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随侍放下了踏垫,楚璇由画月搀扶着要上马车,却听马蹄声惊破长街,鼓点一般的传过来,那黑鬃骏马由远及近,伴着嘶鸣,稳稳当当地停在她面前。

楚璇抬起眼,看了看来人。

绣鞍雕辔,锦衣飘逸,自是一派矜贵公子的气度。

楚璇低垂了头,睫羽轻轻覆下,轻声道:“兄长。”

楚瑾翻身下马,走近她,看上去有些局促,拿着马鞭的手从身前移到了身侧,又从身侧移到了身后,他轻咳了一声,道:“我……我先给妹妹道喜,我知道妹妹大概不太愿意看见我,我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你添堵,只是……母亲在家总哭,我实在不忍心,听说妹妹今日回王府省亲,才来求妹妹……”

“能不能让她见一见楚玥?”

当然不能。

这个节骨眼已经不是纠结于她和楚玥之间私怨的时候,关键是楚玥知道的事情太多,心肠太坏,嘴又不严实,若是把她放出来由着她闹腾,别说要给楚璇惹多少麻烦,恐怕她父亲的身份也要遮掩不住了。

她刚刚从梁王府出来,把这些事细细捋顺了一遍,觉得还是不能过于轻敌。外公纵横朝野多年,谋深虑远,绝不会因为她几句要和父母划清界限的话就真得不会因她而怀疑她的父亲。

这个时候,就如同在峭壁边沿行走,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所以,半点也不能马虎。

楚璇迎上兄长那充满渴念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楚瑾的双眸暗淡下来,默了默,不死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妹妹能告诉我吗?”

楚璇抿了抿下唇,又摇头。

楚瑾看上去甚是低落,倒也不再纠缠,颓然后退一步,道:“那我不再叨扰了。妹妹有孕在身,好好休养。若是近来我的所作所为给妹妹添了困扰,还请妹妹多担待,虽然你我自幼分离,但仍旧是骨肉血亲,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一切顺遂,尽如心意。”

他这样说,却让楚璇不知该如何回了。

真如他所言,自幼分离,已习惯了疏远,好像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更进一步地去来往。

楚璇不由得想起了楚玥,若是这个时候,换做是她,大概会甜甜且羞涩地笑一笑,乖巧地道一声“谢谢兄长”,依偎在他身边撒些娇,便能换来更多的垂爱与疼惜。

可到了她这里,望着兄长那俊朗却有些陌生的眉眼,总觉得有什么横在他们跟前,哪怕心里冒出一丝丝想要亲近的念头,可随即便打消了。

好些事,在该有的时候没有,过后想要重新拾起来,那真是难比登天。

楚璇仿佛听见自己心里幽叹了一声,低头,嘴角轻扬,敛袖于身前,朝楚瑾行别礼,道:“谢谢兄长。”

楚瑾双手合叠,躬身回她揖礼。

一直等到楚璇上了马车,马车走远了,楚瑾才把手放下,直腰抬起头,望着街衢尽头缓缓东移的马车,似有些酸楚在心头浅撩而过,却寡淡至极,须臾便消失在微起的晚风里。

这趟王府之行虽然惊心,但楚璇到底是又趟过了一关。

特别是她外公曾亲口说放过她了。

他虽不择手段,但还是一言九鼎,不会出尔反尔的,于楚璇而言,荡平了梁王府这隐患,她离安稳封后便又近了一步。

只是她每每安静下来,总是会想到那抹落在屏风上的神秘影子,还有他故意发出的曾救她于危急时那低微且清晰的脚步声。

她心头难安,把这事说给了萧逸听,萧逸拧着眉凝思了许久,才道:“或许这个人对你跟对旁人不同。”

楚璇立马问:“为何?”

