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蘅这些日子过得很是低调,除了在楚璇生产后去清泉寺给她的孩子求了个平安符,剩下的时日皆深闭宅门,同楚瑾安静地生活,几乎不与外间交往。
崖州一行,让她突然看明白、也想通了许多事。
她娇滴滴的女儿落在律院那个草窝里,受尽了磋磨,可让她心疼坏了。甫一在崖州落脚,她便搜刮尽了随身带的首饰、银锞子,全塞给律院里当差的婆子。
那些婆子却不要,只道:“把楚姑娘送过来,是御前大内官亲自来办的,奴婢就算长了个十个胆子,也不敢不依照他的吩咐行事。您的钱还是留着给她添置些衣物用具吧,给奴婢也没用,该如何还是得如何。”
云蘅又慌忙下山,去就近的集市匆匆采买了东西带上来。
因这一趟来得隐秘且仓促,身边跟着的只有暗卫,她指使不动,凡事只有亲力亲为。
等把这些东西备妥,见到了楚玥,却全被她扫到了地上。
她从前那双秀眸里布满了血丝,神情怨毒,抓着云蘅的手,咬牙切齿道:“母亲,我全都想明白了!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就是不想让我乱说话,楚璇早就背叛外公了,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一直在演戏,她处心积虑地要跟那皇帝合起伙来对付外公!”
云蘅心里一惊,但随即便都放下了。
对付就对付吧。
如今外面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面,眼瞅着是都已经撕破了脸,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楚璇是皇后,总不可能指望她舍下如今的荣华、舍下这正隆的圣宠去胳膊肘朝外拐。
出嫁从夫,她有夫君,有孩子,梁王府待她也不过尔尔,她也不欠他们什么了。
但楚玥接下来的话却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光她,还有父亲。父亲曾经伙同了萧雁迟要把楚璇从骊山行宫里偷出来,母亲你不知道吧?那天晚上我在父亲的书房外全都听到了……”
那时她们姊妹两还未反目,尚能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楚玥紧扒着墙角,听得清清楚楚,可却没有站出来阻止,甚至在内心深处,极希望父亲和萧雁迟能做成这件事。
比起一个艳光四射、地位尊荣的姐姐,她宁愿她的姐姐从此隐于乡间,做个村妇,做个平民,寂寂一生,再也不要有人拿她跟自己比,说她比自己漂亮,比自己风光。
因而她没有做声,到后来这事没成,她也只当从来没听到过。
在崖州律院被幽禁的日子里,她几乎快要被这暗无尽头的憋屈日子逼疯,把往事一件一件拿出来捋,反复回想,越想越觉出些蹊跷来,“我觉得父亲不是真心效忠于外公,他和那皇帝早勾连上了,骊山行宫那么大的事,皇帝连萧雁迟都处置了,却偏偏放过了父亲。他不可能查不出来父亲也牵扯其中的,他肯定是想保父亲!”
“对,就是这样。”楚玥的脸因过于激动而显得扭曲狰狞,“他们相互勾连,早就串通好了要对付外公。我就知道,皇帝不可能对楚璇着魔成那个样子,他肯定是在做戏,是为了笼络父亲……”
云蘅自来资质平庸,没有聪明到哪里去,被女儿的话惊住,一时慌了心神,踉跄着后退。
楚玥却容不得她退,上前紧扣住她的肩胛,激动道:“母亲,你这就去找外公,把我的话全都告诉他,让外公看在我一片忠心的份儿上,救救我!”
她被幽禁于此数月,根本不知外面已天翻地覆。
但这一句话,却让云蘅陡然清醒起来。
不管楚玥说得是真是假,不管她有没有这个本事突破宛州关防重围见到她的义父,这些话一旦说出口,且不说能不能波及到楚璇,第一个要倒霉的绝对是她的夫君、楚玥的父亲,楚晏。
云蘅怔怔了许久,反握住楚玥的手,颤声道:“玥儿,这事……若是真的,你爹怎么办?”
“我管他怎么办!”楚玥的声音尖啸灌耳,透出癫狂,“他有把我当女儿吗?我被关在这里,他不闻不问,那我为什么还要管他的死活?自我小时他就偏心楚璇,明明我才是自幼长在你们身边的女儿,凭什么?凭什么楚璇处处要盖过我!”
云蘅破天荒地甩开女儿的钳制,步步后退。
她看着眼前这个双眸血红,恨不得要磨刀霍霍向至亲的楚玥,一阵阵恍惚,这怎么会是她那自幼便俏丽讨喜,温顺贴心的女儿?
