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本意是想将秦莺莺的遗体送回胥朝,安葬于故土,也算叶落归根。
可报丧的信送到胥朝,月余后,秦攸才颇为敷衍地派人到长安,应付公事似得来迎秦莺莺的遗体,甚至备的棺木都不如萧逸为秦莺莺准备的让他暂时栖身安眠的。
这些人中主事的是秦攸身边供差遣的暗卫,虽身份低微,好歹还能说几句体面话。剩下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来长安第一日就聚众去乐坊寻乐,丝毫没把那客死异乡的小主人放在心上。
萧逸早就知道秦莺莺的生母早逝,他执掌宗府之前在丞相府素来没什么地位,而他爹也不怎么喜欢他,可没想到竟到了这地步。
朝中竟还有人担心胥朝使臣死在长安会使两国再起干戈,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儿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蝎,生怕连累了自己,如今秦莺莺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会波及丞相府的风澜之前,没准秦攸还在心里庆幸呢。
到秦莺莺死后,萧逸才看明白这表面放荡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想起秦莺莺堂堂三尺男儿身,多年来男扮女装去执掌宗府,也是为了他那当丞相的父亲而效力,可一旦身死,就像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竟被如此潦草无情地对待。
萧逸看得心冷,直接将胥朝来迎丧的人全赶了回去,给秦莺莺在皇陵边选了块幽静之地,将他安葬于此。
初冬寒风凛冽,吹动坟前素幡猎猎飞舞,天灰蒙蒙的,阴沉欲雨。
萧逸轻抚了抚墓碑上凹凿的字,唇角竟轻翘了翘,伤戚很淡,眼睛里闪动着莹润的光,好像他的好友并未死,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话。
“朕知道你生前爱热闹,这地方虽然安静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后,若是子孙孝顺,每年的祭祀飨荐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这么近,到时候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树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落单的大雁低低飞过,沙砾在风中回旋,有细小稀疏的雨滴落下来。
高显仁忙上前来给萧逸撑伞,“陛下,看样子是有大雨,咱们快些回宫吧。”
萧逸点了点头,又看向墓碑,轻悠笑道:“你这人活着也未见干过多少好事,死后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难得了。”
他笑意微敛,抬头看向苍渺的无垠天幕,阴云正在聚敛,天色垂暗,看样子是场大雨。
萧逸叹道:“朕自作主张没让你爹的人把你带回胥朝,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能也只有朕能来看看你。你大约会孤单些,不过不用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过,到时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话音刚落,身侧的高显仁就咳嗽了声,他压低声音道:“陛下,您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是天子,万寿无疆。”
萧逸笑了笑:“万寿无疆?若是天子都能万寿无疆,那朕何至于四岁就没了爹?若是朕的爹还活着,打死朕也不继承他的皇位,靠着祖荫当个逍遥自在的藩王,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那日子得多美。”
高显仁万分怜惜心疼地看着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这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萧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御辇走,走了半路,他挽着袖子道:“今天御医去昭阳殿给皇后诊脉,这会子也该有消息了,怎么宫里还没人来报?”
高显仁才反应过来,纳闷:“是呀,那帮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这么怠慢……”
疾风自身侧撩过,萧逸俊眉一皱,加快了脚步。
楚璇这一胎五个月了,随着显怀,反应也渐大了起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膳食沾一点就饱,有时连沾都沾不得,闻着味儿就要吐。
昨天萧逸磨干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结果临入寝时扶着床栏全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如纸,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
诊脉的消息迟迟不送来,昭阳殿和太医院的人肯定没这胆子,八成是楚璇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莺莺下葬,不想让他多操心。
一回宫萧逸连件衣裳都没换,直奔昭阳殿。果不其然,诊脉的御医还没走,正在偏殿的廊芜下躲着雨,候着圣驾。
皇后不让他们把诊脉的结果呈给陛下,固然是一片体贴好心,可事关皇嗣,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哪个敢真藏着掖着?
萧逸一问,他们就忙不迭全说了。
“娘娘身体底子太弱,这孩子月份一大带着自然艰难。娘娘如今已呈气血两亏之状,得提前熏艾,纵然这样,恐怕……”
萧逸眼睫一颤,问:“恐怕什么?”
