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安十四年,秋。
尚书台颁旨,册梁王外孙女、大理寺卿楚晏之女为贵妃,着礼部隆重以待,择定良日良辰迎入宫中。
从这旨颁在明面上前的三个月,楚璇就被关在了闺门里,被一众侍婢婆子看着,美其名曰是教她为新妇的规矩。
楚璇一直以为她要嫁的是江淮,一直以为过些日子她就可以离开王府,过新生活了。
直到这道圣旨颁下来,她还仿若在梦中,一阵阵恍惚,这……未免太荒诞了。
三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自然对外面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毫无所知,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大局已定,流言也渐渐被止住,萧逸给她的名分是堵众人嘴的最好利器,只是这样一来,许多事在当时她却没有看破真相。
她以为是萧逸出尔反尔,不守信用,再往深里想下去,还觉得这是萧逸和梁王之间博弈争斗的结果,萧逸实在不想应付梁王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些心机美人,便拿她当了挡箭的盾子。
那时她才十四岁,纵容心思珍巧玲珑,可到底年少未经事,考虑问题过于片面,且有些观念先入为主,只愿意相信自己认定了的事,再加上萧腾这个老狐狸明里暗里对她的误导,致使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萧逸怀着很深的敌意。
这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她寄人篱下十多年,在这四面红墙的王府里受尽了委屈,好容易盼到将要出嫁,将要摆脱掉这一切,可瞬间化为泡影,怎能不心凉。
且不光如此,一旦进宫,就意味着她要从一个囚笼走进另外一个更大的囚笼,陷入权欲争夺的泥淖里,在两尊打架的神仙之间挣扎求生存……
可偏偏,她连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正当她心如死灰之际,父亲来找她了。
梁王府禁制森严,平日里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的。那天深夜,父亲也不知给护卫塞了多少银子,竟悄悄将她从府里偷出来了。
马车辘辘而驶,父亲抚了抚她的鬓角,温和道:“璇儿,你前几天过生日了吗?”
楚璇望着窗外飞晃而过的夜景,有些不安:“没……外公说要快些学宫里的规矩……也不对,三舅母给我煮了一碗面,应该算过了吧。”
父亲脸上泛过疼惜之色,夹杂着几分内疚,搂着她的肩膀说:“爹对不起你……”话未说几句,已哽咽,凄凄默默了许久,才好似下了决心,捧着她的脸道:“宫里那滩浑水不是你能蹚的,梁王和陛下之间的争斗注定要死伤千里,你不能去,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
楚璇也不想去,可她想起外公那色厉内荏的样子,想起那郑重其事的嘱托,有些胆怯:“可是……外公……”
父亲摇了摇头:“不怕,我把你送回咱们南阳老家,让你大伯父给找个好人家,等木已成舟……”
一声凄厉嘶叫,马头高高扬起,蹄铁铿铿踏地,连带着马车也摇摇晃晃的悬起,将父亲后面的话止了回去。
马车前站着银盔亮铠的王府护卫,牵着缰绳,很是客气:“楚大人,把璇姑娘留下,她如今不是您能带走的了。”
父亲紧抓着她的手,掌心里洇了一层湿腻腻的汗,僵持了许久,他才道:“我要见梁王。”
护卫手扶腰间漆雕剑柄,端端正正朝他一揖:“夜深了,梁王已休息,大人若有话不如明日再去说吧。”
明日。明日一早楚璇就要进宫,哪里能来得及!
