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长安多雨。
明明是百卉争妍,蝶乱蜂喧的好时节,却终于浸在绵绵阴雨里,彤云密布,遮天蔽日,空中总有股湿冷之气,缭绕不散。
番将送来了新拟定好的作战方略,萧雁迟只做着样子潦草翻看了一遍,便将它扔到了一边。
凡是送到他这里的,父亲肯定早就不知道翻看过多少遍了,甚至连细微末节大约都仔细斟酌过了,他就算看,也看不出什么。
想起来也真是可笑,当初他新承云麾将军之位,也曾意得志满,立誓要做个事必躬亲、勤于政务的忠臣良将,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昔日的豪气壮志已差不多凉透了,现在回想起曾经的自己,甚至还会觉得可笑。
难怪从前璇儿总说他太天真,当时他还不服气,如今看来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卧房的门被推开又关上,侍女进来往香篆里撒了些苏合香粉,大约是看萧雁迟近来总是精神萎靡,想给他安神,让他好好睡一觉。
侍女走后,副将就来了。
他凑到萧雁迟榻前嘀嘀咕咕说了许久,萧雁迟听完默了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快步出了门。
萧雁迟要去看看江淮。
关押江淮的厢房在后院最不起眼的背阴处,本就只看了一扇窄窄的小窗,窗前还植了大片松柏,枝宽叶茂,蓊蓊郁郁,把窗遮了个严实,是真正的不见天日了。
按理说江淮身上有伤,不应当让他睡这么潮冷的地方,可没办法,萧雁迟虽把他救了下来,可日日担心他爹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这么号人,要来痛下杀手。
毕竟他是见过父亲杀人的,虽已有数月,可至今想起,仍觉脊背发凉。
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冷漠寒冽的好像自己杀的不是人,只是碾掉了一缕草芥。
江淮这小身子板,还不够他爹磨刀的。
所以,睡的地方隐蔽最重要,潮冷些就潮冷些吧,总比丢了性命强。
副将上前给他推开房门,果然有股发霉的潮气迎面扑来,萧雁迟不满地蹙了眉,道:“我不是说了,给他添几个炭盆,再放个香鼎,把这股味冲一冲。”
副将垂首而立,有些委屈地回道:“我是照办了,可江大人不要,他说那些香熏得他犯困,他不想睡觉,就这样冷着潮着挺好。”
萧雁迟一愣,随即明白了。
江淮如今身陷囹圄,觉得自己处境不妙,所以想时刻保持清醒,以便能在不测发生时及时做出应对。
这小子现在脑子倒是好使了。
进了屋,见江淮正趴在床边,把床幔垂下的穗子攥在手里,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辫……
萧雁迟抵颌轻咳了一声,江淮懒洋洋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编他的小辫。
编好的小辫子鳞次排在床幔边缘,整整齐齐,瞧着很是悦目。
萧雁迟又咳了一声,道:“我打算把你放了。”
听到这句话,江淮终于把目光从小辫子上移开,抬起眼皮看向他。
“宛州已经开战了,爷爷败了,他……死了。”萧雁迟流露出几分伤慨,停下定了定心神,声音微低:“长安也没几天安宁日子了,我怕万一打起来父亲要用你祭旗……但我不能明着放你,因这王府里到处都是父亲的耳目,明着放你也跑不了,入夜后我让人悄悄把后角门打开,你就从那里跑吧。”
“你知道我们家后角门在哪儿吧?”
江淮安静听他说完,未置可否,只是问:“那你怎么办?”
萧雁迟喟然叹道:“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淮默了默,又道:“谋逆是死罪,要诛九族。”
萧雁迟淡掠了他一眼,“从我爷爷开始,这诛九族的罪就已经犯下了,到如今这个局面,你以为我能扭转得了吗?”
“那你也不能这么一副听天由命,听之任之的模样。”江淮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我问你,你是不是云麾将军?那十万宛洛守军是不是你的辖军?”