御医深躬了身,叹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产了,至多七|八个月这孩子就得出来,而且……”他抬头偷觑萧逸的脸色,低声道:“多半会难产。”
萧逸的身体晃了晃,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惧骤然被唤醒,仿有一股凉气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强力压下去,凝目看着御医,低声道:“若是现在不要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后会不会有危险?”
御医悚然一惊,仓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强行打掉这……皇后的身子根本受不住。”
萧逸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必须得生,但挺不到足月,会早产,不光会早产,还会难产?”
御医点头。
萧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用尽全力给皇后保胎,给她调理身体,你们帮她把这一关挺过去,朕保你们满门荣华,三代勋禄。不然……你们自己掂量吧。”
御医吓得一哆嗦,忙跪地扣头,颤颤巍巍地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应下。
萧逸在廊芜下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气息与表情都恢复正常,才进殿去见楚璇。
楚璇已吐了好半天,画月抚着她的背,霜月递着茶,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漱过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脸色惨白,额上汗渍涔涔,闭着眼睛,紧皱着眉,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萧逸悄悄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紧皱的眉,楚璇立刻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萧逸穿得还是出门时的衣衫,又听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张的脚步声,料到他还是去问御医了,轻提了唇角,虚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娶个健壮些的妻子。”
萧逸也想像她一样,忧愁藏心间,不要露出来,不要把气氛弄得愁云惨淡,想笑,可唇角却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挤出了一个颇为古怪的表情,他终于作罢,握着楚璇冰凉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别人,这一关还是得过。谁家里的郎中能赶得上御医?谁家里的药能赶得上宫里的药?所以啊,上天对你这小丫头好,把你送给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我想保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安心休养,老实喝药,没什么大问题。”
楚璇在心底幽幽叹息:你的父皇也是皇帝,可你还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而且你这个傻蛋,你让我放心就放心,你眼睛红什么,生怕我不知道你要哭了吗?
可她还是柔软乖顺地歪进了萧逸的怀里,顺着他的话道:“我从小就知道,我小舅舅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最有钱的人,你有最好看的话本,有最甜的糖,还对我最好。所以,我要牢牢地缠住你,缠你一辈子,绝不能便宜了别人。”
萧逸噗嗤一声笑了,“哪里有别人?你这个小妒妇。”
听他笑,楚璇就感觉自己的心敞亮了许多,外面大雨兀自滂沱,电闪雷鸣,可她心底却渐渐阳光明媚了起来。
她在萧逸怀里挣扎着坐稳,摸了摸他的脸颊,眸光幽烁地看着窗外的雨幕,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每次我都觉得自己迈不过去了,可咬咬牙不还是过来了。我就觉得我命也挺硬的,跟你是绝配,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萧逸视线痴缠在她的脸上,凝望着他生命里最美、最勾动人心的一处光景,笃定且温柔道:“是,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楚璇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转了转,道:“那我现在喝点参汤,刚才喝的都吐干净了,我还得再喝点,唉,这参汤要是没味儿就好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会折腾人,这么刁钻……”
一碗参汤强灌下去,果然又吐了。
萧逸看着她仿佛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心底一阵阵绝望,可楚璇这没心没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怀里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摊口水。
天色黑透了,殿内又添了一拨灯盏,萧逸轻手轻脚地把楚璇从绣榻抱回床上,去偏殿换了身衣裳。
换完了,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这样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侧殿的门被推开,萧逸心里沉闷,躁郁难忍,正想破口大骂,见高显仁躬身退到了门侧,太后披着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进来了。
萧逸那即将出口的骂声霎时梗在了嗓子眼。
太后手指灵活地解开领前系大氅的丝绦带,指间的翡翠碧戒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飞跃,闪动着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红团寿缎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着缠枝优昙花,袍裾还缀着珍珠,颗颗浑圆,随着脚步轻晃在丝履的绸面上,瞧着整个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风采照人,把落拓伤戚的萧逸衬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后高高站着,低头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动的萧逸,“我听说……那孩子不太好?”