父亲执拗地紧抓着她不放,护卫淡掠了他一眼,道:“来时梁王曾说了几句话要下官转达给大人,他说,当初您将璇姑娘送进王府时都是说好了的,她长在梁王府,养在梁王府,日后的婚事都得是梁王亲自做主。璇姑娘是您的长女,梁王也是疼爱的,也想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可命运弄人,偏叫她撞上了。梁王给陛下物色了许多美人,陛下皆兴致缺缺,一个都不要,可偏看上了璇姑娘。”
“梁王自己也舍不得,可为大局计,舍不得也得舍。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万千系出梁王府的部曲家臣,是为阖府亲眷。正如大人,您也不是只有您自己,您还有妻,有儿女。小主人一天天长大,眼瞧着是心狠手黑的主儿。咱们如今正在做的事,做好了自是泼天富贵荣耀,妻儿也能跟着荫封,可若做不好,那就是诛九族的,这要是诛起九族来,你那一家子是指定逃不脱的。”
长安宵禁,整条街衢皆陷入死寂,护卫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字句清晰,断金凿玉一般,顺着夜风直往人的耳廓上撞,撞得人生疼。
楚璇心里明镜一样,这些话不单单是说给父亲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父亲的九族,自然也是她的九族。
父亲犹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可她却先一步将手抽出来了。
看着父亲落拓伤心的模样,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最终还是故作轻快地一笑:“外面太冷了,我想回去了。父亲,虽未如所愿,但女儿今天很高兴,谢谢您。”
这世上总算是有一个人,愿为她遮风雨,抗强权,也曾经拼尽了全力要来救她。所以,她也要倾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父亲,她不能让他死,不然,在这世上,她还剩下什么了……
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依照外公的吩咐,收拾收拾进宫。
萧逸赐了她丰厚的财帛添置妆箧,在内侍满脸喜气地抬进王府,封箱结绸之前,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比起她落空的希望和渺然无依的下半生,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她从来没觉得这些东西是冲她给的,不过两边都是活在云端上的人,尊贵无比,哪怕背地里再剑拔弩张,明面儿上还是要讲究排场体面的。
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不经意间把她的小舅舅往坏处揣测得太深,太深了……以至于后面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扭转过来。
入宫那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空清碧如洗,有鸿雁高飞,伴着桂花纷落,细碎的花瓣飘转于连阙里的瑶台琼阁间,给这雍华奢丽的宫闱添了几缕馥郁的花香。
册封仪式十分繁琐冗长,以至于事后楚璇每每回想起那一天来,印象最深的都是那些刻板的礼制,却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
后来楚璇想起那天萧逸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长秋殿时,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秋日慵懒的午后,萧逸非要给楚璇在眼上蒙层红纱,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不能视物的楚璇拉进殿中,让她站稳了,才把红纱揭掉。
殿中焚香,是出自西域真腊国的金颜香,香气清婉,略带酸意,随着袅袅烟雾辗转飘散于殿中,半遮半掩那些陈设着的器物。
碧绫纱轻垂,外面一层稍显厚重的绣帷被铜钩悬起,缀着鲜红崭新的璎珞穗子,外面是案几和绣榻,里面是妆台和玳瑁床,妆台上摆着几个描画精细的螺钿盒子,盒盖半开,露出里面的簪钗。描金的小瓷圆钵也被敞开了,里面是颜色红润富有光泽的胭脂膏。
不像是一座没有人住的寝殿,倒是充满了生活气息,既温馨又舒适,正安静立在这里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那时的楚璇太过迟钝了,她只觉得一切看上去似乎还挺顺眼,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冰冷,却没有想到,要把边边角角都布置得这么贴合心意,需要耗费多少精力,需要多少耐心,需要多么的用心。
萧逸观察着她的神色,见这小美人唇角轻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的,便舒了口气,将她细嫩白皙的小手搁在手心里,挚情至深地缓缓道:“璇儿,你看见了吧,这就是朕的家,以后这也是你的家了。”
楚璇睫羽低垂,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上去那么温婉柔顺,那么美丽皎洁,如同玉雕的一般,可就是……太冷淡了。
萧逸的脸色略微黯然,但很快就扫尽阴霾,重又提起一抹明亮的笑颜,凝着她道:“走,朕再带你进去看看……”
尘光飞快流逝,转眼间天色垂暗,夕阳没入红尘,夜幕降临。
楚璇真正地开始紧张起来。
她被宫女带到了偏殿,沐浴,熏香,着妆,宫女给她换了夜间侍寝的衣裳,开始给她讲规矩。
“娘娘要替陛下宽衣解带,要柔顺些,第一夜身上难免会疼,可不能给陛下脸色瞧。就算陛下弄疼了您,您也得体贴圣意,婉转承欢。陛下正是年轻气盛,龙马精神,只一回恐怕不能尽兴,若想多来几回,您哪怕再难受也不能拒绝,得由着陛下,您是贵妃,梁王送您进宫就是让您来伺候陛下的……”
宫女是萧腾早就安排好的,他忖度着只要楚璇能在宫里站稳脚跟,能抓住小主人的心,日后必定是有大用处的。因此特意安排了这么个人,从旁指点着楚璇。
温柔乡,销人骨,只要能勾得这少年天子卧在美人怀里起不来,还愁日后不好对付么?
