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恒苑得令告退。
宫女们开始摆膳了。
杯盘碗碟淅淅沥沥摆了满桌,香味随着热腾腾的雾气飘了出来。
萧逸弯身坐下,拿起筷箸,刚要落筷,抬头看了一眼楚璇,“你……不吃点?”
楚璇隔着珍馐佳酿遥遥看过来,抿了抿下唇,伸手去把瓷瓯里剩下的两个纸团拿了出来。
萧逸的神情微微一僵。
她把纸团一一展开,果然,草书飞扬遒劲,力透纸背……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两张纸跟刚才她抓出来的那张一样,写的都是明天。
楚璇也不恼,也不问,只捏着皱巴的两张薄宣纸朝萧逸摇了摇,秀眉微翘,冷光粼粼地将他盯住,等着他给个解释。
皇帝陛下轻咳了声,竖起手指挠了挠眉尖,道:“那个……我跟你开个玩笑,逗你玩一玩,这可是军政要务,分毫不能差,你当真能靠抓阄来决定?”
楚璇冷颜不改,一本正经,无比严肃地问:“逗我玩一玩?我看上去好玩?”
萧逸心道好玩啊,特别是她刚才那么一副娇软玲珑的模样,双手抵在胸前,紧张兮兮地看着那三个纸团,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简直就像是遗落凡间、不染尘埃的小灵兽,那么晶莹剔透,那么单纯,那么好骗,哈哈哈……
在楚璇的凉涔涔的注视下,萧逸果断收起遐思,凛正地摇头,“我的璇儿是仙女,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他顿了顿,敛眉正目道:“只有我可亵玩。”
楚璇霍得拽下腰间绣囊,毫不客气地朝这色胚扔了过去。
……
雪已停了,地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壳子,冬日晶澈的阳光落在上面,显得莹莹透透。
梁王府的芙蕖边植了几棵香橼,是花匠刚从南郡移栽过来的,据说性喜温,不耐严寒,在北方极难成活。
难得的,这几棵香橼已快要熬过这个冬天了,至今还旺盛的活着。
萧佶站在茜纱窗前看着,目光微邈,思绪若飞絮飘了出去……
他母亲生前就极喜欢香橼。
她说香橼的果子黄澄澄的,略酸,吃起来正合她的口味,又可做药用,治食积不化,真正的外观宜赏鉴,内用润脾胃。
在萧佶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对这些又好看又实用的东西青睐有加,而会鄙夷那些华而不实的物件。
就如她这个人一样。
美貌倾城的胥朝公主别夏,执掌宗府,奇谋睿智,在当年也是风光无两,裙下之臣无数的,可没有谁敢真的把她当成一个堪做床榻之娱的女人。
她曾权势鼎盛,曾呼风唤雨,一朝落败也引来无数唏嘘,直到她死后的那几年,街头巷尾仍对这传奇女子津津乐道。
可随着尘光的流逝,她也会渐渐被人所淡忘。
那和着鼓点悠扬流畅的话本主角成了别人,换过一茬又一茬,别夏公主便如褪了色的皮影,被摘下舞台,封存箱底,成了世人记忆深处一道模糊的影翳。
成王败寇乃是人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胜者,会被风风光光迎入宗庙,受香火供奉,被写入史册,供后人凭吊。而败者,便只能被尘埃所掩埋,祭入荒芜,独享寂寥,最终被世人所遗忘,仿佛从来没有活过。
所以他从小就知道,只要他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去赢,他不能输,他不能步他母亲的后尘。
萧佶叹了口气,多年来的韬光养晦,小心筹谋,才换得如今这个局面,可依旧是胜负未知,前景晦暗。
门‘吱呦’一声响了,裴鼎英进来,快步走近,道:“果然如您所料,云蘅郡主那些日子根本没有在昭阳殿,陛下派人把她送去了崖州。”
萧佶面沉如凉水,无波无澜。
裴鼎英继续道:“属下亲去了趟崖州,见到了玥姑娘,她说……她的姐姐、父亲早就归入了皇帝阵营,处心积虑要帮着他对付梁王。”
萧佶眉心一跳,没说话。
裴鼎英先耐不住了,道:“这也太荒谬了,皇后就罢了,楚大人在宛州这么长时间,一直殚精竭虑,凭她几句疯疯癫癫的话能说明什么……”
萧佶蓦地转过身来,目中暗含犀利,“若她说的是疯话,皇帝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把云蘅送去宛州?她是去看女儿,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裴鼎英一噎,当即觉出一股寒气迎面扑来,“若……若是……那现在宛州……”梁王岂不是腹背受敌。
萧佶脸色铁青,沉默许久,攥紧手,道:“我们不去宛州了,那儿只能被当做一枚弃子。”
“那梁王……”
“看他自己的命数。”
裴鼎英一愣,“可那是您的父亲啊!”