萧雁迟道:“我是云麾将军,可我只剩这么个名号了,十万大军的实际辖制权根本不在我的手里。”他迎上江淮诧异的脸,苦笑道:“你也没想到吧,我爹就是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往军中渗透的,从什么时候起,驻地来的军情要务越过我直接送到他那里,等他看妥了,才会象征性地往我这里递一递。”
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沉默里,萧雁迟语重心长道:“所以,趁我现在还有能力放你走,你就快走吧,逃命要紧,别操心这些事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淮将拳头握得‘咯吱’响,愤愤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萧雁迟抱着胳膊在榻前转悠了几圈,渐渐烦躁起来,他停下脚步,阴着张脸冷睨了江淮一眼,问:“那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话音落地,只见江淮高高地抬起了他那张俊秀的脸,甚是清高地看向萧雁迟,冷淡如烟,寡凉似水,视死如归地说:“走。”
亥时,夜微凉。
江淮鬼鬼祟祟地从梁王府的后角门出来,贴着墙垣缓慢移动,走到巷口探出身子扫了一眼街衢,夜间宵禁,杳无人烟,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淡白的月光落到街心,更添了几分静谧诡异。
他把脑袋缩回来,心想已是宵禁,好不容易逃出了王府,待会儿可不要被巡城军抓起来……
可偏偏怕什么就要来什么,他正思忖着该躲去哪里,忽觉身后刮过一阵凉风,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两下。
沐在凉涔夜风里的身体陡然僵住,他脑子登时一片空白,胆颤地转过身,见一个头戴蓑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人站在他身后。
他正要询问对方贵姓,那人先把蓑笠宽沿往上挑了半寸,谨慎地环顾过四周,冲他低声道:“快跟我走。”
江淮呆愣了少顷,半天才反应过来。
楚伯伯?
为了不打草惊蛇,楚晏是乔装成商人回的长安,带了十几个身手利落的暗卫,身肩重任而来。
他打扮成渔夫,戴了能遮住脸的笠帽在梁王府门外徘徊了数日,观察着里面的情状,正等待着时机混进去,依旨行事。
可偏偏运气不好,这几日萧佶一直在家,楚晏不敢惊动萧佶,正一筹莫展,却看见江淮从王府后门出了来。
楚晏把江淮带去了自己落脚的客栈,听他说了这些日子的际遇,又问了他梁王府内部的情状,得到了一条极有价值的消息。
听萧雁迟说,萧佶会于三日后去驻地巡视宛洛守军。
楚晏思索了许久,又在心里推演布置了一番,把暗卫叫进来,分派下任务部署,准备趁三日后萧佶不在府中,把梁王世子萧腾给带出来。
做完了这些事,他又嘱咐江淮:“现在世道乱,为了安全起见你就躲在客栈里,别出去。”
江淮颔首,察言观色,见他仍显忧容,试探着问:“除了要拿萧腾,您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楚晏站在客栈那粗陋的窗前,望了眼窗外的沉酽夜色和暗淡星河,缓慢道:“有,还要救我的女儿。”
……
自萧逸走后,楚璇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她从前见萧逸批奏折,提笔蘸墨,信手挥毫,一气呵成,看上去甚是流畅轻松,可当这活儿到了她的手里,却如河水入了淤泥道,滞塞难行。
萧逸走得匆忙,临行前只来得及向她说明朝堂大致境况和各署寮的运作,至于更深更细的须棱,最后还得靠她自己来弄明白。
好容易弄明白敢下笔了,案牍已堆积如山。
她打了个呵欠,抬手撩了撩香鼎里飘出的龙涎香雾,一边听着侯恒苑的禀奏,一边奋笔疾书。
说完了南郡的洪灾,侯恒苑又拿出了关于拨送赈灾粮款的折子。
“娘娘,这户部侍郎高乔罪犯贪渎,已令御史台将其捉拿归案。但其党羽至今尚未查清,与他同供职于户部的几名官吏甚是可疑,陛下走前已有吩咐,先放着不动,等他回来一并处置。可不动归不动,您不能还让户部管理赈灾钱粮,这不等于是送米入鼠窝吗?”