楚璇红着脸听完了,在宫女们的拥簇下回了内殿。
萧逸早等在那里了。
他换了身墨蓝的薄绸寝衣,正弯腰盯着鎏金烛台上的蜡烛看,还拿了楚璇的金钗拨弄着火苗。
听到身后密集的脚步声,他将金钗随手搁在案桌上回头,恍然怔住了。
楚璇穿了件月白锦抹胸长裙,外罩轻纱,那纱是用极细的丝线织出来的,织得很疏,薄到透光,这么穿着,连她右肩胛上的那颗红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薄衣包裹着她纤细窈窕的身躯,在腰腹微微收紧,越发显得腰肢痩软,不盈一握。
美人如玉,黛眉艳眸,胭脂点绛,秀唇饱满,犹如一朵沾染着露珠待采摘的花。
萧逸这么看着,只觉得有些燥热,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一下。
宫女们将楚璇送过来,便鞠礼告退,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默了好一会,萧逸闪动着满眼的惊艳,慢慢走近楚璇,握住她搁在身前的手,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他的唇太烫,越发显得小美人额头冰凉,像在冰水里浸泡过,凉到让人心疼。萧逸只觉这股冰凉如同勾人魂魄的魔线,牵着他忍不住想再亲一亲。
把她拘进怀里,正想再尝尝滋味,他感觉到怀中小美人轻轻地瑟缩了一下。
极短极轻的一下,如羽纱掠过轻水,稍粗心些几乎就忽略了。明明她那么柔软,那么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任他揉捏抚摸,却在他将要亲到她的时候瑟缩。
萧逸的动作一滞,随即给了这种反应一个解释。
她紧张了,对,一定是紧张了,没有哪个姑娘在这样的时候不会紧张,绝对不会是因为她厌恶他。
她不可能厌恶他的。
这样想着,一吻还是落下了,随即他把怀中的楚璇推了出来,将手抚上了她的衣结。
是用十二股丝绦编出的合欢结,看上去极繁琐,可只要把中间垂下最长的那一根轻轻一拽,这结就开了。
那柔韧的丝绦在他手里捻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把手又缩了回来。
抬眸看向轩窗,茜纱纸上人影憧憧,值夜的宫女正守在外边。萧逸又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那垂眉敛目安静看地的楚璇身上,凑近她,低声道:“璇儿,咱们睡吧。”
他把楚璇抱起放在了床边,自己越过她爬到了床里侧,探身将床幔放下来,就这么下惠君子般守着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睡。
过了许久,流沙堆积满了大半更漏,萧逸终于认命地睁开眼,往边上挪了挪,侧身抱住了楚璇。
那安静卧着的小美人又瑟缩了一下。
萧逸忙把手松开,道:“我……朕没想……,就是想问问你,你从前在梁王府里闲暇时是如何消遣的?都喜欢玩什么?”
楚璇合着眼,声音酥软,慢慢道:“绣花,看书,剪瓶花……也没什么了。”
“唉,你的生活怎么听上去比朕的还无聊啊。”萧逸轻叹道:“本来朕以为自己活得已经很无聊了,想着你那要是有什么新奇的玩法儿,说出来咱们可以一起玩。”
楚璇依旧合着眼,闷闷道:“那不如您带我出宫,咱们去宫外玩捉迷藏。”
萧逸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化作熠熠精光,哪怕明知她合着眼睛看不见,还是凌锐地盯着她,“你诓朕带你出宫,是不是想跑?”