萧逸懒得说话,也没看她,只歪了头搭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闷声道:“消息还挺灵通。”
“不是……”太后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还能干点什么?怀个孩子都怀不好……”
她见萧逸深埋着头,一副饱受打击、戚戚伤心的模样,大为心疼,放软了声音道:“没事,母后再给你找几个绝色大美女,你从小身体就健壮,跟个小牛犊似的,人又绝顶聪明,种儿是顶尖的好,只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后本是当年闽南节度使上贡的贡女,出身乡野,家境贫寒,和她姐姐凭着好相貌才入选,及至后来充入内庭,抚育皇子再到当上太后更是有几分运气在里面的。
多年的宫闱生活,养尊处优,已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干净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睥睨尘烟、优雅矜贵的模样,只有在自己儿子跟前,才会不经意地露出原形,说些乡间的粗俗话。
她这么说了,萧逸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抱膝而坐,一动不动,跟个已经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后上次见他这模样还是徐慕死的时候,传令官把丧信传入宫闱,萧逸起先还不信,觉得是徐慕在诓他玩,直到连徐慕生前穿着的沾了血的铠甲翎盔都一并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十岁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御阶上一坐一整宿,动也不动,把太后吓得叫了御医来看,御医说没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过去了,萧逸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里成长飞速,早已不是当日的稚弱孩童,也练就了一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没想,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那个孤弱无依,在深宫里艰难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后心里有些不安,摇了摇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回句话,别跟没听见似的。”
萧逸抬起头,目光空灵清澈地仰望向她,认真道:“萧家的宗族里这几年生出了几个漂亮聪颖的孩子,您都见过,您更喜欢哪个?”
太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干什么?”
“您挑个顺眼的,乖的,养在跟前,万一……朕先把他过继到您膝下,再留份遗诏,朕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许多忠义之臣,他们定会依旨辅佐新君的。可能刚开始会有些艰难,可不会像朕小时候那么难,您还是太后,还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切都没变。”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人那么平静,那么冷静,说话那么有条理,可给她种感觉,怎么好像跟……疯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逸脸上一派平风水清,自然地点头:“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得紧。我自个儿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认了,克父克母还克妻,连自己的义兄、朋友都克,您说克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我自个儿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是我亲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横亘在中间,这皇位他想要我就给他了,让这老东西也来试试这滋味,当我坐得多高兴吗?真是的……”
太后结结巴巴道:“不是……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哀家有点害怕。”
萧逸神情淡淡,“你怕什么?你是太后,谁又能拿你怎么着?不光不会把你怎么着,他们还得巴结你,贡着你,因都不是正统正根的天子血脉,谁想坐这个位子都得先求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自哪儿来,还不是从你这个太后这儿来吗?”
太后终于在如风怒卷的慌乱里找到了一丝丝理智,她冷眸盯着萧逸,道:“照你这意思,哀家这么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费了呗?你小时候哀家生怕让人把你给害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殚精竭虑都喂狗了呗?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还得把从前受过的惊吓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还不一定有你聪明,比你有指望。”
她扶了扶鬓侧的金凤珊瑚珠钗,反倒冷静了,甚是平淡道:“那咱们还废话什么,都别活了,咱们就盯着楚璇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日子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要是……要是个没福的,你干脆让工部在陵寝里修三个坑,咱们一人一个,将来到了地底下咱们再接着互相折磨,跟在阳间的日子一样过。”
萧逸又把头埋在膝间,不说话了。
太后看他那副恹恹的样子,越看越来气,上前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耳刮子,怒道:“你还想在这里坐多久?楚璇可跟徐慕不一样,当年你这样时徐慕都凉透了,如今楚璇可还热乎着呢。你当女人难产只跟身体底子有关?情绪也占了大头。那小妖精一肚子心眼,她能看不出来你快撑不住了?”
萧逸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鄙夷且嫌弃道:“哀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你这么的,打明儿起让楚璇来陪我,我给她治一治这娇贵的毛病。”
萧逸忙道:“她都这样了,您还想着要欺负她?”
