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夜影

这只是段插曲,过后萧逸和楚璇都极有默契地没有再提。

行过合卺之礼,两人之间最后的一层纱障也被抽掉了,真正的像是一对夫妻那般相处。

在外人看来,皇帝陛下对贵妃甚是垂爱,可谓帝宠优渥,风光无限。

可关起门来,两人独处时,却是沉默多。

初安十五年的夏天,正是萧逸推行兵制和吏制改革的关键时候,他终日繁忙,连用膳时都经常拿着奏折在看,每天睡三四个时辰,经常楚璇睡下时还见他守着一大摞奏折在点灯熬油,而醒来时却已枕边空空,人早就已经走了。

其实这样的日子在楚璇看来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若要说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说到萧逸手头的政务和围绕在他身边的近臣,于楚璇而言实在太过于敏感,她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根本不想听。

她实在没有做细作的天分,也还没有练就那份冷硬心肠。

日子便就这样清淡如水的过去,梁王偶尔会遣人来催促,而楚璇便会递些关于萧逸的消息出去。

有时她甚至会怀疑,其实萧逸早就把她看穿了,她虽然不懂朝政,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猜得出来,萧逸看似无意间透漏给她的那些事,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

但梁王那边也未见有不满,只是近来坠儿的行踪略显神秘了些,经常向她要了符令,之后便大半天见不着人。

夜深,楚璇估摸着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萧逸铁定是不会来了,便遣退了众人,独留坠儿在身边。

“你近来动作太过明显了,陛下是个顶精明的人,若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你识破的。”

坠儿将梨花木梳浸在桐油水中泡了泡,拿出来细细地给楚璇梳理着一头青丝,目中波澜不兴,甚是沉定。

“奴婢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

“你现在是在宫里,在我的身边,就算身不由己,可做得慢些,做得隐蔽些,外公总不会派人到这里来责罚你吧?坠儿,事是做不完的,可命只有一条。”

坠儿默了默,道:“可奴婢的家人还在宫外……”

她话音绵黏,似有千言万语未出口,一惯坚冷的面容浮掠上些许牵念忧色,濡濡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有家人。”

楚璇低下了头,沉吟片刻,刚想说自己会找梁王求情,尽快把她送出宫,还未出口,屏风外的水晶珠帘沥沥响了起来。

楚璇心里一咯噔,忙站起身,果然见萧逸从屏风后绕了进来。

他一袭阔袖长摆的玄衣纁裳,环佩缀垂,玉冠琯发,大概是从朝会结束后就没换过。

定是又忙碌了一天。

楚璇上前想给他把过分繁沉的外裳脱了,却被他捏住手腕拖进了怀里。

他身上的刺绣衲珠太过凸硬,硌得楚璇有些难受,他说出口的话更是让她有些忐忑。

“这几日没注意,你什么时候让人在屏风外挂了水晶帘?”

楚璇按捺下心里涌动的惧意,和婉笑道:“我近来读诗,读到‘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①’想着秋天将至,也附庸风雅一回儿。”

萧逸垂眸看她,薄秀的唇角轻挑,笑意中带着几分深邃,“诗自然是好的,只是将帘子挂在这里,出来进去水晶珠儿撞在一起响个不停,想静静地进来都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主仆两在说什么悄悄话,防着谁听见呢。”

听到这里,楚璇几乎肯定他是故意在戳弄她,干脆仰了头看他,目光澄澈地问:“防着谁啊?”

萧逸一怔,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抬起手揉了揉额角,看殿中烛光幽昧,珠影浅漾,正是良宵美景,心道还是不煞风景了,便舒然一笑:“防着谁?朕不过随便一说,瞧你这认真的劲儿,大半夜的眼睛这么亮,是白天又睡多了么……”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见坠儿还跪在地上。

楚璇忙道:“你下去吧。”

坠儿站起来,躬身后退了出去。

萧逸唇边噙着幽缓的笑,淡掠过她的背影,平抬了胳膊任由楚璇给他拆环佩腰带,恍若不经意道:“这丫头看得久了好像真跟你有些像。”

楚璇表面平静,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些烦躁,想把话题从坠儿的身上移开,便故作娇嗔道:“这世上跟我像的人多了,我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长相,还不许旁人跟我长得像了?”