楚璇放下了笔,一直等着他说完,才慢慢说:“您把奏折翻过来看一下。”
侯恒苑翻到底,见秀致小楷寥寥数行,写道:着令户部筹集赈灾粮款,由御史台监督核账,交监察御史全权督办赈灾事宜。
他拍了拍脑袋,道:“臣想起来了,这个折子您前天还特意与臣商量过,唉,真是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还望娘娘恕罪。”
楚璇半点责怪之意都没有,反倒是心里忐忑,生怕自己真得出疏漏拖了后腿。
因而反过来安慰了侯恒苑几句,又低下头批手上的折子。
侯恒苑又禀了些琐碎小事,楚璇一一给了应对,他正要告退,太后来了。
自打萧逸走后,太后就隔三岔五地要来闹腾闹腾楚璇。
一会儿说宫人不够用,要内值司再添,一会儿又说自己头面首饰旧了,点名要楚璇那里收着的几套。
总之大事没有,小情不断,细碎缠黏到好像是在故意考验楚璇对她的耐心一样。
今儿她依旧来者不善,一进殿门,也不管侯恒苑这个外臣还没走,立即就给楚璇甩脸子。
“你可真忙,垂帘听政了就是不一样,天天就顾着召见外臣,怕是连哀家的殿门朝哪儿开都忘了。”
楚璇刚起身敛袖施了礼,闻言一怔,眨了眨眼,面露茫然。
这又是怎么了?是新送去的宫女不乖,还是新给的头面不香?
太后见她真忘了,愠色更深,恼怒道:“你忘了,你答应过申时要陪哀家去拜太庙给皇帝祈福,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得了玉玺管了朝政就把自家男人忘了是不是?”
楚璇猛然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可朝政太繁杂,堆积得太多,她又处理得不够快,全副精力陷在里面,就把别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太后得了理,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指责,楚璇还未替自己分辨,倒是侯恒苑先听不下去了,他趁太后喝茶润嗓子的间隙,道:“娘娘这几日朝政缠身,夙兴夜寐,辛劳不已。她也不是故意爽太后之约,只是忘了,您也该体谅些,别为难她了。”
侯恒苑是三朝元老,先帝托孤的辅政之臣,又是萧逸的老师,原比其他朝臣更得脸尊贵些,旁人说不得的话,不敢说的话,他统统都敢说。就像之前看不惯萧逸对楚璇的专宠,也没少进严词利语,那个时候太后就很喜欢他的刚正直谏,而如今,这刚正直谏就怎么看怎么扎眼。
太后瞥了老尚书一眼,“怎么着?如今你也叫她收买了?”
侯恒苑被这么一噎,气得脸涨红,心道太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蛮横不讲理,那股执拗劲儿上来,刚想替自己分辨几句,却楚璇打断。
她已将新批好的奏折晾在案上,从御阶下来,朝侯恒苑使了个眼色,冲太后温声道:“母后,咱们这就去上香吧,虽说晚了半个时辰,可事出有因由,英灵在上,眼明心亮,自然知道,不会怪我们的。”
太后忿忿地瞪了侯恒苑一眼,拉过楚璇的手往殿外走,边走边道:“尚衣局新制了襦衫,颜色挺鲜亮的,哀家的首饰都不配,你不是有一套赤金嵌红宝的凤钗吗……”
留下侯恒苑呆立在殿中,等他回过神来,这两女人已经走远了,他静默了少顷,揽袖出殿,悄悄在心里为萧逸掬了一把同情泪。
不容易,皇帝陛下真是太不容易了。
……
大周历代皇帝牌位、画像在上,楚璇和太后各燃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对着牌位三叩,将香插进了铜炉里。
这些日子楚璇好似完全把自己变成了萧逸,听政,见朝臣,批奏折,哄太后,做着从前萧逸一天到晚都在做的事。
她会有疲累、厌烦的时候,可每当站在殿中央看着龙案后的榻席,想象着从前萧逸坐在那里的模样,想得久了,神思渐恍惚,好像真得就能看见萧逸坐在那里,容颜俊朗,眉目如画,正温柔和煦地冲她笑。
虚空中的笑,摸过去就会化作尘屑,可是却能抚慰她惶惑不安的心,能消除疲惫,能给她继续撑下去的力气。
她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他总缠着他,可当他真得不在了,她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生命如此枯燥乏味,一点乐趣都没有。
从前萧逸总是对她说,在她进宫之前,他一直很孤独,那种孤独的日子让他很难捱,总好像心里漏风,找再多乐子也填不满。
她没有往心里去,觉得他为了喂她甜言蜜语,故意夸大了。可如今当自己过上了这种生活时,才知他并没有骗她,孤独如刃,刮骨噬髓,真得是很难捱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孤独如影相随,冰凉彻骨,她却觉得从未有一刻像如今与萧逸离得这么近。
就是这么矛盾,明明分离,明明在忍受孤独,却觉得与对方靠得更近了。
或许是因为,她如今在走的这条路正是萧逸曾经走过的,如今过的生活也是萧逸曾经过的,甚至于她的烦恼、纠结、喜怒也都是萧逸曾经有过的。
想要真正去了解一个人,体味他的内心,唯有把自己变成他。
楚璇做到了。
虽然长久以来她总是在为萧逸担心,可这一刻,跪在巍峨肃穆的太庙里,嗅着清苦的檀香,想着她与萧逸的过往种种,内心格外的平静。
她对这世间不再有怨,不再有恨,上天曾给予她的所有不公与残忍,她都安然接受。
从今往后,她的眼睛明亮,内心澄净,会平和宽容地对待人世间的所有,她爱这山川大地,沧海人间,会认真努力地度过余生的每一天。
只求,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萧氏的列祖列宗保佑他们的子孙,让他平安归来。
楚璇双手合十,默默祷念。
好半天,她觉袖子紧了紧,睁开眼见太后在扯她的衣袖,她凑过来,小声问:“你说……他们能保佑思弈吗?”