楚璇默了默,突然睁开眼,侧过身,笑靥轻绽,无比真诚地道:“没有,我仰慕小舅舅,喜欢小舅舅,怎么会想着跑呢?”
萧逸精光内蕴地打量了她一番,随即又慢慢地挪回了他的墙根,闭上眼,声音冰凉:“睡吧,不许说话了。”
楚璇温顺地闭上眼,拉过被衾,和着烛光幽媚,月影西斜,进入了杳然梦乡。
虽然开头不是特别美好,但好歹这个头是开了。
凭萧逸的精明和敏锐,他一早就察觉出楚璇那温柔顺从的背后藏着冷冰冰的疏离,可他毫不气馁,觉得只要自己倾心以待,就算这小美人的心是冰雕的,迟早也会让他捂化。
因而他加大了献殷勤的脚步,从库房里搜罗来了许多珍稀奇宝、钗环首饰送给楚璇。而楚璇呢,大约觉得总归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一点表示也无,便在宫女的指点下学着嘘寒问暖,体贴圣意,把萧逸哄得满心欢喜,自欺欺人地不去想这里面到底含着几分真心了。
两个年少的人,就像过家家的小孩子,揣着几分懵懂几分清醒,磕磕绊绊地过起了同处一室的生活。
楚璇最初怀着的那份忐忑不安、凄郁怅然在无声无息间也淡了许多,渐渐习惯了这沉闷乏味、单调无聊的宫闱生活,甚至在闲暇冥想时,还觉得比在梁王府里过的日子强,起码这里没有人欺负她,吃穿用度都是顶精细的,萧逸……嗯,对她还是百依百顺的。
时光缓缓流逝,转眼入了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狂风凛冽,夹杂着冰雹,砸在殿顶的砖瓦上,‘噼噼啪啪’的响,裹挟的来势汹汹的寒意。
因年关当下,萧逸政务格外繁忙,有好几夜没宿在长秋殿里,失了管束的楚璇贪凉,在夜间安寝时把轩窗开了道缝隙。
她那小身板本就孱弱,这样一来果不其然就着了风寒。
发热得厉害,又整日里恹恹的,食不知味,连羹汤都咽不下去,眼瞧着消瘦得厉害。
把萧逸心疼坏了,叫御医来给她看过,盯着她喝了药,让人把待要批复的奏疏搬过来,就在长秋殿里办起了公。
这般悉心的照料,楚璇好得很快,一日午后,在酣睡过后起来,觉得总压在头上的那股沉意消了,觉出缠绵病榻许久,浑身都似躺软了,便想出去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刚从床上爬起来,见左右无人,又隐约听见自外殿传进说话的声音,便趿上鞋,循着声音,从内廊穿去了外殿。
走到屏风后,就听传进太后那中气十足的嗓音。
“那小妖精进宫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彤史上还空着?你要是不喜欢她,觉得她伺候得不好,那就再选几个美人进来,这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好事,那梁王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连这样的事都要挡着吧。”
萧逸为朝政连熬了几宿,满面透出疲惫,高显仁往他胳膊下塞了个绣垫,他便靠在上面,懒懒地回:“算了,不选了。朝政已经够耗费心神的了,再选几个进来,整日里叽叽喳喳的,还不够烦心的。”
太后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眼,溢出些许狐疑之色,突以一种古怪的语气道:“你今年才十八啊,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会觉得年轻姑娘烦?”
萧逸没说话,只抬起眼皮散漫地看向她。
太后慢慢靠过来,揪着他的袖角,以一种宽容的,和蔼的语气慢慢道:“思弈啊,我是你母后,你什么事都能跟我说的,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行?”