萧逸眸底幽邃,深若涧潭,有深浓的疑虑沉落下去。但看着楚璇微蹙的秀眉,又不想让她心烦,清润一笑,将她揽进怀里,戏谑:“可能看你长得漂亮,于心不忍……不过话说回来,你要回梁王府不用跟我说一声吗?又一次自作主张,该罚!”

说吧,他紧捏住楚璇的下颌,让她那双琉璃珠浅瞳对上自己佯装怒意的眼睛。

楚璇忙告饶:“我错了。”

萧逸道:“错了,但下次还敢,是不是?”

楚璇扑到他身上,幽幽叹息:“可我看你为这事那般操劳,心里过意不去,总不能什么都依赖你,我想有些事总得我自己去面对,去解决,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萧逸确实辛苦。大典在即,他夙夜难寐,大约是前头走的路太崎岖艰难,临到这时总格外谨慎,既要密切关注着朝臣坊间对楚璇的风评清议,还得防备着大典前夕别出什么纰漏。

特别是这几天,侯恒苑大约还是对楚璇不放心,总在萧逸跟前絮叨,什么严御后宫,莫轻祖制……天天念叨,把萧逸烦得差点要跟他翻脸。但如今显然不是翻脸的时候,也只有压抑着自己的脾气,默念无数遍师言金玉语。

这一切,楚璇全部都看在眼里。

她将侧颊紧贴在萧逸襟前,呢喃:“思弈,我很担心,我觉得那个躲在背后的人可能比外公还难对付,如今事情这么多,牵动了你那么多精力,而那个人又完全躲在暗处,提防起来甚是艰难,我怕你会吃亏。”

萧逸略微向后仰,让楚璇舒展开身子,不要蜷着腹部,把她搂在怀里,捉住了她的手放在胸前,轻轻笑了笑:“很好。”

楚璇仰头看他,见他明眸中仿有星海闪烁,轻勾唇角,笑意正浓:“你现在知道向着你夫君,心疼你夫君了,吾心甚慰,很好,继续保持。”

楚璇嘟嘴:“我在跟你说正经话。”

萧逸道:“我也是在说正经话啊。”他垂眸看她:“那你说怎么办。这幕后黑手存在一日,一日不能把他揪出来,那么咱们只能长吁短叹,忧愁度日了么?日子还是得过,孩子还是得生,你现在有了身子,不好心事这么重,小心点孩子,他现在在你肚子里没准正不舒服呢。”

楚璇心里一慌,忙低头看去。

才三个月,腹部依旧平坦如川,她轻轻地摸了摸,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多想开心的事。

萧逸瞧着她这副紧张样子,不禁轻笑,可笑着笑着又觉出些不对来,他把楚璇重新勾进怀里,抱着她问:“那等这孩子生出来你是更爱他还是更爱我?”

楚璇的一颗心还提着,生怕孩子会因自己郁郁的心情而不妥,未及细想,随口道:“爱他。”

“不行!”萧逸把楚璇从怀里捞出来,扣住她的肩胛让她正视自己,严肃认真道:“你必须最爱我,他只能排第二!”

楚璇茫然:“可他是个小孩子啊,那么脆弱,又什么都不懂,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能跟他争?”

萧逸拧眉道:“等你把他生出来,他就是什么都不懂,既不懂得心疼你,也不懂得爱护你。你要耐着性子等他长大,等他成人,等他知道心疼你了,他又该娶媳妇了,那一颗心扑到别的女人身上,你为他付出十几年的心血,他又能回报给你多少呢?”

楚璇鼓腮捂着自己的肚子,弓背蜷成了个虾米,默默坐了一阵,突然抬头无比忧郁地看向萧逸:“听你这样说,我心里酸酸的,突然不想生孩子了。”

“不行,孩子还是得生的,最好一下生个男孩,好让他继承皇位。”萧逸放柔缓了声音:“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保护你,我们才是会伴彼此到老的人,那你说,你是不是应该最爱我?”