楚璇弯唇浅笑,笃定地点头:“能。”
太后沉颜稍霁,也跟着轻笑了笑,好像楚璇说的话就是神之预言,一定能够实现。
过后几天,不断有宛州战事的后续传入长安,楚璇小心收集着,仔细分析着,以她的判断……局势不妙。
原先她和萧逸推断,在萧逸抵达宛州后,三舅舅会调集宛洛守军攻打宛州,先杀萧逸,然后再巧立名目粉饰一番,伺机谋朝篡位。
可事实,萧逸抵达宛州月余,驻守京郊的十万宛洛守军毫无动静,半点要拔营的痕迹都没有。
他们好像天降的兵将,石凿般扎在那里,纹丝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京都,意图不明。
可即便是这样,宛州依然不太平。除了梁王的残军作乱,还涌入了一些来历不明散兵,他们不攻城垣,不占粮道,气势汹汹直奔萧逸而去,只想要他的性命。
楚璇突然很不安。
宛州那边厮杀至今,耗损巨大,兵将都疲惫,可十万宛洛军却一直在以逸待劳,三舅舅想干什么?
正忧心忡忡之际,画月拂帐进来了,说是岐南进贡了一批蒙顶茶,内直司派人送来了。
楚璇没有心思见他们,只让画月她们查验好了,一并锁入库房。
可画月却道:“内直司来人说了,这批蒙顶茶特殊,该如何引用,需要面见娘娘,亲自说明。”
楚璇朝她点了点头,让把人带进来。
此人面黑如铁,脸上浮疮,看上去丑陋至极,可只要再仔细看看,就会看出他经过了乔装。
楚璇心里一惊,忙拂开碧绫帐快步出来,正要叫“父亲”,却见父亲悄悄朝她摆了摆手,又以眼角余光扫了下满殿侍候的宫人。
楚璇会意,让都退下,并把殿门关上。
“璇儿,你马上收拾东西,把朝政交托给侯尚书,命人把太子抱来,叫来太后,咱们入夜便离开禁宫,躲出去。”楚晏神色凝重道。
楚璇怔了怔,心里一紧,忙问:“为什么要躲出去?宛州局面对陛下不利吗?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
她连泡似的问了一大车,楚晏心焦难耐,瞥了眼更漏,简略回答:“你不必担心陛下,他早就想到了如何对付萧佶,现在关键是你,陛下说你必须离宫,不然你会有危险。”
楚璇追问:“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会有危险?谁会来害我?”
楚晏愣住了。
是呀,为什么璇儿会有危险,谁会来害她?萧佶吗?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来害璇儿?
楚晏恍然发觉,萧逸让他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只说让他把楚璇带出宫,可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为什么。
他救女心切,有感于当前紧张的局势,在皇帝那样说之后,下意识便认定是萧佶要害她,在领旨后火速赶回长安,精心布局要把楚璇带走,可从来没有往细处想。
楚璇哪里碍着萧佶的路了?
