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并不会和澄说太多工作上的事,除非是那些他认为轻松有趣而无关紧要的。
在他接手了这起情报员失踪事件以后,又为此调查奔波了一些日子,在这期间,他不曾和川崎澄提起工作里的任何细节和内容,这让澄也感觉到了,这次事件或许正以不太乐观的方式展开。
昨天太宰又是在夜深时回来的,而在澄醒来之时,他也早已从短暂的休憩中苏醒,衣着齐整,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
“要走了吗?”
“嗯,敌方主力部队的据点位置差不多有线索了,事情应该快要接近尾声了吧。”
“那,要好好保护自己哦。”
澄的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柔软,太宰整理领子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
“阿澄。”
“怎么了……啊!”
川崎澄发出短促的小小尖叫,睡意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而像一只黑色大鸟那样忽然跃上床的太宰治已经跪在她身前,压低身子亲了亲她的侧脸。
“等工作结束了,就去旅行吧,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啊。”
她说。
“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下周把行程定下来,等到月末,就可以去旅行了。”
得到了澄的回复后,太宰治烟色水晶般明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喜悦。
“对了,我记得今天阿澄打算给自己放假对吧,是有什么安排呢?”
“安排啊……”
川崎澄指了指昨天收取之后放在床头的包裹,那里面是一个兔子毛绒玩具。
事实上,织田作之助带着孩子们光顾的那一天,面向儿童的优惠活动已然过期了三天,作为赠品的玩偶也所剩无几——准确地说,正巧还有四个存货,而被织田作收养的孩子们有五个。
织田作想象中的争吵画面没有出现,因为反而是平时最娇气爱哭的咲乐让步了。
“澄小姐会来看我吗?”
在澄告诉她,会为她追加订购一个兔子娃娃,日后再送给她的时候,小女孩握着澄的手指这样说道。
“不带着玩偶来也没关系,有澄小姐就可以了!”
大约没人能拒绝孩子的这种要求吧。因此,澄原本决定今天去把兔子娃娃带给咲乐,顺便给自己放一天假。
她先前给作为监护人的织田作发送过讯息,表达了自己想要造访的意愿,但她猜测或许是对方又在忙碌于零碎的工作,一直都没有收到回复。
“本来要去找织田先生家的咲乐带礼物的,但要是没有地址的话……”
“织田?咲乐?”太宰治愣了一下,“说的是织田作之助吗?”
澄不禁也惊讶起来。
“你们认识吗?”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织田作是我的朋友,那些孩子们因为被牵扯到了事件里,所以现在正在我安排的避难所……等等,这说不定是一个好主意。”
太宰治思量了一会。
“不瞒你说,接下来我和我的部下要发动进攻了,可能也没有什么余力来保证你的安全……所以,我送你过去吧。”
他抬头,做出了决定。
“那是干部以下级别无法知道的秘密避难所,你去那里也不是坏事。”
太宰寻找的避难处是和组织有生意往来的的进口许可事务所,这栋蓝色建筑物宁静而陈旧地屹立在人烟稀少的海滨地带,旁边有一块已经废弃的公共停车场。
咲乐远远地从窗台上望见她,快乐地惊叫了一声,立刻开始往楼下跑。
“为了防止被孩子看到……”
太宰治在小女孩下楼梯的时间里和澄吻别,他们的头发在海风中纠缠着。
“等到下次见面,我们再来好好商量一下旅行的事吧。”
澄目送太宰的车离开后,牵起咲乐的手,小姑娘搂着兔子,看上去十分喜爱她的新玩具。
“小咲乐,哥哥们在干什么呢?”
“我想想……幸介和克己在玩棋,优在玩飞镖,真嗣在画画。”
“那咲乐现在想做什么?”
小女孩开心地说:“想和澄小姐待在一起。”
“好啊。”澄笑了起来,“我们去海边散步吧。”
在来的路上,太宰治跟她聊了一些织田作之助的事,从只言片语中,川崎澄也大体明白了织田作与这次行动密切相关这一点,另外,她还知道了织田作所收养的孩子们的来历。
他们都是在黑手党斗争中失去了父母的孤儿。
织田作之助是个比澄想象中更温柔的男人。
咲乐蹦蹦跳跳地走在澄的前面。
“织田作已经好久没来了。”
“咲乐会觉得寂寞吗?”
“嗯嗯,会哦。”她回过头对澄说,“不过,织田作那种笨拙的男人肯定是在外面努力工作了吧。”
想到身为成年男子的织田作之助被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做了“笨拙”的评价,澄有点忍俊不禁。
“澄小姐怎么看织田作的呢?”
“我的话……”澄想了想,“我很尊敬他,织田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咲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那么,澄小姐将来会和织田作结婚吗?”