楚璇歪着头思索了一阵,有些懵懂地点头:“听上去好像应该是这样。”

萧逸满意地一笑,俊秀的凤眸里闪烁着狐狸般幽亮精明的光,继续循循善诱:“这就对了,你要记住,这孩子生出来只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他不能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更不能取代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楚璇目光迷离地靠在萧逸的肩上,低眉思考了许久,疑惑渐渐散去,在嘴角扯开一丝狡黠的笑:“思弈,你真是太坏了,你算计完这个算计那个,你连自己没出生的孩子都要算计,你怎么能这么坏。”

她虽这样说,但满心里却是甜蜜的。

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在意着在她心里的位置,把她镶嵌进自己余生图景里最醒目最耀眼的位置。

他所钩织的关于他们的未来,每一处都那么契合她的心意,他的肩膀那么宽厚温暖,他的手臂那么坚实有力,让她无比地坚信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向他所许诺的未来。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么依赖信任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爱着这样需要着。

楚璇将脸贴在萧逸的颈窝里,柔声道:“思弈,你这个傻瓜,在我心里你当然是最重要的,你想要的孩子都有了,还这么患得患失,真是够傻的。”

她的声音轻浅柔绵如一缕青烟,带着清芬怡人的兰香,顺着萧逸的颈线滑下去,让他仿佛被一团沾着露珠的花瓣包裹着,心神皆醉。

他心尖发痒,没忍住将手抚上了她的衣带。

楚璇恍然清醒,摁住他的手,轻摇了摇头。

萧逸倒也听话,搂着她平息了一阵,侧翻倒在了她身边。像只缺了水的鱼,不甘地抡起拳头捶着床扑通了两下,就老实地趴着合上了眼。

这些日子他也的确是累了,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醒来时天都黑透了。

楚璇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睡梦中出了汗,还拿起枕边的细绫纱团扇给他一下一下地扇着。

萧逸揉搓着惺忪睡眼,握住楚璇拿扇子的手,朝她笑了笑。

他深寐初醒,卸去了白天里的持重精明,容颜清澈,目光莹透,宛如最单纯质朴的少年,笑容中不含半分忧虑心事,干净得好像新掬起来的苍巅雪水。

楚璇心里一动,正将手抚上了他秀气的眉梢,忽听帐外传进了脚步声。

高显仁站在外面,禀道:“宛州那边的消息已传入梁王府了,里面据说是乱了一阵,可具体什么动静外头打探不到,只知半个时辰前梁王带了三百府兵骑快马离开了长安,往宛州的方向去了。”

萧逸唇角轻勾,对这消息很满意,还不忘体贴地轻捏了捏楚璇的手,道:“我一会儿告诉你怎么回事。”

外面高显仁站着未动,略有些踌躇,还是抬了头看向楚璇,道:“王府内传来消息,冉冉姑娘……”

楚璇慌忙站起身问:“冉冉怎么了?”

高显仁略一哽声,道:“您要节哀,那丫头福薄,掉进王府后院的芙蓉渠里淹死了。”

楚璇心中一恸,跌坐回来,萧逸忙去扶她,歪头冲外面道:“怎么回事?”

高显仁回:“王府来人只说是淹死了,没有详说。”

楚璇闭了闭眼,悲戚地说:“不,她绝不是淹死的,她一定是没有听我的话……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我都跟她说了,难道我会害她么……”

萧逸紧凝着她的脸,满是担忧道:“璇儿,你怎么了?”

楚璇抓住萧逸的臂袖,将白天在王府花苑遇见冉冉的情形告诉了他。

“我从小就在那芙蓉渠边玩,那渠水根本淹不死人,冉冉是从南郡买来的,自幼通习水性,更加不可能被那么浅的水淹死。”

她喃喃念叨,攥着萧逸袖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柔滑的丝缎潋起了道道褶皱,萧逸见她脸色苍白到让人心惊,忙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你别难过,我一定会派人查这件事,一定会查清楚的。”

楚璇默了默,语调绵弱却无比坚定道:“我要再回一趟王府。”

萧逸断然拒绝:“不行。那王府里危机四伏,你还怀着身孕,不能再回去冒险了!”