若皇帝陛下还活着,自是号令四海,天下归之,对付楚璇也没有用。只有皇帝陛下遭遇了不测,才会有人把主意打到楚璇的身上,毕竟她如今正掌玉玺,垂帘听政,若有谋逆者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总绕不开她这个坐朝理政的皇后。
若从这个角度来想,能稍稍想通一点,萧佶觊觎神器,可唯恐贸然起兵持名不正,引来天下诸侯讨伐,所以他会从楚璇的身上做文章,让她给他一个合乎正统的名分,以便诏令天下。
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皇帝遭遇不测。
很简单的道理,要想丝毫不授人以话柄地改朝换代,必然是当今的陛下龙御归天,才能自然而然地使皇位传递承继。
他觉得,也就是基于这一点,皇帝当初才敢把朝政托付给楚璇,让楚璇替他坐镇后方。
因只要他活着,楚璇就是安全的,可若是他死了,自有满朝清正之臣、天子心腹会拥护太子继位。
可萧佶凭什么认定皇帝一定会死?十万大军安营不动,凭他派去宛州的那些乌合之众吗?简直是笑话。
抛开这一点,楚璇也不可能在皇帝还活着的情形下帮着萧佶篡位,凭什么?凭他是她的三舅舅,她就要帮着他谋杀亲夫?简直是荒谬!
况且若他留着大队兵马是为了攻入禁宫,威逼皇后,那他之前躲躲闪闪,伪作贤良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楚璇观察着父亲沉默时的神色,面容雪澈干净,一片了然,道:“陛下没有跟您详说他的推演猜测,也没有详说他的计划,对不对?”
楚晏不甚肯定道:“兴许……他是忘了?”
楚璇摇头:“他那么精明缜密,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楚晏忖了忖,也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他故意没有告诉我。”
楚璇漫然踱步,抚着碧绫帐,道:“陛下从来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他不告诉您,一定是他早就算计好了的。”
“可是……为什么啊?我们如此帮他,忠心耿耿,难道他还不信任我们吗?”
楚璇摇了摇头。
如果萧逸不信任她,就不会把虎符和玉玺交托给她,他不说,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她沉眉思索,心头倏然浮掠上一种猜测。
这种猜测是来自于她多年以来对萧逸的了解,并且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就是如此。
楚璇抬眸看向父亲,面容贞静,语气笃定:“陛下不肯说,是因为怕我知道了不肯走,怕我会以身涉险……就是这样,我的位置至关重要,若我肯冒险,兴许可以帮上他。”
楚晏被她这种猜测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不能做傻事,必须跟爹走,这就走!”
楚璇没有挣扎,任由他拉扯自己,只是稳稳站着,分毫不移,神色坚定。
“父亲,我不走,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舍弃他,若是没有了他,那我就算最后活下来,余生也不会有半分乐趣。”
楚璇目光莹莹,微笑着说:“我曾在冰冷深渊里苦苦挣扎,是思弈把我拉了上来,他抚平了我心中的伤痕棱角,给了我最温暖的爱,我愿意为他任何事,就像他,不愿让我为他冒半分风险,费尽苦心要让我离开是非之地一样。”
“我们待彼此之心都是一样的。”
楚晏的手隐隐发抖,恐惧在心底飞速蔓延,他颤声道:“可你是个女人。这权力争夺,尔虞我诈本就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女人就该躲得远远的……璇儿,跟爹走吧,爹求你了,过去十九年因为使命在身,我不得不伪装自己,无力保护你,你知道爹的心里有多痛多恨吗?我大概还能活几十年,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以后我一定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一丁点伤害,把你失去的父爱加倍还给你,好不好?”
楚璇笑了,她上前抱住父亲,挚情道:“我从来没有怨过您,在我的心里,我的父亲是个大英雄,他刚勇正直、忠君爱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全是为了除国贼、铲奸佞。您没有做错什么,也不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因为上天已经补偿我了,他把思弈给了我,我很满足,也很幸福。”
楚晏嘴唇嗡动,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楚璇抢先一步,她的声音柔缓,带了浓浓的恳求,“咱们先按兵不动,静看时局如何演变。父亲,若您真得疼女儿,就答应我吧……”
这样的请求,这样婉婉的语调,这样坚决的态度,作为父亲,他还能如何?
