动的,另一半则是别的各种负面情绪,它们总是糅杂在一起,这让死柄木没有立刻发现这次的不同。

那些在漆黑的礁石间彼此碰撞的毒潮中,有一点随波逐流的微光在浅浅地闪烁。

那是和诅咒一起,被压在潘多拉盒底的东西。

澄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将清洗过的碗放进橱柜。起初她只是和平常一样打开了信箱,然后和简讯一起传输的照片弹了出来。

下一秒,她不慎摔碎了碗。

照片很模糊,但依然能看到是一只的断手。

——一个人到照片里的地方来,不然就杀了他。

这是一条阴森又专横的信息,既没有表明具体地点,也没有说明句子里的“他”究竟是谁。

澄细细检查着照片里的每一处细节,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模糊的商店招牌。

这是位于咖啡店附近的一个地点。

“死柄木……?”

她喃喃自语道,没有再做犹豫,立即行动了起来。

“是死柄木。”

回复是在三分钟内抵达的。

“我会来的。”

——“请务必不要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