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宣室殿里今日未焚龙涎香,早上楚璇趁着萧逸还没下朝,把香鼎浇灭了,自柜里取了几只越窑褐釉香炉,往里各撒了一把苏合香。

苏合香甘甜清芬,有着凝神静心的功效,香丸在小火熏蒸下化作香雾杳杳飘散于殿宇的各个角落,倒是有些夏末花开荼蘼的感觉。

秦莺莺垂袖站着,紧盯着萧逸,见他终于决定结束这双方实力严重不对等的棋局,将在指尖辗转许久的白棋落在残阵的枢要之处。

楚璇反应稍慢了些,盯着那无从下手的棋局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此局终了,已无路可走了。

她颓丧地把手中棋子撒回棋篓里,其中还包括从萧逸那里偷来的几枚白棋……叹道:“我又输了。”

萧逸笑道:“输给我不是很正常吗?我若是连你都赢不了,那不是太……”被楚璇阴悱悱地一瞪,他戛然住口,将手抵在下颌斟酌了一会儿,和煦道:“我教你,纵横棋局犹如排兵布阵,得精钻细研才能见成效,像你这样的野路子再过十年也赢不了我。”

楚璇这才舒坦了些,娇颜初霁,望着萧逸甜腻腻地笑了笑。

秦莺莺在一边看得心情甚是复杂,将双手交叠放于身前,凝目看向萧逸,“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跟梁王串通,我哪里露出破绽了?”

萧逸眉宇长展,脸上表情极淡,道:“你是个顶聪明的人,做事也很小心,几乎是滴水不漏的,想要从你身上看出破绽,着实是不容易的。”

他转眸掠了秦莺莺一眼,唇角边噙起幽润的笑,不慌不忙道:“你还记得你随使团来长安后,我们第一次在宣室殿会面的场景吗?”

“朕托你调查胥朝宗府与梁王之间的关系,你把调查所得如实详尽地告诉了朕,事情到这里还算正常……”

那时候楚璇也在,她循着他的话回忆了当晚的情形——秦莺莺对萧逸可谓真诚至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最初是根据从秦莺莺那里得来的消息,才让萧逸坐实了所猜测的梁王与胥朝之间的关系。

那时的他们看上去当真是密交挚友,虽然一个过分冷漠,一个又过分跳脱,但瞧上去对彼此都是真心实意的。

想的这儿,她的心情不由得有些低沉,神情略显复杂地看向秦莺莺。

他依旧一副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模样,察觉到楚璇看他,还朝她轻挤了挤眼。

“可第二次见面,你就不对劲了。你说想跟朕做交易,让朕替你找迦陵镜,并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别夏在败亡后遗留的东西尽数告知与我,以显示你的诚意。可你在提出交易后,却没有催促朕尽快给你答复,反而当着朕的面儿去撩拨璇儿,诱朕吃醋,把你赶了出去。”

萧逸抬手拂了拂自香炉顶盖镂隙里飘出的烟雾,连声音都似隐在云端迷雾之后,高深且缥缈:“莺莺,你野心勃勃,对迦陵镜势在必得,手中又握有朕想知道的秘密,按照你一惯缜密的作风,该立即与朕敲定交易一事,甚至当晚就该催促着完成交易,彼此尽快交换信息,好去办各自想办的事。”

“可是你没有。”

“你为了心中的胥王梦而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来到长安,见到了朕,在最关键的时候想的不是朝着王鼎帝祚更近一步,而是来调戏朕的女人……”

“固然你是个好色的,可你绝不是个会色令智昏的人。”萧逸停顿下,神情微妙地看了楚璇一眼,道:“只有真正痴情的或是足够荒唐的人才会色令智昏,你这种朝三暮四的男人,又精明似鬼,在最关键的时候想的绝不会是女人。”

“朕想,那个时候你用来与朕交换迦陵镜的关于梁王和别夏的那段往事,梁王还没有告诉你吧,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朕顺水推舟要求立即交易你就露馅了,所以你必须先激怒朕让朕把你赶走。”

“你提出了交易,观察了朕的反应,再回去告诉梁王,由他来决定要不往下走。朕没有让你失望,朕与你约在观文殿见面,表现得很积极,梁王也决定由你出面来跟朕做这笔交易,从朕这里套出迦陵镜的下落,所以才告诉了你他和别夏的那段往事,这才有了我们在观文殿的那次会面。”

“莺莺,朕可有哪里说错?”