楚晏不顾萧逸的诏令,没有带楚璇出宫,滞留京中,埋伏在梁王府周围,趁着萧佶巡视宛洛守军,乔装入府,把萧腾偷了出来。
其实事情原本不会这么顺利,他甫一入府便遇上了护卫查验,眼看就要露馅,关键时候是萧雁迟救了他。
萧雁迟没有逼问他的来意,只把他带到了安全处,让他快走。这一拖延,潜藏入府的暗卫顺利找到了萧腾,借着萧雁迟为楚晏开的方便之门,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萧腾一并带了出去。
这期间宛州不断传来战报,封世懿和常景率军扫清了乱兵,已拔营回京。
萧逸本意是想把战场定在宛州,可萧佶不上钩,便只有在稍事休整后,疾速拔营回京,因为耽搁得越久,变数越大,不知萧佶还会使出什么阴损招数。
这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回京,势必会在城郊遭遇上宛洛守军,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萧佶都不会让萧逸顺利回朝。
在硝烟弥散,烽火燃烧的境况里,长安中谣言四起,遇风而长,没有几天便遍布街头巷尾。
人都说,皇帝陛下已经遭遇不测,封世懿和常景暗含祸心,秘而不宣,是为了率大军回长安夺权。
这话初初传入宫城,楚璇便知道是三舅舅的阴谋。
可这阴谋太经不起推敲,因为只需等大军回銮,萧逸亮亮相,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但楚璇很快就想通了。
三舅舅根本不会让萧逸有亮相的机会。
只要大军抵达长安,他就会立刻命以逸待劳的宛洛守军截杀之,到时一片混乱,萧逸这真龙天子根本无法突出重围示真龙颜,甚至萧佶还会暗派杀手混在大军里,趁着乱战取萧逸性命。
他把封世懿和常景污为叛臣,就是为自己派兵迎战北衙军和崖州军立名目。
到时,就算此事有疑,会引来多方猜忌,可皇帝已经死了,明面上萧佶又是斩杀叛军的功臣,根本不会有人能奈他何。
楚璇深有感叹,这一个接一个的毒招,环环相扣,阴损且缜密,这人还真是难对付得紧。
她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清点宫闱禁军,核算人数,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一旦长安出现异动,她就把禁军派出去,能帮上萧逸多少就帮他多少。
计划正有条不紊的实施,可战事来得超乎想象得快。
萧逸是急行军,他屡屡派人往长安递信,就是联络不上楚晏,料到肯定是楚璇不肯跟他走,暗道不妙,这小狐狸素来机灵,自己那套把戏铁定是没瞒过她……且韶关的战报送了过来,说是阿史那思摩神兵天降,突破了边防重围,一路南下杀了过来。
萧逸必须要尽快解决掉萧佶,才能调转兵力驱逐外敌,守卫大周疆土。
于公于私,都必须速战速决。
战事爆发时,楚璇正刚批完了当日的奏折,躲在昭阳殿里悠闲地修剪瓶花,那黄花蝴蝶兰开得正好,婆娑艳丽,香气清怡,她把多余的枝叶剪掉,正要插进白釉花瓶里,倏然,轰隆一声巨响。
极短促沉闷的响动。
宫闱静谧如深潭,尖啸嘶喊如浮在云外,却是绵绵不绝的传进来,衬得这幽幽深宫越发死寂。
轰鸣不时如雷掼下,大地都似在震动,是攻城的声音。
他们打起来了。
楚璇并没有太慌乱,因她早一步把太后和阿留送出了宫,这宫中守卫森密,严阵以待,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如她所料,宫防果然遭袭,那些乱军攻势猛烈,不出半个时辰便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楚璇把修剪好的瓶花摆到窗前的梨花几上,换了身新衣,让内侍抬着几个箱子去了琼华殿。
这是宫中宴饮宾客常用的殿宇,地处幽辟,墙垣厚重,若是关上了殿门,就算里面弦筝笙歌,也不会有声音传到外面。
这是楚璇精心挑选的地方。
她命人把那几个箱子放在内殿,垂下绣帷,摒退左右,独自上座,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几只箱子是三日前她让父亲送进来的。
对外言称,岐南进贡的蒙顶茶颇受太后青睐,为迎合其意,皇后命岐南再贡上一批,由内直司送进了昭阳殿,皇后精心挑选过,亲自送到祈康殿。
而那几只本应装茶的箱子里,装的是楚晏带进长安的暗卫。
这些暗卫身手敏捷,平日里做的多是见不得天光的幽秘事,功夫极轻,且出手狠厉,尤其擅长快速取人性命。
用他们来完成今天的计划,再合适不过。