话音落地,躲在屏风后的楚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忙捂住嘴,隔着薄绢屏风忐忑地观察着殿内的情状。
殿中一阵死寂,太后霍得站起了身,指向屏风,吩咐左右:“去,把那后面的人给哀家提溜出来。”
楚璇一听这话,拔腿就想往回跑,但没跑出几步,就被人提溜着衣领揪了出去。
她像只脱了水的鱼儿,扑通着腿拼命挣扎,却不敢看坐得离她不远的萧逸。
唯有和太后大眼瞪小眼。
须臾,传来了萧逸那凉意微染的嗓音。
“放开她。”
楚璇脑子一阵迟钝,还没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意思,就觉衣领一松,那揪着她的宫女满脸惶恐地躬身退到了太后身后。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楚璇抚着寝衣纤薄的衣襟,以眼角余光偷瞄,试探地看向萧逸。
他歪靠在绣垫上,体态放松信意,淡淡地扫了楚璇一眼,随即起身过来,脱了外裳给她披上。
那漂亮的剑眉微蹙,含了些许谴责意味地凝着她,道:“还生着病,就这么出来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句话一说完,他身后的太后掐着嗓子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萧逸恍若未闻,只给楚璇拢了拢衣襟,温声说:“快回去歇着,御医一会儿送药过来了,年关将至,宫里大宴不断,可容不得你久病。”
话音落地,太后把声调拔高,狠命地咳嗽。
楚璇怯怯地抬眸看向萧逸,见他玉面如画,漾着柔波似水,情意深浓地凝睇着她,捏了捏她缩在绣裳下的手,以示让她安心,轻声道:“没事,回去吧。”
楚璇这才一步三回头、在太后凌厉地怒瞪下回了内殿。
她躺回床上,冉冉听着声音进来,端了一只墨釉瓷碗,里面盛着粘稠滚烫的药汁,待楚璇仰头喝尽了,给她捏了块杏脯放进嘴里含着,才慢条斯理地回话。
“不是宫女怠慢,是姑娘在寐中总睡不安稳,陛下嫌她们走路不够轻,拿放东西有动静,便把她们都赶出去了。正巧这时候太后来了,陛下嘱咐我去候着御医拿药,就去正殿迎驾去了……”
楚璇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晕晕的,那几个字总在里面打转。
——“你是不是不行?”
躺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脚步叠踏,内侍尖声喊了“起驾”,辇轿高高抬起,宫女迤逦而随,绕过殿前须弥座,自她窗前走了过去。
太后走了。
没有一炷香的功夫,萧逸就回内殿来了。
他神色严凛地问过冉冉,知道楚璇饮过药后便摒退了左右,独自拂帐而入,弯身坐在床边,自被衾下寻摸出了她的手,搁在掌心轻轻揉捏着,边揉捏边和声细语地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楚璇一怔,忙点头。
“头还疼吗?”
楚璇摇头。
“那今晚能吃下饭了吗?朕让膳房备些清淡可口的,你坐起来少吃些?”
楚璇点头。
萧逸仿佛满意了,温柔和煦地笑了笑,幽幽缓缓地问:“你刚才为什么笑啊?”
被这大尾巴狼的柔情似水给灌迷糊了的楚璇一呛,抚着胸口猛烈咳嗽起来。
萧逸不慌不忙地把她扶起来,喂了她半瓯清水,音色里满是澄澈的无辜:“这宫里是风水不好吗?你和母后的嗓子都不好,见了朕就咳嗽。”
楚璇像是落入了猎人手里的小兽,瑟瑟发着抖,睫羽颤了颤,心虚地看向萧逸,往边上挪了挪,好像害怕随时会被他灭口一样。
“小舅舅……我……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真的。”
萧逸笑得愈加浓情揉蜜,手指刮了下她的脸颊,道:“没听到就算了,有些事……若叫你听到了,朕还得想办法证明一下自己。”
说罢,他幽幽地看向楚璇的脖颈。
那里寝衣虚掩,露出莹然如玉的颈线,随着她因过分紧张而加重的喘息微微起伏着,惹人无尽遐思。
楚璇忙把衣襟拢好,蹭得向下钻进被衾里,把自己裹得严实,像只刚刚脱离魔爪受了惊的小兽,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萧逸。
萧逸笑了,抬手隔着被衾轻拍着她,柔声道:“再睡一觉吧,等晚膳妥了朕会叫醒你的。”
雨雪霏霏,伴着静澜微漪的宫闱生活,尘光似掬在手心里的水,一滴滴顺着指缝渗走。
除夕夜至,萧逸陪着太后守岁,依例往各家勋贵宗亲府中赐了赏,一直熬到太后困倦了,才从祈康殿出来。
原本在殿中还是一副清矜端稳的模样,出了殿立刻就像是还了魂的小鬼,一蹦老高地跳上御辇,忙不迭地吩咐高显仁:“那鬼面具备好了吗?”