她只觉脑子里有口钟在嗡嗡的响,钟音化出了几只手,在撕扯着她,再看女儿那张充满怨毒的脸,她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蹿,在楚玥将要再扑上来之时,竟趔趄着跑了出去。
几个婆子眼疾手快地上前关门,只听身后传来‘呲啦’的尖锐声响,像是指甲划在门扇上,无比的刺耳。
云蘅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目光直愣愣地落在门上,好像那里面关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扼人咽喉的猛兽。
婆子极恭敬地上前道:“郡主,您还是快回京吧,如今世道乱,崖州也不太平,楚姑娘就是这么个情形,您再多耽搁也无济于事。恕奴婢多嘴,这样子疯癫,若是回了长安,少不得要再惹出些事端,倒不如先把她留在律院里,这里人人都懂规矩,不长耳朵不长嘴,不管她说了什么都不会传出去的。”
云蘅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却在山脚碰上了楚瑾来迎她。
“是皇帝陛下让我来的,他说母亲这会儿大概心里不好受,让我来安抚安抚……”楚瑾微顿,略有些疑惑地看看这苍峻连绵的山峦,问:“母亲来这儿做什么?”
楚瑾尚不知道楚玥就关在这里。
云蘅凝着自己的儿子看了许久,他的长相算不得顶出挑,大体是像她多一点。说来也奇怪,楚晏那一副好相貌,楚玥和楚瑾都没有随到多少,反倒是自幼不在他们身边的楚璇,与楚晏八|九成的像,有一两分随她的地方,也都是捡了她相貌上的优点来随。
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过自己的儿子了。
确切说,这些日子她的心里除了楚玥,再没装进去过别人。
如今了却心愿,静下心来看看儿子,他虽相貌不是顶出挑,但也是锦衫磊落,姿容清华,世家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善良孝顺,也是没话可说的。
她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突然抓着楚瑾的手问:“若是这会儿有法子救出你妹妹,但要拿你的前途来换,你肯吗?”
楚瑾微愣了愣,很摸不清头脑,但还是道:“若真能救出玥儿,那我自然是肯的。咱们家已是皇亲国戚,富贵泼天,我挺知足的,仕途固然重要,可重要不过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
云蘅缄默了许久,倏尔轻翘了翘唇角,“你这么懂事,我这个做母亲的就算帮不上你,也不能扯你的后腿。枉我活到这岁数,今日才发现,原来我才是这家里最不懂事的人……”
楚瑾闹不明白他娘到底怎么了,懵懂地随她上了马车,望着窗外枝桠光秃、枯叶回旋,道:“有些话可能说了娘会不高兴,可我不吐不快。我从三舅舅那里听说了许多璇儿的事,再观如今的局势,还有宫里零星传出的消息,可知璇儿这些年过得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顺遂无忧。”
“从前咱们觉得她过得好,没少跟着她沾光,也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如今知道她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可从来也没见她跟咱们抱怨过,也没向咱们开过口,她跟玥儿闹到这地步,咱们只一昧偏帮玥儿,从来没有细究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对璇儿不太公平?”
楚瑾见母亲不语,有些不安,补充道:“咱们与璇儿不过是顶了亲人的名分,她未吃过咱家一粒米,甚至在出了事之后咱们也从来没有向着过她。可咱们却没少跟着她沾光,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未从说过要跟咱们断绝关系,外头人还是把咱当皇后的娘家敬着。母亲,儿子怎么觉得……觉得好像我们全家一直在吸她的血一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丝哀求,“母亲,我不是要偏帮谁。只是求您,咱们先把事情弄清楚,玥儿和璇儿为什么翻脸,咱再决定如何奔走行事。”
云蘅安静听着,目光微邈,许久,才摇了摇头。
“瑾儿,我们不奔走了,我们什么也不干了,等一回长安,我们就深闭宅门,哪里也不去。”
若楚玥说得是真的,如今的情形远比她从前所能想到的更加凶险。
宛州烽烟将燃,山河罹难,他们楚家早已在旋涡中间了,这么长时间,她竟愚钝至此,心里只想着小女儿如何如何,置全家的安危于不顾,都不知因为她的后知后觉而把全家人放在危险的边缘徘徊多久了。
她突然有些明白楚璇和皇帝既然没有杀玥儿,为什么又要把她送到这里。
是防着她乱说话。
蓦地,云蘅想起了临行前皇帝对她说过的话。
——“你不光只有这么个女儿,你还有夫君,有儿子,你还有个女儿是皇后,你们这一家将来该是尊贵显赫,享尽荣华,你的儿子该是前途无量的。”
她再看看身边这个良善宽厚的儿子,突然意识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楚玥会对她说什么样的话,大抵都在皇帝的预料当中。
他把她送到这里,就是想让她亲身经历一番,唯有如此,她才能清醒。
云蘅深吸了口气,握住儿子的手,语气凝重地又说了一遍,“我们哪里也不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求能帮上你爹和你妹妹什么,但求不拖他们的后腿。”
……
在即将入春之际,长安又下了一场雪。
大雪如鹅毛,纷纷扬扬飘洒,落入亭亭青盖间,如在天地间织了一层厚重的银毯,是浮延万里的安静素白。
楚璇休养了月余,渐渐不再嗜睡,御医给她减了汤药,改以膳食调理,每到申时,就会上一小盅燕窝粥。
她跪坐在宣室殿小几前一勺一勺地喝着粥,太后抱着萧留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进屋,就满脸煞气地兴师问罪,“你瞧瞧,你怎么能让她们给阿留穿这样的衣裳?”