太后当即挥手朝着他脑门又是一耳刮子,怒道:“你懂个屁!你生过孩子?就照哀家说的办,明儿要是见不着人,哀家就到昭阳殿来请,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威风赫赫地揽起臂袖,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名其妙又挨了两巴掌的萧逸盯着殿门半天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殿门前已空空,太后的辇轿早没影了。
可萧逸还是不甘心,朝着席天慕地的雨帘充满控诉、声嘶力竭地喊:“那您也没生过孩子啊!”
被太后这么一闹腾,萧逸反倒好像是小鬼还了魂,来了精神,也恢复了力气,劝着楚璇白天去祈康殿里坐一坐,因前朝事多,他在白天时实在顾不上她。
当然,他也没完全就信了太后,还是怕楚璇会受委屈,让高显仁跟着,嘱咐他一有不对劲就遣人来报信。
楚璇自打四年前入宫,就对祈康殿在心里落了阴影,见着太后更是心里发憷,怯怯糯糯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太后这会儿倒没为难她,只是领着她顺着御苑转了一圈,如今已是冬季,又刚下过雨,天冷路滑,小径泥泞,宫人们生怕楚璇会有个差池,忙不迭地把御苑里外的路清扫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放楚璇来走。
其实她挺不愿意活动的。
这孩子月份大了,她带着很吃力,每天就想窝在殿里打盹儿,萧逸倒是得空想带她出来走走,可被她一通撒娇喊累,他心软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
如今换成太后,楚璇自然不敢说个‘不’字,更不敢对着她撒娇喊累,只得强撑跟着她。
百花尽敛的时节,举目望去一片荒芜,唯有松柏蓊郁常青,枝叶沥沥的滴着水,是昨夜残存的雨。
太后领着楚璇转了一圈,开恩准许她在石亭歇一歇,见她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没忍住,道:“你以为哀家是在折腾你?要不是为了思弈那狗崽子,哀家才不愿意受这份累呢。”
随侍在侧的宫人们听太后管皇帝叫狗崽子,各个一派恭敬地垂眉敛目,把头几乎低进了衣领里偷笑。
楚璇依旧紧张,笑不出来,只柔柔弱弱、甚是无辜地看着太后。
太后接着说:“哀家这些年研究了许多关于女子生产的书,这官门里的贵妇都觉得该深闭宅门养着,让侍女端茶倒水,恨不得把根生在床上。其实不然,出来吹吹风,走走路没坏处,你瞧那乡间农妇,怀了孕照样干农活,还有把孩子生在地里的,人家照样一个接一个地生,没听说谁亏了气血、伤了底子的。”
“还有啊……那些燕窝鱼翅老参吃点就行了,别一个劲儿地灌。你这么个小身板,禁不住这么补。你今早喝过参汤了,等午膳就让他们把补汤撤了,上些新鲜瓜果菜蔬,你胃口不好,就别过油放佐料了,直接清水煮,吃完了睡半个时辰,哀家领着你再去磬歌台逛一逛。”
楚璇深觉她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但又不免疑惑:“您研究女子生产的书做什么?”
这话一问,太后的脸色陡然黯了下去。
楚璇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慌乱不已,正想着要补救一下,却听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哀家的亲姐姐就是生孩子难产死的。”
“那个时候哀家就跟你现在这么大,懵懂天真,什么都不知道。看着自己亲姐姐血崩而亡,却是无能为力。人就这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哀家就算把全天下关于女子生产的书全都搜罗了来,研究得再精深妙进,也不能令姐姐起死回生。可人就是这样,明知道无能为力,还是忍不住要去做。哀家寡居多年,深宫寂寂,有大把的时光可消磨,便将那些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书里有可穿梭时光、弥补遗憾的暗道……”
寒风凄凄,落叶簌簌。
楚璇听得心里难过,也忘了畏惧,不由得把手抚在了太后的手背上,却见太后眼睛一亮,伤慨骤然消散,盯着她的手腕,道:“这是新罗进贡的粉翡手镯?”