殿中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蓦地,秦莺莺拊掌,那清脆的掌声伴着腰间环佩轻鸣,他眼波微漾,倾心叹服:“厉害,真是厉害,就跟你亲眼看见的一样,陛下真乃当世奇才。”

“只是我不懂,就凭这些你就认定了我已背叛你?未免太草率些了吧,难道从一开始我在你心里就是不值得信任的?”

萧逸神情澹静,缓缓摇头。

“你们的胥王,秦怀仲。世人都传他与梁王私交甚笃,早已暗中投靠,并为他提供钱粮来操练私兵,诚然,他确实投靠了大周,但投靠的却不是梁王。”

秦莺莺当即明了:“他投靠了陛下。”

萧逸含着一缕悠淡笑意,带了些许怜悯:“他提前探知你与梁王的关系,在胥朝使团抵达长安之前就已经告诉了朕。朕答应他,有生之年会保他王位安稳无虞,所以,莺莺,只能对不起你了,你既做了第二个别夏,便只能是别夏的结局。朕早就对你说过,都是命,命中没有,强求不来。”

秦莺莺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含着无限的惨淡与自嘲,直把自己笑出了眼泪,笑得身体前摇后晃,踉跄了几步,险些被裙纱绊倒,才将将站稳,讥诮道:“梁王那个王八蛋,我早就对他说过,既然要用就得信我,把所有事先跟我说明白了,我好随机应变。可这老狐狸天生疑心重,话从来说一半藏一半,不到最后关头不让我知道,他也不想想,皇帝陛下何等人物,岂是那么好瞒骗的?”

他叹息:“还是胥王眼光好,知道择良木而栖,出卖了我换回他的千秋王位,这买卖做得真合算。”

萧逸将手搭在棋盘上,思忖了片刻,转头看向他,“你还有一次机会,可以与朕合作。事成之后你可以回胥朝继续掌管宗府,你比胥王年轻几十岁,只要熬到他寿终正寝,再想干什么朕便不管了。”

秦莺莺苦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如果不选这条路是不是连胥朝都回不去了?”

萧逸点头,面上一派清风和煦,“你说关于别夏的事都是你父亲查到,迦陵镜也是你父亲想要的,半个月前,秦攸已经秘密向朕呈递了私信,说这一切都是你的自作主张,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秦莺莺甚是平静,无波无澜地说:“是我爹的风格。”

萧逸那长睫羽下莹透如黑曜石的眼珠转了转,泛出些许暖光:“你帮朕走完最后一步棋,朕放你一马,会安稳把你送回胥朝,就当还了当年你对朕的救命之恩。”

秦莺莺默了片刻,敛却了满脸戏谑自嘲的笑,郑重地抬头:“你说要我做什么。”

萧逸道:“如今梁王不在长安,你若有事该找谁?”

“梁王身边有个护卫,是他的心腹,叫裴鼎英,没有跟梁王去宛州,我一般都是派人去联络他。”

萧逸忖道:“你再联络他,告诉他你大概知道迦陵镜在哪儿了,但你要见主事的人,且迦陵镜所能调遣的胥朝军队你要一半。”

秦莺莺吸了口凉气,惊道:“这样说,我还能有命吗?瞧这幕后人当年对徐慕下的黑手,他的狠毒可不亚于梁王。”

“没见到迦陵镜,他不会杀你。”萧逸笃定道。

“可是……他会冒这风险吗?”

萧逸道:“他当年闪出身来杀徐慕,冒的风险可比这个大多了。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将他勾出来,那便只剩下这枚迦陵镜了。”

秦莺莺见萧逸那俊秀如画的眉眼间浮掠出浓重的哀戚与痛恨之意,突然福至心灵,道:“迦陵镜一直在你的手里,你一直知道这个幕后黑手的存在,想用镜子把他引出来?”

萧逸点头。

秦莺莺不禁嗟叹:“整整十二年,你把这威力无穷、人人争夺的迦陵镜攥在手里不用,就是为了让它当鱼钩?你可真是个疯子!”

被人说是疯子,萧逸丝毫不恼,声音温和却又坚韧:“朕一直就为两件事活着:皇位,报仇。生母的仇要报,义兄的仇也要报,朕要用仇人的血安亡灵……”他陷在伤悒里,陡觉掌间一暖,是楚璇把手覆在了上面。

他悠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凝睇着她的眼睛,柔声道:“现在不是两件事了,是三件。”

楚璇莞尔,浅瞳中柔波荡漾,满含深眷情思。

萧逸与她对视了片刻,想起什么,冲秦莺莺道:“五天后就是立后大典,大典之前你先什么都不要做,等顺当完成立后,你再去联络裴鼎英。”

秦莺莺明白他的意思,想让楚璇安安稳稳坐上凤位,不想再生波澜,他应下,朝楚璇端袖微揖,笑说:“恭喜了。”