楚璇放下瓷勺,抻头一看,见那白白嫩嫩的胳膊上有些微发红,太后特意把萧留身上的绸衫翻了个,见里衬极薄,外面缕金的丝线磨在了他的胳膊上。
“……我也不懂,只是见这料子好看,就让她们制成了衣衫。”楚璇略有些慌乱,她也是第一次当娘,身边并没有女长辈教她抚育孩子之道,而宫里的乳娘和姑姑们都是些人精,楚璇道一句好看,她们忙不迭附和巴结,哪里会有人提醒她。
楚璇见太后面色不虞,心里很是忐忑,生怕她会拿自己的闺门教养说事,像她幼时受到的言语攻击那般,说她“有娘生,没娘教”。
太后皱着眉头正要说话,在案几前批奏折的萧逸抬了头,道:“不就是一件衣裳嘛,不合适就换了,胳膊磨红了就上药,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太后当即调转剑锋朝着萧逸去了,“这么小的孩子可不娇贵,你当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
萧逸抻了头要反驳,被太后一指,“批你的奏折,哀家没跟你说话。”
她转回头来冲楚璇道:“你得仔细点,这些缕金衲珠的衣裳好看是好看,可不能贴身穿,贴身的得穿云缎,且最好是素缎的,别绣花,这小孩儿皮肤太嫩了,经不得磨。”
楚璇忙点头,从太后手里把萧留接过来,小孩儿一张脸粉雕玉琢,吸着指头看向楚璇,一双小眼珠滴溜溜转,乌黑莹澈。
她抱着孩子坐到小几前,太后也跟了过来,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太后向楚璇传授了许多带孩子的经验。
话匣子一开,絮絮碎碎不止,到该传晚膳的时辰,画月进来问,楚璇随口道“问陛下”。
画月踯躅着,为难道:“陛下……”
太后见这丫头黏黏糊糊的,不耐烦道:“让你问陛下,早一点传还是晚一点传,皇后这身子骨,她能吃几两饭?”
她一回头,倏然愣住了。
那张紫檀木楠心案几后已空空如也,萧逸不知去了哪里,更要命的是,她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殿内安静下来,太后和楚璇面面相觑,唯有萧留那‘咿咿呀呀’奶绵绵的嗓音间歇传来。
殿门前传来脚步声,两人齐齐抬头看去,见萧逸曳着阔袖耷拉着脑袋回来,朝画月道:“愣着干什么,传膳去,朕早饿了。”
画月忙鞠礼告退。
兴许是听到了一个‘饿’字,萧留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太后把乳娘唤进来,让抱去喂奶,乳娘接过孩子后,她略一思忖,不怎么放心,跟着乳娘去了。
都走了,楚璇吃剩的那小半碗燕窝粥早凉透了,她轻抚了抚青釉瓷盅的边缘,便把它推开了。
“璇儿。”萧逸坐到了她身边,一脸严肃道:“你说话不算数。”
楚璇静静地看他。
“你说过,在你心里我永远是最重要的,可这小东西生下来才一个多月,就排我前头去了,你只关心他,每天就围着他的吃穿用物转,一点都不关心我是热了还是凉了。”
楚璇道:“你还知道他才生下来一个多月啊,他那么小,那么脆弱,当然需要多多的关心。”
萧逸紧箍住她,赌气似得强吻了她一下,道:“我虽然这么大了,可是我也脆弱,我不管,你必须关心我比关心他多。”
楚璇被他闹得很是无奈,妥协道:“好,我关心你,你想让我怎么关心你?”