萧佶牵动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父亲又如何?大业的尽头终究是要称孤道寡的,旁人可舍,父亲亦可舍。”
“父亲手里有七万大军,他不可能坐以待毙的,只要奋力厮杀,哪怕最终赢不了,也会对萧逸派出的兵马造成损耗。如今,长安兵防薄弱,皇帝是无力与雁迟麾下的十万大军相抗衡的。”
裴鼎英点头,略一思忖,还是不无忧虑道:“可各地守将、藩王皆拥重兵而立,若是长安有异动,难保他们不会以勤王之名杀进来,到时只怕这十万宛洛守军挡不住,而主公便成了众矢之的……”
萧佶微微一笑,“我自有计量,一切都会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的。”
话音甫落,门又被推开了,小厮站在门外,禀:“世子来了……”萧腾直接越过小厮进来,阴着张脸扫了一眼萧佶,“找我何事?”
裴鼎英提着佩剑满含警惕地盯着萧腾,却见他的主公缓慢从窗边走了过来,衫袖垂曳,玉面温儒。
言语幽淡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大战在即,想到大哥手里还有几千暗兵,想借来用一下。”
萧腾皱眉,怒道:“你手里有十万兵马,装备精良,休整以待,竟还要来惦记我这点家底!”
萧佶一直耐心地听他说完,面上浮掠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虽只有几千,正面迎敌不堪用,可难保不会在人背后捅刀子,况且,大哥一直都是善于此道的。”
“我善于此道?”萧腾只觉荒谬,嘲讽道:“我与你比起来,实是小巫见大巫了,若二弟还活着,我们两个应当一同去找个山洞躲起来,再也没脸见人。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竟忽略了你这尊真神,怕是这几十年你看着我们跟跳梁小丑似得上蹿下跳,心里不知偷笑成什么样了。”
萧佶平风静水地凝着他,言辞幽缓,“是呀,过去几十年,你与二哥风头鼎盛,我向来是躲着你们,避着你们的,因我知若想走得长远,需得避敌锋锐,如今易地而处,大哥,这道理你也该懂啊。我手里有十万大军,你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我的,在我好好说话时顺了我的意,总好过翻了脸我明抢。”
“你!”萧腾一口气梗在胸前,手颤颤发抖。
萧佶却越发温煦和善了,宛如还是从前那个尊礼谦逊、不慕名利的弟弟。
“大哥,不过几千人,给了我可换你和我侄儿们的性命,依我看来,再合适不过。他日大业得成,我不会亏待你,当然,只要你安分守己。”
他瞳眸幽邃,溢出浅浅的笑意,却暗含机锋,望一眼,只觉刺目。
萧腾偏开视线,缩在袖子里的手攥得‘咯吱’响。
……
夜已深,明月黯黯,人影窗纱。
楚璇让人搬来了十几匹布,放在绣帷后的楠木长案上,借着烛光,给萧留挑选缝制衣衫的料子。
萧逸举着本奏疏已看了许久,只是奏疏的角度很是奇特,下移得厉害,自黄锦封上露出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绣帷后那抹窈窕纤细的倩影。
视线自那白皙如玉的脸庞落到曲线优美的胸前,再至不盈一握的纤腰。
看得久了,他渐觉出些燥热,喉咙上下滚动,把奏疏扔开,扬声道:“高显仁,更衣,朕要沐浴。”
楚璇抬头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旁若无人地挑选料子。
高显仁快步进来,身后淅淅沥沥了六七个宫女,手里抬着剔红漆盘,上面搁着寝衣、帛带、香膏……
高显仁正要上前去给萧逸解腰带,忽被皇帝陛下冷睨,他忙乖觉地退回来,歪头瞧了瞧绣帷后的皇后,指挥着宫女将漆盘放下,不声不响地全出去了。
殿里安静至极,萧逸被晾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总共那么几匹布,你摸来摸去好几遍了,能摸出朵花来吗?差不多了,过来摸摸我吧。”
楚璇站直了身,敛着长袖,微叹道:“我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好母亲,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总要给他多多的爱,多多的关怀,不然不是对不起他吗?”这句话说出来,不经意勾出些许幽思,她一怔,神色怅惘。