萧逸抬起了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弓起,划过她的眉峰眼梢,痴凝道:“璇儿的美无人能比,可倾城,可倾国。”

甜言蜜语来得如此突然,让楚璇有些措手不及,眨巴了眨巴眼,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但萧逸话锋一转,陡然从柔情蜜意里出来,饶有深意道:“就算有人再像你,也不会有你的命。”

这话值得细品,可萧逸没有给她细品的时间,随手扔掉了脱下来的外裳,拽着她的手腕上了榻。

床就在内殿,不过几步路,可萧逸今晚显得特别急切,根本不给楚璇反应置喙的机会,楚璇本能觉得今夜的萧逸很反常,那一惯端沉内敛的外表下好像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似乎是有些激动,有些得意,被他强自按捺着,但根本按不下去。

最末,萧逸给楚璇披上了轻纱,将她搂进怀里,满含挚情地喟叹道:“璇儿,我爱你……”

楚璇早已疲累不堪,在他怀里轻阖着眼,迷迷糊糊地随波逐流:“思弈,我也爱你。”

萧逸沉默了片刻,突得将她从怀里拖出来唤醒,甚是严肃道:“我没有骗你,璇儿,这个世上我骗谁都不可能骗你,我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声音沉闷又震耳,搅扰得楚璇不得不把眼睛睁开,半是清醒,半是惺忪,些许无奈地看向他。

这位皇帝陛下的秉性可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大半夜的,缱绻燕好之后,竟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楚璇又扑进他怀里,宛如在哄深更半夜怎么也不肯入睡的孩子,柔缓道:“我也是真得爱思弈,好了……我有些累了,咱们快些睡吧。”

萧逸又陷入了沉默,说来也真是奇怪,刚才明明那般生龙活虎,那般热情洋溢,可之后……竟成了这么一副模样,难道是她伺候得不好?

可……哪里又轮得到她伺候了,皇帝陛下那般霸道不容违拗,她只有任其摆布的份儿。

楚璇揉了揉酸痛的细腰,有些埋怨地心想,这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每回儿都好像要把她拆了一样。

萧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眼见她神情变幻,疲惫渐深,拢着她的手慢慢松开,长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含着些许落拓,道:“是呀,夜深了,咱们早点睡吧,明后几天都不必上朝,朕带你去骊山行宫散散心。”

楚璇胡乱地应下,躺回榻上,半寐半醒之时,她方才反应过来,萧逸方才说“璇儿,我爱你……”,“我没有骗你,璇儿,这个世上我骗谁都不可能骗你,我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我,他用的是我。

可临睡前,又变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朕。

楚璇不甚在意地想,或许是迷糊了,说错了,这又是什么要紧事呢……

思绪渐至模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中。

过后几天,楚璇便知道萧逸为何激动,为何得意了。

兵马制和吏制改革很是顺利,萧逸如愿裁撤了一批冗寮冗官,对发放粮饷的标准和军中升迁也制定了新的标准规定。

本来这些事萧逸不会对她说,只是外公的人找上了门责怪楚璇探听消息不力,她才知晓。

是尚仪局那个曾教过楚璇规矩的老宫女林姑姑。

所谓责骂不过是一番陈词滥调,先是拿了她的父母家人乃至于她自己的安慰好一顿恫吓,巴掌打完了再给个甜枣,又是一顿安抚,说梁王殿下挂念她,也很担心她在宫中的处境,若是大业能早日得成,楚璇也能早些跟家人团聚。

这些话最初听时还有些感动,可听得多了便觉连心都有些麻木了。

她在这幽幽深宫里艰辛挣扎,伴着深不可测的君王,没有亲人庇护,甚至连真正可信任、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那所勾画出来的美丽图景,在她看来十分虚幻,如飘摇在云间不可触摸的烟雾,离她太过遥远了。