萧逸凑到她耳边,“今晚陪我……”
“不行!”楚璇断然拒绝,“我的身体刚好些,御医都说了得小心养着。”她说着说着,渐生出些委屈,“你怎么能这么不体贴!”
萧逸烦躁地挠了挠头,握住她的手,揉捏了一下,又觉不解气,狠狠揉捏了一下,气道:“你昨夜说梦话了。”
楚璇微诧,睁大了眼睛看他。
萧逸冷下眉目,抬手紧捏住她的下颌,阴悱悱道:“你在梦里叫了萧雁迟,你竟敢躺在我的身边叫萧雁迟!别以为你当了皇后生了孩子我就不能拿你怎么着了,你这样,信不信……信不信……”他气得牙齿磕绊在一起,说话声音里带了微微的‘咯吱’声,听上去像是要把她剥皮吞了一样,“信不信我打你。”
他的威胁楚璇丝毫不惧,只略显迷茫地垂下了睫宇,呢喃:“我叫雁迟?这怎么可能……”
萧逸目光略有些闪烁,捏着她的手劲稍松。
好吧,她在梦里只叫了一声萧雁迟,剩下的多数都在叫三舅舅、三舅母,且叫得冷汗淋漓,叫得哀怨戚戚,好像是梦见他们一家遭了劫难,性命垂危,她在一边看着,伤慨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萧逸知道,自从知道了萧佶的身份之后,楚璇的心里就一直埋着根针,日日夜夜戳着她,直至血肉模糊。
可这样的心事,萧逸知道,楚璇在清醒时绝不会告诉他,她心里清楚得很,那是杀他义兄的凶手,是杀秦莺莺的凶手,是他苦熬多年艰辛寻找的仇人,她作为他的妻子,怎么能去担心他的仇人?怎么能放不下他的仇人?
可就是放不下。
十几年犹如骨肉血亲的感情,怎么可能在朝夕间说放下就放下?她是个人,又不是个木偶,不能做到在恰当的时候对自己的爱与恨收放自如。
想到这儿,萧逸没有埋怨,只有心疼,但还要维持面上的威严,靠近她,两人鼻翼相抵,听他幽幽凉凉道:“这一回儿就算了,我不打你了,要是有下回,你等着瞧……”
楚璇抿了抿下唇,眨巴着眼睛,格外无辜地看向他。
萧逸坐回来,敛正了神色,道:“我准备下旨,攻打宛州城了。”
楚璇一凛,凝着他紧绷的侧颜,突然明白了,难怪他今天这么反常,好像憋着股劲儿故意要找茬似的,原来是大战在即,心绪难安啊……
“兵马粮草皆已妥当,宛洛守军按兵不动,万事具备,就在这几天了。”
萧逸抬起手支着侧脑,偏头看向楚璇,好像又拿不定主意了,“我是今天下旨呢?还是明天下?或是后天下?”
楚璇默了默,真诚地提议:“要不翻翻黄历?”
萧逸疑惑道:“黄历上有宜开战,宜杀人放火这一项吗?”
楚璇想了想,摇头。
“要不……”萧逸眼睛一亮,站起身,自长案上拿了张洒花薄宣纸,撕成三条,做了三个阄,扔进空瓷瓯里,摇了摇,打开,朝楚璇努了努嘴,“抓吧。”
楚璇:……
她盯着那三个纸团子看了许久,看得久了,仿佛看见侯恒苑那老头叉腰在朝她怒吼:后宫不宜干政!给我撵出宫!撵出宫!
似是有感应,刚在眼前浮起这样的画面,高显仁就进来了,“陛下,侯尚书求见。”
萧逸道让他进来,一面又催促楚璇:“你倒是快点抓啊。”
楚璇闭了眼,郑重地抓起一个。
侯恒苑风风火火地进来,朝两人揖礼,看样子很是着急,也顾不得楚璇尚在侧,朝着萧逸问:“陛下,兵部已拟好作战方略,到底哪一日打,还请您示下。”
萧逸掠了他一眼,拿起刚被楚璇抓出来的纸团,不慌不忙地展开,看了一眼,“哦,明天,拟旨吧,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往宛州,明日正式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