那日父亲和侯恒苑都在,她凝着窗外蓊郁的青松,缄然许久,才缓慢道:“雁迟已经去了京郊督战,可萧佶迟迟没有动静。我猜,他知道萧腾失踪,怕他的这位兄长另有后招,担心自己在前线征战,而让人点了后方,所以他会留下,会进宫,会来找我,让我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给他扫除一切后患隐忧。”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来,我把他引进琼华殿,在那里……杀了他。”
楚晏眉宇紧皱,阳光自茜纱窗纸渗进来,慢踱于面,勾勒出斑驳明暗的担忧,他道:“就算要把他引进来,也不一定非得是你,璇儿,你跟着侯尚书出宫,剩下的我来。”
楚璇淡淡一笑,摇头:“父亲别忘了,你是秘密地回的长安,兴许三舅舅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若是他乍然看见你,一定会生疑的,到时他会提高警惕,行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转过身,远眺山影,眸光微渺,“只有我在这里,他才不会起疑,才会稍稍卸下心防。他可是我的三舅舅啊,是整个梁王府里跟我最亲近的三舅舅,我让他将护卫留在殿外,只身一人进来,他应当……想不到我是要杀他吧。”
楚晏不说话了,只眸光忧戚地望着楚璇,觅到了她怀中的伤怀,黯黯心疼。
这时,侯恒苑却盯着楚璇,意味深长地问:“依照皇后的意思,是要禁军放行,让萧佶进宫?”
楚璇转过身,直视他。
“恕臣多心,若是那时城外正在激战,宫中的这三千禁军虽不顶用,还好歹还能抵挡几个时辰,为陛下多争取些时间。可若是不战而降,再让萧佶拿到了圣旨,这些不明真相的宫卫尽归其麾下,再与城外的宛洛守军汇合,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攻击北衙军,那陛下岂不是危矣?”
楚璇没说话,倒是楚晏听出了这里面隐含的深意,上前一步,怒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怀疑璇儿要与萧佶勾结?”
侯恒苑面淡如水,冷声道:“我没怀疑谁,我只是觉得事情这样做不妥,萧佶此人深不可测,当年连徐慕都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能把他杀了?”
楚晏怒容铮铮,替楚璇委屈,憋足了劲还想争辩,却被楚璇一挡,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楚璇极温和道:“我的儿子是太子,这皇位若是能顺利传承,江山以后都是他的,我为什么要去帮着外人?”
她耐心至极,条分缕析:“就算萧佶不好对付,就算杀不了他,可至少能拖延一下时间。纵然作战方略拟定好了,可前往坐镇的是萧雁迟,只要萧佶迟迟不去,乱战当中,变数极多,时间久了,雁迟未必能顶得住大局。您总得承认,比起萧佶,若陛下要对付的人是雁迟,那就容易多了。”
侯恒苑还是担心:“那若杀不了他……”
楚璇平静地说:“若我杀不了他,那他就会杀了我。”
若杀不了他,那他就会杀了她。
楚璇微低了头,将手轻轻抚在丝缎袖上,上面绣着金丝芙蓉,绣得极细致,花蕊叶脉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就像开在梁王府后院芙蕖里的花一样。
当年她险些就跳进去了,险些就要被淹死了,若不是三舅舅及时赶到把她拖了回来,兴许现如今她都已经投胎再世为人了。
所谓再生之恩,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这样想着,殿门被推开,皂靴铿然踏地,锦衣护卫拥簇着三舅舅进来,他风尘仆仆,满脸焦急关切,生动至极,朝着楚璇道:“璇儿,你没事吧?大哥命人攻打禁宫,我拼死才杀出一条血道,如今外面正焦灼着,还未分胜负……”
楚璇高坐,垂眸静静看着他,倏尔,浅勾了勾唇,道:“我知道,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弱女子,苦守宫闱,若真守不住,那便只有以身相殉。”
萧佶忙道:“千万不要想不开,三舅舅会帮你的,这不……我带人来了,只是宫中禁卫认死理,竟将我的护卫和萧腾的暗卫一并打成了乱军,需要你……”
“三舅舅。”楚璇打断他,状若担忧地看了眼他的身后,道:“我有些计量,可此事怕是争议颇多,不便让外人知道,不如您关上殿门,到我跟前,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萧佶望着她,有些犹豫。
楚璇缓声道:“这殿中只有我一人,三舅舅若是信不过我,那就回去吧,是生是死,都是璇儿的命数,就不拖累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