楚璇摇头:“那个神秘人不想让我死,他在关键时候救了我,况且外公已经离开王府出城了,府里是萧腾主事,他那么精明的人,在明知道外公已经放过我的情形下,怎么可能会让我在他主事的王府里出事呢?”

萧逸眉目严凛,显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刚想再劝她,却听她幽幽道:“冉冉从七岁起就跟着我,她对我一片忠心,做什么事都是在为我打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最孤寂无依的时候,她自始至终都陪在我的身边。思弈,我可以为了孩子躲在深宫里什么都不为她做,可若是那样,我的心一定是不安宁的,做娘的日夜活在遗憾内疚里,孩子就能好吗?”

萧逸凝睇着她,沉默未语,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疼惜,缄然良久,才道:“我派禁军保护你,让高显仁跟着你。”

他转头看向帐外,冲高显仁道:“你要寸步不离贵妃。”

高显仁忙躬身应下。

深夜的王府悄寂静谧,犹如一头沉睡的幽兽,散落亮着几个孤零零的犀角灯。

一个侍女的死在偌大的王府里是微不足道的,半点水花都没掀起来,照样依时辰落钥、上栅、安寝。

楚璇不想惊动太多人,遣人进去向三舅舅送了句信,他亲自出来从小门把她迎了进去。

冉冉的尸体暂时存放在后院西厢的一个杂物房里,萧佶命人给她买了一副厚木棺椁,打算先停放一夜,明儿一早就给她出殡送葬。

楚璇站在棺椁前,看着安宁得好像睡着了的冉冉,她穿了身簇新的水蓝色襦裙,妆容精细,鬓发干净整齐,甚至被楚璇握住的手,指甲都经过精心地修剪。

萧佶看看棺椁里香消玉殒的年轻少女,再看看一脸伤戚的楚璇,轻叹了口气,道:“我让侍女给她整理了遗容,她好歹跟了你这么些年,是个忠心的,死后也得给她份体面。”

楚璇面容悲沉若水,看上去过分的安静,开口时嗓音里却好似掺了沙砾,颤颤沙哑:“谢谢你,三舅舅。”

萧佶道:“跟我客气什么,我也只能做这么些,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

楚璇握住冉冉的手微滞,回头看向三舅舅,见他两条长眉紧紧锁起,说:“那芙蓉渠是淹不死人的,可我命侍女检查了冉冉的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璇儿,你说是谁做的?”

楚璇目光怔怔地凝着冉冉那安谧的睡颜,仿若随口问:“这些天王府里来过外人吗?”

“外人?”萧佶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不十分确定道:“应当没有吧,我没见过外人……但是我白天一般都在国子监办公,没有太留心府里……”

楚璇握着冉冉的手,轻轻抚着她已凉透略有些僵硬的手背,道:“我想见一见王府里的管家。”

萧佶忙道:“好,我这就去给你找。”

一直跟在楚璇身后的高显仁十分麻利地上前,捏着兰花指客气道:“哪里敢劳烦萧祭酒。”他唤了个小黄门上前,让去前院叫管家。

管家来得很快。

“这些日子并没有外客,哦,云蘅郡主来过几次,奴才上茶的时候听过几耳朵,好像是为了玥姑娘的事来的。”

楚璇冷凝着管家,问:“她自己来,还是有人陪她来?”

管家回:“有时楚瑾公子陪着,但近来公子来得少了,多数是郡主自己来。”

“那么今天呢?”

管家略一忖,摇头:“没有,今天并无外客。”

楚璇皱了皱眉,接着道:“那会有人像我一样从后门进来吗?”