但这些她丝毫都不能表现出来,她给林姑姑塞了几颗金锞子,央求林姑姑尽量多的向外公诉说她的难处,并十分诚恳地道她已经尽力了。

林姑姑收了金子,表情和缓了许多,又说了些安抚的话才走,只是临走时把坠儿叫出去说了许久的话。

楚璇担心她要唆使坠儿干什么,等在殿里想等着坠儿回来仔细地问一问,可恰这时内直司的人来了,说是辇舆仪仗已备好,皇帝陛下正往端华门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盘问坠儿些什么,只有稍理妆容,上了备好的辇舆。

此去骊山,萧逸以清静休养为名,亲自给楚璇划定了随行的宫女内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把坠儿划在了随行名单之外。

楚璇隐隐觉得不对劲儿,这些日子她待坠儿甚是亲厚,时常摒退众人独留她在身边,萧逸就撞上了好几回,为何明知如此,还不让坠儿跟着她……

这份疑惑存在心间,她自然不敢明着问萧逸,却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名目把坠儿留在身边,便只有依从着皇帝陛下的圣意,暂把她留在宫里。

骊山行宫建在山峦深处,青峰叠嶂,林木蓊郁,安顿下确觉得比在太极宫里更幽静清凉。

萧逸素来畏热,因而内侍早在兴庆殿里备好了冰鉴和碎冰,专供皇帝陛下消暑。

可萧逸却让他们都撤了。

南窗下置了一张绣榻,萧逸斜倚着锦垫,拿了本奏折在看,不时抬眼瞟一瞟在殿中四处晃悠,不停打量的楚璇,唇角微勾,流露出温隽的笑意。

楚璇上蹿下跳地撒完了欢,也新奇够了,慢踱着步坐到萧逸身边,颇为好奇道:“我刚见他们把冰鉴撤出去,为什么啊?思弈你不是最怕热的吗?”

萧逸手里的那方奏折正看到要紧处,凝目深思,头也没抬,只随口道:“朕是怕热,可你这小身板最受不得寒,若是一昧贪凉,岂不是容易伤着你的身子。”

“啊!原来小舅舅是在心疼我啊。”

离了那四面红墙的幽深宫闱,楚璇直觉扣在身上的枷锁除了,说话做事愈加随行,不自觉流露出些小女儿家的天真娇俏。

她也不管萧逸是不是正陷在政务里,无暇搭理她,只凑到他跟前,用那只滑凉柔腻的小手握住他,神秘兮兮道:“我不是身子骨不好,我这叫冰肌玉骨。”

她嗓音绵柔,呵气如兰,那凑近的娇面上更含着媚极惑人的笑,如绽放明灿的花朵,开在身畔,悠然含香。

萧逸微有痴愣,随即笑了笑,难得坐怀不乱地把她的小爪子移开,调笑道:“是谁总抱怨朕不会怜香惜玉,说自己身上又累又疼,这会儿倒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着,要来勾引朕了?”

楚璇一回想前几夜的惨烈战况,仍心有余悸,忙讪讪地挪了挪身子,坐得离萧逸远些,嘟囔道:“如此幽静美丽的景致,您竟然只能想得到床榻上那些事,真是俗,太俗了。”

萧逸眉宇微扬,扔了奏折倾身要过来抓她,楚璇伶俐地一偏身子,堪堪躲了过去。

两人正闹作一团,高显仁进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楚璇,躬身道:“陛下,孙校尉来了。”

萧逸脸上的笑容微敛,朝高显仁摆了摆手,高显仁会意,碎步退了下去。

“璇儿,这骊山还有几处好景致,让值守的内侍带你到处去逛逛,等天黑了回来,咱们一同用膳。”

萧逸不这样说,楚璇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在进宫之前,外公特意把这位孙校尉从内臣百官里提溜出来,把他挖了个底透。

大周朝堂之上,能在御前行走,可得天子单独召见的孙校尉,除了校事府的孙玄礼,再没有第二人。

校事府是专为君王监视百官,探听操办幽秘事的署寮,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可楚璇能从外公话中语气听出来,这是让外公深为忌惮的存在。

外公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萧逸一旦召见孙玄礼,不管楚璇能不能探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都该立刻向他汇报。

可……她如今在骊山上,坠儿又不在身边,此处地势险峻,守卫森严,又不像宫里遍布着外公的眼线,来往消息甚是艰难,该如何才能把信儿递到山下?