萧逸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走过去,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怀里,赌气道:“你也要给我多多的爱,多多的关怀,不然对不起我。”说着,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
楚璇被他闹得实在无奈,也知这些日子全副心神都在阿留身上,着实忽略了萧逸许多,便好脾气地由着他。
萧逸倒真不与她客气,拿她当积怨已久的仇人似的,狠狠地替自己出了口气,挥袖将楠木长案上的布匹全扫到了地上,把楚璇横放在了上面。
满殿烛光如开在幽暗里的花,发出静谧的绯色光晕,辗转落在青砖上,照出一地凌乱纠缠的影子。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殿中光阴缓缓流逝。
画月和霜月守在殿外,与他们两人只隔了一层茜纱窗纸,那动静听得两个大姑娘面红耳赤,只听‘咕噜噜’脆响,好像是瓷瓶滚到了一边,随即传出楚璇气息微乱,含怨不满地声音,“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画本,怎么能这样对我,唔……”
好像被捂住了嘴,亦或是被什么堵住了嘴,紧接着是挣扎推搡的声响,两个姑娘听得出了神,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没过多久,动静就弱了下来。
定然是皇后落了下风,因她们听见里头传出了楚璇那细若游丝的声音在喊疼。
霜月听得心头突突跳,不禁忧虑道:“娘娘那身子骨怕是经不起吧,陛下也太……”
画月比她老练了许多,揽袖站得端稳,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啊,陛下疼惜娘娘,怎么会做那没谱的事。白天陛下问过御医了,凤体早已无大碍。再者说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娘娘吗?平常叫凳子腿儿磕一下她都要苦兮兮地喊疼,一点点疼都忍不了的,就算是平常人家,为了笼络住夫君,总得忍耐些,婉转些,更何况里头那位是天子。你可别跟着瞎起哄,想让娘娘失宠啊?”
霜月吓得忙捂住嘴,噤了声。
但里头的动静却息了。
萧逸阴着张脸拾了寝衣穿上,见楚璇抱膝蜷在了长案边缘,衣衫散落了一地,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定是不能穿了。
她睫宇轻覆,半阖着眼皮,瑟瑟发抖,一副幽怨可怜、难受至极的模样。
瞧着她这小可怜的模样,萧逸蓦地就想起来了她小时,梁王寿宴那天,两人在花苑里拌了几句嘴,她撒腿就跑,他让禁卫把她抓回来的样子。
也是这么副叫人欺负了,凄凄惨惨的模样。
他的心骤然软了下来,上前去抱她。
楚璇倒是乖顺,柔软地缩进了他怀里,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侧脸贴在了他的襟前,弱弱道:“思弈,我有些怕你。”
“怕我?”萧逸苦笑不得,“孩子咱们都生出来了,你又想起来怕我了?”
楚璇抿了抿下唇,幽然道:“别的时候不怕,就这个时候怕。”
萧逸默了默,声音冷硬道:“你不是怕我,你是讨厌我,不爱我。”
楚璇窝在他的怀里,丝缎般泛着幽光的乌发包裹着娇躯,她像只温顺的小猫儿,透出淡淡的忧郁,“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我是怕……”
萧逸垂眸看她,“怕什么?”
“怕我会怀孕,怕我会死,阿留还那么小,我们都知道没有了娘在身边的孩子会活得有多艰难。我想要陪着他长大,关爱他,保护他,把所有我没得到过的幸福都给他,让他将来在长大后,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时光,是满满的甜蜜,是能治愈一切伤口的温馨,而不是总好像心里缺了一块似的……年幼时缺的这一块,无论成年后往上补多少东西,总也是补不齐的。”
“思弈,你能明白我吗?”