管家一愣:“这还真说不准。若是有人接应,提前把后门的守卫撤开,那可能会不惊动人地进来。可王府里,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吧。”

楚璇心道,外公肯定有这本事。都怪她白天被那柄短刀吓掉了魂,连脑子都僵了,若是那个时候派人偷偷守在后门,到了现在,起码可以确定这神秘人是不是王府里的人……

“璇儿,你怎么了?”

萧佶见她久久不语,且脸色越发难看,不禁有些担心:“你还怀着孕,天色也晚了,还是快些回宫吧,这要是有个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楚璇轻抿了抿唇,道:“三舅舅,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你回去歇着吧,我想和冉冉说会话,也算是送她一程,等到了明天,我恐怕不能给她送葬了。我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心意还是得尽的。”

萧佶轻叹了口气,又劝她保重身体,才一顾三回头,甚是不放心地推门走了。

管家也跟着退下。

潮湿破败的杂物房里,只燃了一根白蜡烛,焰光微弱跳动,一团白影落在棺椁上,显得阴气森森。

高显仁没忍住抱着拂尘打了个哆嗦。

却见楚璇好似一点都不怕,握住了冉冉的手围着她的棺椁转了一小圈,声音轻若烟尘,好似梦中细语,带着忧伤怅惘的气息,缓缓飘散在这逼仄的屋里。

“冉冉,你是不是最后还是没听我的话,所以才会丧命?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书房?有什么是你放心不下的?你在那里看见了谁?谁杀了你?”

她的神情认真,目光温柔,好像冉冉还活着,会倾听着她的问题,然后睁开眼如实地回答她。

一想到这,高显仁只觉有股凉气从脚底往上泛,周围气氛愈加诡秘,恰有晚风从轩窗下吹进来,吹动幡铃‘叮叮当当’的响,悬挂于灵牌前的缟素好似被附上了魂灵,剧烈的飘摆摇曳。

高显仁缩到楚璇的身后,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别问了,再把这丫头的魂召回来。”

楚璇淡淡地掠了他一眼,说:“她要是真能回魂,也不会伤害我们,她要去找那个害死她的人,让那个人偿命。”

“不会的。”高显仁缩在楚璇身边,随口道。

楚璇诧异地问:“为什么?”

高显仁抬起阔袖挡在眼前,露出一道缝隙,偷偷观察了下周遭,风已停歇,幡铃也不再响了,缟素安稳悬在穹柱上,不胡乱舞了。

他才挺直了身子,从楚璇身后走出来,走到棺椁前,指了指冉冉的脸:“您瞧瞧,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平静的,这个可是妆容修饰不出来的。说明她死得没有怨气,她也不恨杀她的人。”

楚璇循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果真如此。

她沉默了许久,把冉冉的手放回棺椁里,敛起臂纱往外走,萧逸这会儿肯定巴巴地坐在长秋殿里等她,她得快些回去,让他早点睡,明天一早还得起来上朝。

长街寂寂,孤月依约浮于夜畔,落在地上一泊如霜银光。

楚璇临要上马车时突然顿住了,她歪头看向侍立在车侧的高显仁,微有些凛寒之意:“若真是那样,那这凶手就更该死,他能下得去手杀一个不会怨恨他的人,他的心该有多硬有多狠。”

高显仁一愣,突然觉得脑子有些乱,还没想出该如何接这话,楚璇已弯身进了马车。

她深夜归宫,本要催着萧逸快些睡,可萧逸不肯,拉着她的手倚靠在窗边绣榻上,往两人身上搭了条毯子,跟她说起了宛州的事。

萧逸推测,这所谓神秘人之所以这么多年来能做到不漏踪迹,就是因为他总躲在梁王的身后。凡事不出头,只在暗处出谋划策,所以才能藏得这么好。

想要把他引出来,就得先把梁王调离长安。

因此他和楚晏合谋,设了一个局。

楚晏在宛州秘密替梁王练兵,本是不可宣之秘,但近来宛州郡尉常权带兵巡视周边郡县,无意中发现这一秘举。楚晏无法应对,无奈之下把常权及所辖军队斩杀于山隘。

这自然是假的。

萧逸已命暗卫把常权软禁了起来,此事未了之前不许他露面。

而秘密练兵之地是在奇山险峻之处,是凭借连峰山险的遮蔽才能做到‘秘’这个字。

干戈之下,人坠入万丈深渊,自然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梁王就算要找也得费些时日。