楚璇掐了一朵凌霄花轻搔着自己的下巴,任清风迎面吹来,撩起衣袂翩跹,若有所思道:“他会不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正跟在她身后卖力介绍骊山景致的内侍一愣,茫然道:“什么主意?”

楚璇摇了摇头,只说想自己再逛逛,不要他跟着了。

她领着冉冉往竹林深处走,颇为警惕地环顾过四周,确定了无人窥视,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把我带到了骊山行宫,会不会就是不想我递消息给外公?”

冉冉敛眉思索了一番,忖道:“兴许是,可……陛下近来也没有大动作啊,有什么是他不想让梁王知道的?”

楚璇也百思难得其解,若是前些日子,萧逸忙着张罗兵马制和吏制改革,涉及一些机密事恐让外公提前知道了而失去先机。可如今这些要紧事都过去了,正是休沐避暑的悠闲时节,怎么反倒弄得神秘起来。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可忽有一瞬,又突然想起了坠儿。

那并不是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仿佛清风入窍,只是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夹杂着些许不祥的预感,想得久了竟会生出几分悚意,不知觉间手心里黏黏的腻了层冷汗。

这又是毫无根据,很没有道理的。

难道单凭萧逸把坠儿划在了随行名单之外,就认定他要对坠儿下手么,这也太荒诞了。

楚璇狠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摇出脑外。

夜间的膳食甚是精巧,乳酿鱼和甑糕做得很好,楚璇拿筷尖蘸了汤汁伸出舌头舔,舔了几下,突听萧逸道:“你这么个吃饭法啊?”

她猛然回过神来,刚才只顾着想心事去了,也没正经吃,生怕被萧逸看出什么,忙夹了块鱼肉搁嘴里,眼珠转了转,问:“思弈,咱们什么时候回宫啊?”

萧逸拿起锦帕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她,唇角微勾:“怎么了?呆够了?”

楚璇一怔,斟酌了一番,倏尔笑开:“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说罢,低头开始夹碗里的甑糕。

萧逸却将筷箸搁下了,他紧凝着楚璇,“那你告诉朕,喜欢骊山吗?”

她心里存着事,日夜忐忑,哪里顾得上喜欢或不喜欢,听萧逸这样问,只随口敷衍道:“喜欢,这里景色很好。”

萧逸幽然一笑:“既然你喜欢,那咱们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山间幽静,岁月飞逝,短短几天,朝堂中据说已堆集了如山的奏折等着萧逸批阅,纵然不舍,他也不得不带着楚璇启程回銮。

回了太极宫,楚璇耐着性子送萧逸回宣室殿,又陪他用了午膳,趁他召见朝臣,飞快地赶回了长秋殿。

殿中很安静,宫人们各司其职,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正等着楚璇回来一样。

她长舒了口气,随口吩咐道:“让坠儿来见我。”

近前的宫女面面相觑,推了个年岁稍长些的出来,仔细斟酌着回道:“皇帝陛下恩旨,放一批年纪大了的宫女归家,坠儿正在此列。”

楚璇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静默了许久,才道:“可坠儿今年才十五岁。”

那宫女垂眉敛目,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念她伺候娘娘尽心,特也将她放了出去。”

楚璇想了想,缓声道:“我要些事想找尚仪局的人来问问,那里有位林姑姑,资历深,办事也牢靠,你去将她请过来。”

那宫女站着未动,以平波无煦的声调道:“林姑姑也在放还宫女之列。”

楚璇静静地看着这宫女,她微垂臻首,态度恭谨,只一板一眼地回话,再无多余的表情。缄然片刻,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好了,本宫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鞠礼告退。

待她们走了,冉冉不无忧色地凑过来,小声问:“陛下会把她们送去哪里啊?难不成是严刑逼供了吗?”