萧逸默了片刻,柔舒开轮廓,印在她额上一吻,道:“我不会再让你怀孕的,我早就说了,咱们有阿留就够了,让你再怀一次,再从鬼门关走一圈,我也受不了那惊吓。”
楚璇眨了眨眼,浅瞳转了转,歪头看他,“为什么你不能让我怀孕?你给我下药了?”
萧逸白了她一眼,“我怎么不直接毒死你这个小妖精。”
楚璇喏喏地把额头抵在他胸前,像只焦躁的小猫儿,蹭啊蹭,甚至还咬了他一口,急道:“你倒是说啊。”
萧逸闭了闭眼,强忍住要把她扔出窗外的冲动,沉声道:“你还真是对我一点不上心,搞了半天方才是我自己在唱独戏啊,你仔细回想下……”
楚璇只觉头发晕,艰难地回想了一番,脑子中一根弦铮然裂响,她睁大了眼睛看向萧逸,刚才……他没……
那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能反应得过来,果然,她小舅舅还是她小舅舅。
楚璇飘忽忐忑的心倏然安了下来,咧嘴一笑,抚着萧逸的脸颊亲了一下,满身轻松道:“你早说嘛,不至于把我吓成那样。”
萧逸却是抑郁难消,眸光沉沉地掠了她一眼,抱着她快步穿廊而过,进了浴房。
‘砰’一声,把她扔进了浴水里。
水花四溅,波漪托着她缓缓坠入池底,只觉一股温热水流骤然包裹起身体,说不尽的舒适。
她扑通着小腿,灵巧地游到池边,拽了拽萧逸的寝衣角,娇声道:“小舅舅,你下来,咱们一起洗,这池子大得很。”
萧逸这会儿可威风了,冷淡地低瞥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衣角抽出来,凉声道:“叫陛下。”
楚璇睫羽颤了颤,娇靥如花,笑得无比乖巧甜软,声音若化了的桂花糖,黏腻腻的,“陛下,您下来吧,璇儿想和您一起洗。”
萧逸犹不解气,冷哼了一声:“你想和我一起洗,我就得跟你一起洗啊,你当我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楚璇咬住下唇,露出四颗白皙莹亮小贝齿,眼巴巴地看着他,软糯糯道:“你是召之即来,可没有挥之即去,因为你脸皮厚,挥不走你。”
萧逸:!!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浸在水里的小妖精,都这个节骨眼了她还有胆子来挤兑他?
他目光森森地上下打量她,正琢磨着要怎么收拾她,好给她长点记性,忽觉衣角一紧,随即传来一股力气把他往前拽,楚璇像只赖皮的小猫儿,从水里站起来,紧紧地贴了上来,把他拦腰抱住,死拽着衣角往水里扯。
她这点小力气自然拽不动萧逸,皇帝陛下自站得岿然不动,可她执拗不撒手,已隐隐传来衣料将要被扯破的‘嘶嘶’声响,萧逸头皮一阵发麻,心道这要是被她撕破了寝衣,明儿宫女来收拾,他说得清吗?他还有脸见人吗?
这么一纠结,一分神的功夫,脚底擦得打了个滑,‘扑通’,砸出水花飞迸,两人齐齐落进了水里。
楚璇像条美人蛇缠了上来,气喘吁吁,面容娇憨,却偏做出恶狠狠的模样,瞪着他,怒道:“我就要你陪我,你给我老实点。”
萧逸眉宇拧起,额间皱起个川字,惊骇地看向这突然发了疯的小美人。
里面噼里啪啦,水花喷溅,有几滴落在了窗纸上,洇透了墨釉点绛的簇新红梅,殿内蒸气缭绕,热雾腾腾,显出一片暖融旖旎的春景。
守在殿外的画月和霜月对视了一眼,偷睨了檐下那看似已听惯、见惯大场面,面容毫无波澜的高大内官,极有默契地挪动碎步,从寝殿的窗前,移到了浴房的窗前。
里面兵荒马乱,不时传出‘哗啦啦’的水声,伴着水点密集的往窗上溅,是皇后咬牙怒吼的声音,“不许走!今天晚上你必须陪我!”
“我怕你?咱两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对,老实点,这样乖乖的。”
画月:……
霜月:……
两人脑子有些乱,如同被烛光打在茜纱窗上的身影,凌乱至极。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