大周宫闱旧例,每逢除夕夜会大兴傩舞,意在驱邪除祟,舞者带着鬼面,穿刺绣神兽的衣裳,在贞华殿前会一直跳到子时。
萧逸看腻了楚璇总在他跟前装温婉柔顺,一见傩舞阵里那张着血盆大口的鬼面具,便灵机一动,想戴着它去吓一吓楚璇。
到了长秋殿门口,见檐下燃着红锦宫灯,可殿内已是漆黑,想来楚璇已经睡下了。
按照宫规,她身为贵妃得跟他一起在祈康殿里陪着太后守岁,可太后张口小妖精闭口小妖精,说一看见楚璇就头疼,萧逸怕这新年伊始再闹得不痛快,便让楚璇装病干脆躲在寝殿里别出来了。
高显仁把那沉甸甸的鬼面具抱过来,有些犹豫:“陛下,这能成吗?贵妃娘娘身子柔弱,您可别再把她吓出个好歹来。”
萧逸冷哼:“柔弱?朕算是看出来了,这小丫头就是个鬼灵精,看着一副清纯无害的模样,实则狠着呢。心狠成那样,胆子能小吗?”
说罢,赌气似得一把抓过鬼面具,扣在了自己头上。
那面具是用檀木做的,上了黑漆,眼睛上抠出来两个洞,周遭画着厉鬼索魂般的恶眸,再往下便是勾翘成可怖弧度的鼻子和淌着血涎扭曲变形的大嘴,在这凄风悱悱的深夜,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一股凉意自后脊背往上窜,哆嗦个不停。
高显仁哆嗦着,无奈地侍立在檐下,推开门,把萧逸送了进去。
这位皇帝陛下自小贪玩鬼精,上房揭瓦、调皮捣蛋皆是无师自通,宣室殿里上上下下的宫女内侍就没有没被他捉弄过的。
本以为这娇滴滴的贵妃娘娘是陛下的心头肉,总该能逃过这般被捉弄的厄运,没想到,唉,陛下还是对娘娘下手了。
高显仁想起楚璇那弱质纤纤的小身板,唯有在心里嘱告一句“自求多福”。
萧逸进了门,借着自茜纱渗进来的微弱月光,一眼便望见那绣幔悬起的床上空空如也,随即在妆台前找到了楚璇。
她穿着寝衣,随意披了件绣裳在身上,手边搁了一盏光亮微弱的灯烛,正对着铜镜理妆容。
萧逸作弄人心切,也顾不上细想她为什么深更半夜摒退众人自己对着盏看上去快要灭了的灯烛化妆,便似游魂腿脚轻敏地飘了过去,站在楚璇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静谧的夜间深殿里,一声充满蔑意的轻哼飘过来,只见楚璇慢条斯理地把灯烛拿到自己脸前,转头看向萧逸。
萧逸:!!
高显仁端着拂尘守在殿外,估算着时辰,约莫一会儿就得传出贵妃娘娘那充满惊骇尖利无比的叫声,为防止把禁卫招来,刚寻了个理由把他们支出去,要他们一个时辰内别靠近长秋殿。
夜风‘飕飕’回旋,吹拂着冰粒子迎面扑来,在一阵寒凉里,殿内果然传出了凄厉尖细的叫声。
高显仁一怔,忙直起身子,连滚带爬地奔进了殿门。
陛下!叫的是陛下!