楚璇的腕子上确实戴了个镯子,方才一直掩在阔袖里。
她首饰太多,也记不清来历,只依稀记得应当是萧逸给她的。
这粉翡是濡种,质地通透,水头足,乃难得的珍品,当时楚璇还稀罕了一阵儿,可过后萧逸又给了她许多别的,一样的质地优良,一样的做工细致,渐渐的就把这个抛诸脑后了。
今天把它戴出来是因为它跟自己的冬衣颜色相配,楚璇想着这个粉色很是温润乖巧,大约太后会喜欢,才最终在出门前择了它。
太后盯着这粉翡镯子,眼睛几乎要冒火,“当初新罗进贡了一套粉翡首饰,皇帝派人给哀家送来,哀家喜欢得不得了,但看了看,有耳坠,有戒子,还有嵌钗,唯独缺了个镯子,还特意问过皇帝,他当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就这些,全给送来了。”
楚璇听得胆战心惊,立刻就要把镯子往下撸。
太后见她那副慌张劲儿,怒气平歇了少许,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就给了你个镯子,剩下的都给了哀家,皇帝其实挺偏着哀家,哀家再生气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人?”
楚璇忙摇头,并把撸下来的镯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太后没接,一巴掌拍向石桌,把上面的漆盘茶瓯震得‘咣当’响,她怒道:“跟你说,这一套首饰里水头最足、质地最好的就是这个镯子!哀家刚才仔细看了,绝对错不了!萧逸这个小混蛋!”
她指着宣室殿的方向骂了好半天,直骂得口干舌燥,才坐下来灌了几口茶,楚璇趁着这间隙,忙把镯子往太后手里塞。
虽然太后一再表示,这不是个镯子的事,是那宣室殿里的小混蛋太气人。楚璇还是坚持要给,并在被太后屡次拒绝后,把镯子塞给了太后身边的翠蕴。
高显仁一直守在身边,憋笑憋得脸通红、浑身发颤,一直等楚璇用过午膳睡下了,才一溜烟地跑回宣室殿,去向萧逸通风报信。
萧逸记性颇好,一下就想起了这事。
但他觉得他分得很公允。
他的母后都四十了,再戴粉翡首饰也不合适啊。那种嫩嫩的粉色,就得楚璇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戴才好看。
可这种实话他不能去跟他母后说,因为太伤人了,而且说了以后,铁定是要被大巴掌扇出殿门的。
算了,就这么的吧,不就是被骂了两句,哪家儿子不挨骂。
萧逸释然,随即嘱咐了高显仁再回去盯着,一旦有什么异动还得立刻来报。
高显仁快步出了宣室殿,与他擦肩而过的,是顺贞门外的传驿官。
“陛下,宛州急报。辅国将军常景率五万崖州军把宛州围了,将巡视宛州的梁王殿下困在了城内,梁王已调晏马台守军前去救援,七万大军陆续而至,与崖州军在城外僵持,战事一触即发,宛州太守派人冒死突破重围,送信到长安禀奏陛下。”
萧逸拍案而起,大怒:“崖州军,晏马台守军。谁准他们调军的?无旨调动兵马,他们是想反了吗?!”
巨石击破了安稳平静已久的朝局,文武朝臣齐聚宣室殿,议论纷纷,态度不一。
有主张安抚的,有力主围剿的,几乎要在朝堂上吵了起来,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唯有齐刷刷看向御座上的天子,等着他拿主意。
萧逸已由最初的大怒而冷静了下来,他看向侯恒苑,问:“常景为什么要去围宛州?”
侯恒苑道:“他得到了常权在宛州遇害的消息,为子报仇心切。”
“这事已被秘密封锁,除了你我,便只有梁王和他的近臣心腹知道,常景怎么会突然得知?”
侯恒苑意态端稳,不慌不忙道:“臣和陛下自然不会去告诉他,梁王身在宛州也不会去告诉他,那便只有梁王身边的人,那所谓的近臣心腹。”
萧逸唇角边绽开一抹幽沉的笑,“看来是有人想挑动内乱,不光是要梁王和常景相争,甚至还想把朕也算计进去,他好坐收渔利。”
侯恒苑躬身揖礼,“陛下英明。”
萧逸向后仰了仰身,宛若静坐钓鱼台的仙渔,天下风云尽揽其袖,成竹在胸,说不出的沉稳。
他幽缓道:“那看来朕得让他如意了。调五万驻守京畿的北衙军前往宛州,任镇国大将军封世懿为主帅,立即拔营前往宛州平乱。”
此话一出,举朝哗然。
且不说北衙军是驻守京畿,拱卫长安的,轻易调动不得,就算要调出去,可只有五万,能顶什么事?