而在这些时日里,萧逸就得在长安布个局,把这神秘人引出来。

楚璇觉得这计策甚妙,妙在可一石二鸟。

本来她就担心,她如此决绝地与梁王府划清界限,会引得外公怀疑她父亲的忠心,而这个事情一出,且不说忠心能证明几分,起码外公要有一段时间忙于收拾宛州的烂摊子,暂且是无暇去考察父亲的忠心了。

战局已到最后的关键时候,争取到的这片刻的喘息之机,没准儿最后就能起到扭转胜败的作用。

她隐隐称赞,却又觉得这个计划冥冥中带着些宿命的意味。

当年萧鸢就是在落马道那崇山峻岭间埋兵伏杀徐慕,而在徐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胡乱地拿了些碎尸块充作是徐慕的尸体,回了长安向梁王邀功。

今天的这个计划,与当年的事却是异曲同工。

萧逸神情温暖,目光坚毅:“我一直都相信,这世间有英灵,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引领着我斩奸除恶,为他们报仇。”

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问:“既然父亲已把外公引走,那长安的这出戏你打算怎么唱?”

萧逸搂着她打了个哈欠,甚是简短道:“秦莺莺。”

第二日朝会后,萧逸把秦莺莺召进了宣室殿,这‘大美人’妖妖调调地来时,楚璇正陪着萧逸在下棋,她棋艺差了萧逸九条街,偏不认输,非要悔一步棋,萧逸甚是纠结地拧眉看她,却见楚璇幽然叹息,楚楚可怜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萧逸当即举旗投降,朝她摆了摆手,让她悔。

楚璇忙探了身子把一枚棋子拿回来,还顺带悄摸儿偷走了萧逸排放在关键位置的几枚棋子,偷完了攥在手里偏还心虚,悄悄抬头观察萧逸有没有看见。

萧逸又不瞎!

他摇着折扇,神情木然,旋即甚是自然地歪头把视线移开,看向摆在边上的钧窑大肚瓶,装作没看见她窃了他的棋,意在让她不要有太多思想负担。

楚璇咧嘴一笑,收回身子,重往棋盘上落下一子,道:“好了,该你了。”

这一切尽被刚来的秦莺莺收在眼底,他幸灾乐祸地大笑:“哈哈,皇帝陛下竟然也有今天,想当年我和你下棋,不过是偷了你一枚棋子,你就差点把我的手剁下来,如今可真是有人替我把所有仇和怨都追讨回来了。”

楚璇的脸一下红了,端正坐着,表情无辜:“我没偷棋子。”

萧逸冷掠了秦莺莺一眼:“就是,说话得讲证据,你当谁都跟你似的。”

秦莺莺一噎,表情堪称精彩,半天才落下一口气,道:“行!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这外人什么事,你说吧,把我找来有什么事?”他微顿,眼睛一亮:“难道是迦陵镜的下落有眉目了?快说快说。”

萧逸从棋篓里捏起一枚棋子落下,抬起茶瓯抿了一口,道:“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梁王勾结在了一起,和他合起伙来算计我?”

秦莺莺猛然一惊,只觉有巨石轰然砸在眼前,他瞠目看向萧逸,见他神色平淡至极,好像只是随意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甚至他对面那不停撒娇耍赖的楚璇都好像没听见这话似得,秀眉微蹙,紧盯着棋局,正挖空心思试图扭转那已溃败惨烈的战局。

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连做萧逸对手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