我的个乖乖,这常年玩鹰的竟叫鹰啄了眼,真是活得越久见得越多。
长秋殿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高显仁给萧逸倒了第五瓯热茶,颤巍巍地捧到他跟前,“陛下,您喝点压压惊。”声音小的像是生怕皇帝陛下会受到第二次惊讶。
萧逸半靠在绣榻上,脸色惨白,手抚着胸口,嘴唇不时哆嗦下,目光发虚且涣散,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他手发着抖把茶瓯接过来,因为抖得太厉害,在送到嘴边前茶汤溅了一地。
高显仁在心底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楚璇。
贵妃娘娘正拿着那鬼面具玩得不亦乐乎,套在自己头上,在殿里上蹿下跳,还扯了块垂纱挂在面具上,鬼吼狼叫地蹦着,生动地好像被那厉鬼附了身似的。
喝下茶水,萧逸终于恢复了点元气,有气无力地朝楚璇招了招手。
楚璇过来,把面具拿开,露出了她那一脸夸张的妆容。
上半边脸是黑的,下半边脸是白,且黑得浓郁,白得渗人,外加一张胭脂涂得浓浓的嘴巴。可想而知,这要是在黑漆漆的夜里,把灯烛往这张脸前一搁,照出来的模样该是多么的阴森可怖。
高显仁默默地为皇帝陛下掬了一把同情泪。
楚璇对她这一张吓人的脸仿若未觉,只一派天真地往萧逸身边靠,拖着鬼面具好奇道:“小舅舅,你从哪里弄来的?真是太好玩了!”
萧逸虚弱地睨了她一眼,阴悱悱道:“你少跟朕在这里装,你说实话,是谁给你通风报的信?”
楚璇眼底掠过一抹心虚的颜色,声音弱了几分:“没……没有啊,我就是一时兴起,想……想化个妆。”
她这番无辜且柔弱的表情成功惹恼了皇帝陛下,他猛地上前揪住楚璇的衣领,夹杂着牙齿磕碰在一起的‘咯咯’声,恶狠狠道:“你说不说?你不说信不信朕把你这殿里的东西都搬空了,让你晚上睡地上!”
楚璇面露惊骇,无比恐惧地瞧着处在盛怒边缘的皇帝陛下,嘴唇嗡了嗡,似是想说,可是又咽了回去。
不行啊,怎么能出卖别人。
僵持之下,高显仁派出去的小黄门回来了,一溜碎步跑过来,极灵敏地附在大内官耳边低语了一番,高显仁听罢,随即向萧逸道:“是太后身边的素瓷姑娘。”
楚璇睁大了眼。
素瓷是自幼跟在太后身边的,行事妥帖细致,极受宠信。她是个温婉娴静的性子,最是和善。虽然太后不喜欢贵妃这在宫中人尽皆知,但她站在公允的角度观察了楚璇许久,觉得这小姑娘虽性子有些古怪,但心地不坏,对待下人也是宽和的,进宫数月,圣宠优渥,也没听说她为难过谁。
宫中岁月难熬,艰辛难以言说,素瓷很同情这年纪轻轻被当作棋子送进宫里的贵妃,便在暗里力所能及之处对她多加照拂。
昨日她奉太后之命来给皇帝陛下送羹汤,便在殿外听见了陛下和大内官商量要捉弄娘娘,思来想去,觉得陛下是个男人,未必心细有分寸,万一拿捏不好再吓着娘娘,这大过年的可不晦气。
便捡了个机会亲自来长秋殿报了信。
萧逸一听是素瓷,满面横飞的怒气淡了许多,只“唔”了一声,朝高显仁摆摆手,让他下去。
殿中悄然无声,又只剩萧逸和楚璇两个人。
萧逸忍着极大的不适掠了眼楚璇那张作孽的脸,冷声道:“去洗了。”
楚璇忙从绣榻上爬起来,屁颠颠地跑去铜盆前,把帕子浸了水对着镜子擦干净。
洗完回来,萧逸一脸严肃地让她坐到自己跟前,“璇儿,咱们得讲讲规矩。”
“朕是皇帝,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小舅舅,你得爱护朕,尊敬朕,是不是?”