“哎?”她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个……我想,并不会吧。”
“果然不行……”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咲乐的话,既喜欢织田作,又喜欢澄小姐,所以在想,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要说的话,我也是既喜欢咲乐,又喜欢织田先生。”澄蹲下身子,认真地告诉失落的咲乐,“不过,我已经找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啦。”
“那个人比织田作还要好么?”
“唔……问题不在这里。”澄说,“要是忽然出现了一个比织田先生更富裕,更高大英俊,也一点不笨拙的男人想要领养咲乐,咲乐愿意跟他离开吗?”
女孩子用力摇了摇头。
“不能抛下织田作不管。”
“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
澄微微笑起来,她发现已经差不多走到了边缘地带,便带着咲乐往来时的方向走——
她猛地停了下来。
那种感觉来得突兀又迅疾,一年前与芥川初识的时候,在爆炸发生之前,她也有过这种体会。
川崎澄在这一瞬间所进入的,是大脑发出“生命将要受到威胁”的警告时独有的超速思考空间。
她在几分钟内通过各种感官从外界获取的信息飞快地分解成最小单位的碎片,又联系重组,无数异常细小的信号被大浪淘沙般筛取出来,构成鲜红醒目的死亡讯息。
“咲乐,从现在开始跟着我行动,尽可能不要发出声音,明白了吗。”
澄的声音的神情都严肃又镇静,小女孩敏感地感觉到了她态度中的异常,不安地点了点头。
没有再浪费时间,她一言不发地拉着咲乐的手跑进几米外的破旧车库,关掉照明,并从里面降下了门,她让咲乐躲在位置最偏僻的车身后面,自己则在稍稍靠外的位置。
几乎没有迟滞,仅仅在数秒后,外面传来了引擎的响声,川崎澄一面紧盯着升降门,一面打开手机,快速输入了文字,发送给太宰治,做完这些后,澄把手伸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握住了什么东西。
此时,来人似乎也发现了车库升降门从内部锁死,经过半分钟,门口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响声,在烟尘升起的一瞬间,澄朝入口处开了枪,接着她听到了痛呼,但出于情况尚不明晰的顾虑,谨慎地没有开第二枪。
有一个高大的影子从烟尘弥漫中渐渐显露,澄绷紧了神经,将枪口对准了他。
那个人的面孔进入了澄的视野。
那是一个一身灰白的男人,明明强壮挺拔,却浑身散发着枯槁的死气。
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危险警报疯狂地尖叫起来,澄连续扣动扳机,但看不清他究竟是怎么行动的,每一发都擦着他的身体落空了。
现在轮到来人举起武器了。
“我是安德烈。纪德。”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那里面还有一个孩子吧,请一起到这里来。”
咲乐从角落里跑出来,扑到澄怀里,已经泣不成声。
“纪德先生,能告诉我你的来意吗?”
澄抱紧了女孩颤抖的身体。
“关于我的目的,我无意解释太多,你只要知道我本是为了抓住这些孩子,再将他们献祭于我的理想而来。”他说着,“但由于你打伤了我的属下,所以我决定提前处决她。”
纪德把枪口转向咲乐——
然后便停顿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在这一秒内,他在自己的精神领域看见了多少种未来。
“很有意思。”
纪德缓缓放下了武器。
“女士,你认识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吗?这孩子对于他的意义,是否比她对于你还要更加重要?”
澄没有出声。
纪德行尸走肉般冷硬的面容上露出微笑,像灰烬里泛起的一粒火星。
“无论是哪一种未来,你都会先于那位孩子死去,这提醒了我,或许在死亡上加注微渺的生的希冀,对织田作之助来说,将是更强的推动力……所以,我改变了主意,。”
澄和咲乐被推上了同一辆车,开车的是纪德本人,同时,她看见了其他孩子的身影,他们被塞上了一辆绿色的小型公交,咲乐同样注意到了,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
“你想怎么样。”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澄尽力维持着镇定,“他们只是孩子而已,无论阁下的计划是什么,都没有价值……”
“并非如此。”纪德启动了引擎,“请你看着吧。”
他们乘坐的车驶上和其他孩子所在的公交不同却遥遥并行的道路,澄猛地转过身,另一辆小型面包车疯一般地追在公交后面,澄隐约能认出驾驶者的影子——
如果有人能想象到地狱,那它就是接下来的一幕。
她看到了公交车上火光骤然爆发,一切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川崎澄几乎忘却了身体的存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有没有在这震痛中破碎,她抱住女孩,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告诉她不要看,也不要哭,但她很快发现了目睹过这一切后,脆弱的孩子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世界的噪声开始回归,她仿佛远远地听见了织田作之助撕心裂肺的恸哭。
这真奇怪,在这么远的距离下,她理应不可能听到织田作的声音。
川崎澄倏然睁大眼睛。
啊,是这样啊。
——在哭的人,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