楚璇呆呆地坐着,倏尔,轻轻摇了摇头,冉冉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楚璇却不再说话,独自到窗前站着,看着阶前落花坠影,就这么站了一下午。

夜间,萧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依旧在日落时分到了长秋殿,兴致颇足地吩咐膳房备好他和楚璇都爱吃的膳食,抓住楚璇的手想把她揽入怀中。

楚璇一反常态,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轻轻将他推开。

萧逸目中的柔情融光微冷,看着满是疏离的楚璇,却也没有强求,只负着袖子坐回榻席上,喟然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朕真希望能与你一辈子都在骊山上,起码那里远离尘世纷扰,安安静静,我们可做自己。”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那里之所以是一方净土,不过是有赖于陛下不常驾临罢了,若是陛下去得多了,那里也就是下一个太极宫,总会有人往上面动心思的。”

萧逸笑了:“璇儿,你跟朕说过那些话,只有这句最好听。虽然听着让人觉得心里难过,可朕知道,这是句实话。”

楚璇垂眸默了默,蓦地,抬头仰看他,轻声道:“小舅舅,你放我出宫吧。”

萧逸掩在阔袖下的手微颤了颤,但声音却是一惯的平静,带了丝丝的疏冷:“去哪里?”

“哪里都行,若是……怕我丢了皇家颜面,把我关在庵堂里了此一生也可以。只要放我出宫,外公……”他就不会再往她的身边派人,她也不必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枉死。

枉死……这样说也不对,萧逸也算不得是滥杀了无辜,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

萧逸品着她的欲言又止,好似没听懂,故意追问:“你外公如何?”

楚璇低了头,不再言语。

她就算再迟钝,再不会看人眉高眼低,也看出萧逸是动怒了。

两人各自静默了许久,萧逸上前一步,捏住了楚璇的手腕,他薄唇噙笑,眉眼微弯,如从前待她的那般温儒柔隽,连声音也是和风细雨的:“璇儿,朕待你不好吗?”

楚璇睫宇轻颤,低着头未作声。

“不,你心里清楚,朕对你很好,甚至好到纵容你的地步,所以你才敢这么来践踏朕的心。”

说罢,他把楚璇的手腕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酽,暗月寂寂。

萧逸回了宣室殿,对着烛光独自坐了半个时辰,倏地扬声把高显仁叫了进来,让传侯恒苑来见他。

高显仁踯躅道:“这个时辰了……宫门已经落钥……”

萧逸眼睛发红地盯着他:“落钥怎么了?朕要见老师,宫禁挡得住吗?”

吓得高显仁慌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侯恒苑就来了。

这深更半夜,天子急召,他只当出了什么要紧事,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就来了。

萧逸上来劲,风风火火地要见老师,可当老师来了,他却安静下来,默了许久,才道:“老师,朕想把楚晏的身份告诉璇儿。”

侯恒苑上了年纪,又遇惊慌,反应略显迟钝,怔了怔,凛声道:“不行。”

“可他们是父女,只要璇儿知道了她父亲是朕的人,她就不会在朕和梁王之间徘徊不定了,她会试着来相信朕,总有一天她会……”

“陛下!”侯恒苑霍然打断他的话,也顾不上君臣之礼,殿前失仪,神色冷峻地道:“可她是自幼长在梁王府的,她心里在想什么谁又能知道?能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吗?”

萧逸搁在龙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

侯恒苑瞧着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放缓了声调道:“陛下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不然不会找臣来商量。您若是心里难受,若是走不出来,就想想徐慕,他可连难受的机会都没有了。”

萧逸慢慢地低头弯腰,直把前额抵在龙案上,趴着缄默了许久,倏地抬头,道:“那你们也得管管朕的死活啊,这日子朕过不下去了,太难受了……”话到尾,夹杂了细微的哽咽。

侯恒苑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天子,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已经习惯了萧逸的少年老成,习惯了他的隐忍,自徐慕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在萧逸身上见过与脆弱相关的任何情绪。

渐渐的,他与旁人一般,认定了天子脊梁如广袤山峦,是压折不倒的。

可今夜,这无坚不摧的天子,这城府幽深的天子,不光流露出了脆弱,还流露出意气用事的少年心性。

侯恒苑不敢再刺激他,一边觑看着他的神色,一边试探地温声道:“出什么事了?孙玄礼将坠儿和老宫女处理得不够干净吗?不是把贵妃带去了骊山,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和陛下闹了?”