楚璇幽幽地看着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像今天你装鬼吓唬朕这种事,朕不希望有第二次了。还有,这一次的事你得守口如瓶,不能说出去。”
楚璇喏喏地点头。
萧逸瞥了她一眼,“怎么着?你不服气?”
楚璇咬着唇,颊腮微鼓,气嘟嘟的模样。
“没事,你要是哪里不服气就说出来,朕听着。”
楚璇握了握拳头,抬头怒道:“那您是皇帝,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小舅舅,是不是应该庄重些,稳重些,爱护我,心疼我?那您还半夜三更装鬼来吓我?您是长辈,怎么能这么为老不尊?!”
被她抢白了一通,萧逸愣了愣,半天才在无边震惊里找到一丝丝理智:“为老不尊?老?”
楚璇偏开头,弱弱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打什么比方也不能说朕老!”萧逸霍得站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胸膛微微起伏,怒吼道:“朕过了年才十九岁,你凭什么说朕老!你不就是比朕小了那么几岁吗,朕还没嫌你小呢,你凭什么来嫌朕老?!”
楚璇瑟瑟躲开他喷出来的口水,哀声道:“我错了……您别激动,我真没有嫌您老的意思。我今晚什么都错了,我就该乖乖地躺在床上被你捉弄一下,然后装出害怕的样子让您开心,我不该这么坏反过来吓您,小舅舅,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边说边抽噎,最后竟扑在榻上嘤嘤哭起来。
萧逸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许久,自嗓子眼溢出无奈的声音:“也……你也没错,别哭了,朕错了还不行吗?”
这一夜处处都透着诡异,事情的走向完全脱离了萧逸预先设定好的诡计。谁能想到,他满肚子坏心眼地想来吓唬小美人,反被小美人差点吓掉了魂不说,还做小伏低地哄了她大半夜,把他那可怜的天子尊严放在地上碾啊碾,才好容易把她哄睡着了。
这都是什么事?!
为着这个,萧逸郁闷了很长时间,待年后开春,积冰消融,风暖花开时心情才算彻底好起来。
初春时节,正是晴朗好风光的时候,萧逸批完了奏折,偷得浮生,带着楚璇去西苑泛舟。
清江粼粼,烟波浩渺,画舫浮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偶有缓风夹杂着水草清新微腥的味道自耳边拂过,甚是怡人。
萧逸心情大好,抱着楚璇在怀里,见她一副蔫蔫的模样,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你怎么了?”
楚璇侧着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没说话。
萧逸放缓了声调道:“你想要什么,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朕说,朕一定满足。”
楚璇噘了噘嘴,道:“我想家了,我想……想三舅舅了,您让他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吧。”
久久无回音,楚璇抬头看向萧逸,见他瘪了嘴,别扭微酸道:“他又不是你亲舅舅,你想他做什么?”
“虽然不是亲的,可是三舅舅对我最好了。”楚璇一本正经道,又充满殷切地仰头看向萧逸,巴巴哀求:“您就让我见见他吧。”
萧逸瞥了她一眼,冷硬道:“不让。”
“哼!”这些日子萧逸对楚璇多有纵容,她虽心事重些,但到底年少,在这样的娇惯里脾气也变得比从前大了许多,心愿达不成,便猛地从萧逸的身上起来,扫了一圈周围,愣住了。
萧逸躺在画舫里,翘着腿懒洋洋道:“你当这是在地面上,一个不高兴抬腿就走?这是在河里,在水上,你走个给朕看看。”
楚璇这性子是最经不起激的,噘着嘴瞪了眼萧逸,猛然一扑扎进水里。
在平缓无漪的水面砸出个水坑,水花迸然四溅。
萧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