楚璇容颜贞静,举止娴雅,冲他轻颔首,算是回应了。

她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也看不出乍登高位的喜悦,只是依偎在萧逸身侧,唇角边噙着温和而满足的浅淡笑意,望向萧逸的眼睛里蕴着莹亮的光,狡黠灵动又带着痴意,是一幅完整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画作。那带着融融暖意的幸福被极细腻地揉开渗进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再从肺腑自然地透出来。

秦莺莺恍然发觉,第一次见她时她好像还不是这个样子,如今举手投足间是真正的从容、平和,倒真有母仪天下的样子了。

他突然很羡慕萧逸,他总是这么有力量,这么厉害,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建宏图大业,了恩怨情仇,与心中挚爱执手相伴于至尊之巅,世间男子所能做的最美的梦,也不过如此了。

十月初三,天晴,宜婚嫁。

楚璇卯时便梳妆完毕,戴凤冠,穿袆衣,在十二诰命贵妇的陪同下前去祈康殿向太后问安,听其教诲,而后自正德门南出,踩着簇新的红锦毯往乾阳殿而去。

殿前太乐署乐官奏‘清平’吉乐,礼部派出侍郎江淮站在殿前云阶下宣旨。

“宗嗣在继,庙飨乃调。朕惟乾坤德合,念教化所兴,昭阳虚悬,非固国本之策,今仰承皇太后慈谕,而立中宫。贵妃楚氏,秀毓名门,早充内廷,誉重椒闱,常得侍君,弗怠朝夕,朕甚属意之。今册为中宫皇后,立母仪之德容,昭天下之万民。”

江淮的声音明晰朗越,顺着风传遍了殿前的每一个角落,楚璇便在这抑扬顿挫的宣旨声中,一步步走向站在云阶之上的萧逸。

礼官早先教过她礼仪,上了云阶,还得对皇帝陛下行跪拜之礼,她依着步骤,正撩起前裾躬身要拜,还未跪倒,便觉手心一暖,萧逸拨敛开自己繁复刺绣的阔袖,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把将跪未跪的她拉了起来。

他今日亦是盛装,十二旒垂珠冕冠,刺绣山河平章 飞龙在跃的玄衣纁裳,阔袖曳地,袍裾垂拖在身后,只觉浑身缠满了绫罗,缀满了珠络,连走路都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不能有起伏大的动作。

这一点他们两个倒是同病相怜。

楚璇头上那赤金凤冠沉得跟鼎一样,快要把她脖子压弯了,勉强抗住了,由萧逸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仪门前,接受百官跪拜朝贺。

听着那如怒浪滔滔般涌来的“参见皇后娘娘”,手被萧逸紧紧攥着,看着云阶下浮延至宫门的跪拜人影,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小时候的事,很小很小,本来早忘了,谁知这个时候竟突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大概十一二岁了,外公做寿,内院里的贵女们都在厢房里说笑,她只觉寡味得很,独自出了来,往后花园去。

萧逸抱怨了许多次,说她长大后性子就变冷了,一点不像小时候,虽然脾气也不好,但好歹有些温度,长大后就直接成了块冰,握在手里都凉心。

但其实一个人的性子怎么可能突然变得那么彻底呢,无外乎是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一点点变的。

长到十一二岁,有了自尊与羞耻心,不愿在一众贵女贵妇的娇声笑语里做一个被打趣的对象,便要想方设法躲开她们。

她在蓬草里躲荫凉,正惬意,忽听草堆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循着声音一看,见一只小孩手臂粗的花蟒蛇正吐着蛇信子朝她弯弯斜斜地移过来。

她吓了一跳,想跑,可腿软的不行,迈步子时直打颤,且那蛇游移的速度甚快,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她便只有大声呼救。

那时下人们都在前厅伺候,后院静悄悄的鲜有人迹,自然无人搭理她。眼见蛇离她越来越近,那蛇信子几乎要舔到了她的裙裾上,她惊恐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她试探着睁开眼,见那蛇已被人捏住了七寸,悬在半空,徒劳地曳着尾巴。

萧逸一手捏蛇,一手把她拉起来,关切地问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朕跟你说,这蛇有毒,被它咬住可了不得。”

那时萧逸已是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郎,眉目俊秀如画,风采绝世,且身形挺拔,比楚璇高出一大截。

她望着他,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大家聚堆而笑独冷她在一旁的场景,本已不在意了,如今却生出些委屈来,也未及细想,就上前抱住他的腰,道:“小舅舅,你把我带你家里去吧,我想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