梁王和常景敢无旨调军,是已经存了背弃天子、破釜沉舟的心思,他们两个人手中的兵马加起来有十二万,到如今这个局面,绝不会听朝廷节制,两人都是辅臣,是骁勇善战的悍将,区区五万兵马怎么可能镇得住?
他们不敢明面儿反对天子诏令,便将希望寄托给了侯恒苑,这老尚书为人最是沉稳谨慎,绝不会赞同陛下做这种冒险之事,一定会反对的。
可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侯恒苑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大加赞同。他与陛下一唱一和,将此事敲定,两人一样的神情幽邃,一样的目藏精光,在朝堂上不住地交换神色,好像早已布好了局,专等着什么人来钻。
宛州发生异动,身为宛洛守军统帅、云麾将军的萧雁迟自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刚要去军营召集将领商量对策,却被江淮堵住了门。
早先江淮与楚玥定亲,两人只当要做亲戚,来往了些时日。他们都是心思单纯干净的人,没有京中纨绔的恶习,自然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后来江淮和楚玥的婚事作罢,萧雁迟又获封云麾将军,公务比从前繁忙了许多,两人便渐有所疏远。
此次江淮登门,实则是对萧雁迟很是担忧。
“梁王此举恐怕已是存了心思要背离朝廷。雁迟你尚在京中,可千万要稳住脚步,不能随波逐流,这条路一旦走了就是叛臣逆贼,不能回头了。”
萧雁迟将他带进了自己的书房,斟了两杯茶,听他说了这么些推心置腹、关切颇深的话,心里也是感动的,这个时候,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都忙不迭地要趁乱为自己谋利,也就只有江淮会这么诚恳真挚地为他分析时局,给他指明路。
他好心归好心,可萧雁迟却难以做决断,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决断不是他自己能做的。
两人各怀心事,商量了一阵,忽听外面传进纷嘈之声,萧雁迟起身去窗边看,竟是外面传讯的校尉和父亲一起来了。
他立于窗前的身形滞了滞,转身冲江淮道:“安郎,你去屏风后躲着,待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能出来。”
江淮诧异,心道哪有君子如此鬼鬼祟祟的,萧雁迟若是当真有军情秘务要处理,不方便给他知道,他走就是,何需如此。
谁知萧雁迟十分坚持,一口咬定他现在不能出去,必须躲起来。
江淮拗不过他,便依言躲到了屏风后。
萧佶先推门而入,传讯的校尉紧跟其后。
“世子正在外联络京中要员,调遣兵马,他命属下传讯给云麾将军,请您即刻率军前往宛州解梁王之困。”
萧雁迟没做声,只看向他的父亲。
萧佶依旧一副书生样的温儒谦和,他微笑看向校尉,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扔到桌上,客客气气道:“大哥的安排,我们做弟弟做侄儿的应当遵从。可他给庭琛去了信,要他率军从淮西来长安……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说,淮西离宛州更近,为什么不是庭琛率军去解父亲之困,雁迟驻守长安,而要舍近求远?”
校尉看着桌上刚刚发出的密信,心中一凛,他沉默片刻,未答,反问:“敢问三老爷,这是世子发去军中的密信,怎么会在您的手里?”
萧佶笑了。
这笑容颇有些墨客谪仙的飘逸之感,如清风化煦,淡雅无害至极。
他撩起前裾,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校尉跟前。那校尉满面提防,手抚上腰间的佩剑,却在一瞬间,只觉有微风自面前轻撩而过,等反应过来,已有利刃破胸而出,寒光凛凛的刃尖滴着血,一点点落到了面前的梨花木桌上。
校尉轰然倒下,在落地的瞬间,唯有一个念头:太快了,他也是行伍出身,竟没看清那刀从何而来……
这个念头闪过,他便闭了眼,咽了气,因这一刀不光快,而且直中要害。
萧佶身上滴血未沾,依旧清雅皎洁,缓慢地走到屏风前,敲了敲屏风架子,慢慢道:“江侍郎,好戏唱完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