她没闹,她只是想走。

萧逸寥落地摇摇头。

侯恒苑急道:“那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

他一连串的质问抛出来,御座上的天子毫无反应,只恹恹地低着头,一副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模样。

老尚书在御阶前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上去把萧逸揪起来问个究竟,刚迈开一步,萧逸突然抬起了头,那俊秀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缓声道:“是朕太鲁莽了,老师放心吧,朕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今晚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侯恒苑就这么一只脚搭在御阶上,愣愣地看着变化神速的皇帝陛下,见他深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把眼角,将高显仁唤了进来,让派禁军送自己出宫。

夜色幽昧,烛光暗淡,萧逸望着落在地砖上的斑驳光影,抬起手看了看。

他也想做个与世无争,单纯良善的少年,他也不想手上沾满了鲜血,他不想被自己的女人惧怕,他想和她过安静平和的日子,他想等着她慢慢爱上他,然后和她一生一世,和和美美。

可是,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爱他?

萧逸满心伤慨地把自己关在宣室殿里一整夜,大约是心事太重,第二天就病倒了。

高显仁本是看着时辰进来叫萧逸上朝的,却见他趴在龙案上,怎么叫也不起来。萧逸素来勤勉,平常绝没有这样的事,高显仁心里担忧上前去搀了他一把,摸到额头,滚烫滚烫的。

他登时慌了,忙让内侍去宣御医,又遣人通知了太后。

龙体安危大逾天,阖宫上下乱作了一团,而萧逸兀自昏昏沉睡,睡了整整两天,才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悠悠醒转过来。

御医诊断他只是患了风寒,大约是在骊山上吹了夜风,又兼奔波劳碌,心绪不佳,便就这样病倒了,瞧着凶险,但其实没什么大碍,他年轻身体底子好,按时饮药,注意休养,用不了几日就能好起来。

御医的说法是这样,但于萧逸而言,却是在经历了朝政变动、清肃宫闱之后,难得能放下一切重担沉沉地睡上一觉。

毕竟,他实在是太累了。

萧逸睁开眼,便觉得身心舒畅,一派轻松,抻了抻胳膊,刚想坐起来,陡觉腿上沉沉的,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去,只见乌发素髻,不加任何修饰地伏在他的腿上,被这么一晃动,也慢慢醒了过来。

楚璇揉搓着眼看向他,喃喃道:“小舅舅,你终于醒了。”

萧逸心情颇为复杂地凝睇着眼前的小美人,见她脸色苍白,似是清减了许多,细细打量下去,却见那莹白如玉的颊边微微发红,残留着指印。

他脸上因刚醒来而挂着的迷离瞬时消散,轻捏住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仔细看了看,怒道:“谁打你了?谁这么大胆子!”

楚璇抿了抿唇,没说话。

外面高显仁听到动静进来,一见萧逸醒了,自是喜笑颜开,忙把他摁回床上,让小黄门再召御医来诊,可萧逸半点不关心他的身体,只紧盯着楚璇脸上的伤,不依不饶地问。

把高显仁问得没法子了,只有低声道:“是太后,您想啊,您自幼身体强壮,冷不丁病了,太后能不查问原由吗?审问过宫人,知道您在回宣室殿前跟贵妃娘娘闹得不愉快了,二话不说就上来给了她一巴掌……”

萧逸气得脸涨红,刚挣扎着要起来去找他母后理论理论,刚出去了的楚璇又端着汤药回来了。

她无比乖顺地坐在龙床边,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粘稠的汤药,道:“太后说了,我要守在龙床边,给您端药倒水照顾您,什么时候您病全好了,我才能回我的长秋殿。”说着,她把药碗往前一送,道:“应该不烫嘴了,您喝吧。”

本来甚是躁郁的萧逸听着她的柔婉细语,倒慢慢安静了下来,他躺着,掠了一眼那拄到自己跟前的墨釉瓷碗,一动不动,眼皮微阖,宛如虚弱至极的病美人。

“你会不会照顾人啊?朕病了,哪能端得动药碗,你得扶朕起来,一勺一勺地喂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