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以手遮唇,连笑了几声,伸手向后敲了敲屏风的雕花木棱,板起脸一本正经道:“璇儿,没听见老师的话吗?出来!”
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楚璇揽着臂纱,趔趄着小步踱出来,硬着头皮迎上侯恒苑那张吊丧脸,轻轻道了声“侯尚书”。
侯恒苑额前的青筋凸起,怒瞪了楚璇半天,终于还是把矛头对准萧逸,他大义凛然地看向天子,蓄足了中气,刚要说话,被萧逸开口打断。
“朕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萧逸和煦笑道:“她没有干政,朕就是让她在屏风后听一听,听总不碍事吧。”
侯恒苑胸前的褚色官袍绣襟阵阵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喷涌欲出的怒气,拿出了毕生的耐心和好脾气,缓声道:“殿前议事,来的都是朝中重臣,议的都是社稷要事,事关大周根基,怎能让女子随意窥得天机?”
“朝政是朝政,后宫是后宫,妃嫔的位置在后宫,不管获得的天子殊宠再多,都得切记不能逾越了本分。”
最后一句话是对楚璇说的。
楚璇盯着侯恒苑那张大公无私、生硬如铁的脸,不禁生出来些幽愤,但顾念他年事高,辈分长,又是萧逸的老师,不好太造次无礼,便把嗓子眼里的话都咽了回去。
萧逸旁观在侧,却看出来她有话要说,勾唇一笑,不嫌事大地道:“璇儿,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但说无妨。”
楚璇看看萧逸,又看看侯恒苑,颇为含蓄内敛地摇摇头。
侯恒苑瞧她这副样子,反倒上来气,沉声道:“贵妃娘娘有话请说,有教训也请说,臣也不是没听过难听话,只要言之有理,臣定坦然受之。”
楚璇缩在袖子里的手紧攥成拳,心道这老家伙怎么如此迂腐刚硬,偏偏还将自己摆在了看似一尘不染的道德之峰上,以先人之姿睥睨他们这些愚蠢且顽劣的芸芸众生,好像只有他才是护国卫道的忠臣孤老,她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她严重怀疑,这老头把自己当成了拼死直谏的比干,而她就是那不要脸、残害忠良的狐狸精。
这说好听点是刚直不阿,难听点简直就是在犯癔症。
她有那心思,有那功夫,去害他干什么?还不如沉下心来研究研究如何媚上惑主来得实在。
深吸了口气,楚璇微微一笑,柔声道:“您是陛下的老师,您说什么都对,包括您刚才说朝政是朝政,后宫是后宫,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嫔妃的位置在后宫,朝臣的位置在前朝。”
侯恒苑依旧脊背挺直的站着,一脸的坦荡无私,却不知为何,看着楚璇那双蕴满灵光的艳眸,突生出些不安。
只见她抬手扶了扶鬓侧的赤金鸢尾钗,不经意间,透出懒散又略带几分妖娆的风韵,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朝堂,不能向朝堂伸手,可……您的位置也不在后宫啊。”
侯恒苑被这么轻软软的一噎,当即就上不来话了,吹胡子翘髭地瞪着她,瞪了她一会儿,转头改瞪萧逸。
萧逸正一脸春光温柔地凝睇着楚璇,眸光里满是宠溺,触到他老师满是控诉的眼神,勉强把过分上扬的唇角收回来些许,一本正经道:“璇儿,不能乱说话。侯尚书是朕的老师,老师怎么会有错呢?”
他瞟了眼神色缓和些的侯恒苑,慢悠悠道:“就算他真有错,那也不能说出来。他年事已高,咱得给他留点颜面。”
侯恒苑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一手教大的皇帝陛下,在无声的注视下,突然觉得自己头有点晕,还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且艰难,一阵晕眩,只觉殿中的雕梁画壁陡然翻转,一片黑幕兜头落下,他阖上眼睛歪倒在地。
楚璇:……
萧逸:……
两人呆愣了瞬间,楚璇忙扬声让外面叫御医,萧逸则快手快脚地把侯恒苑扶到榻上。
御医诊了半天脉,汤药灌进去许多,只说是怒极攻心,没什么大碍。
侯恒苑很快就醒了,醒来看都没看萧逸和楚璇一眼,挣扎着从榻上滚下来,脚步发着虚就踉跄往外奔,头都没回。
御医退下了,侯恒苑走了,近前侍奉的宫女内侍全都散了。
殿内重归于寂,分外悄静。
萧逸和楚璇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缄然良久,楚璇抬手撩了撩鬓边的碎发,轻咳了一声,道:“我就说我别在这儿吧,看把老尚书气的,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萧逸道:“我让你在这儿听,我也没让你拿话堵他啊。”
楚璇埋怨道:“你是没有,可你一直一脸赞赏地看着我,眼神里透露出满满的鼓舞,我被你这么看着,我就有了底气,壮了胆子,没能忍气吞声,一股脑把藏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
她顿了顿,抚住胸口,很是回味地想了想方才的场景,轻绽笑靥,美滋滋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可以直面旁人的偏见与污蔑,能勇敢地为自己说话。从前遇到这种情形,我习惯了要瞻前顾后,犹豫难决,最后还得逼着自己把委屈生吞下去。”
萧逸目光柔和,满是纵容地看着她,笑说:“从今往后你这习惯就要改了。因你与过去已不同,现在有人给你撑腰了,你可以行事欠妥,可以没规没矩,但唯独不必要再去忍气吞声。我向你保证,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
“我的璇儿一点身娇体贵,美貌倾城,天生就是该一点委屈不能受的。”
楚璇只觉心里暖融融的,跳进萧逸的怀里,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痴痴眷眷地仰头凝望着他:“思弈,你真好……”她秀致的唇角绽开如花般的笑,娇滴滴道:“你要是能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那你就更好了。”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方黄锦封奏疏。
萧逸接过来展开扫了眼,当即颓然道:“我都藏那么严实了,还能被你翻出来,你是属老鼠的吗?”
楚璇踮起脚,飞起兰花指,轻揪住萧逸的衣领,露出四颗白皙小巧的贝齿,霍霍磨着看向他,笑得娇俏,笑得天真:“他们都说那个秦莺莺出身胥朝皇族,是丞相秦攸的爱女,不仅血统高贵,人长得也漂亮,而且……他们都说跟陛下特别般配。”
萧逸静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问:“‘他们都说’中的这个‘他们’是谁?”
话音刚落,高显仁正端了两瓯热茶进来,乍听到萧逸这样问,他手劲一软,险些把漆盘扔了,那茶瓯在盘上‘咣当咣当’响,成功吸引了萧逸的目光。
高显仁深深躬下身,把茶瓯搁桌上,紧盯着地快步退出去。
萧逸暗咬了咬牙,心道这老东西是不是想死了……
楚璇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偏斜的身子揪回来,与他双目相对,忽略掉他的问题,接着笑问:“胥朝使团什么时候来啊?你和秦莺莺有没有私下里通过信?信里都说什么了?她为什么要送你哈皮狗啊?你又怎么肯让这哈皮狗在前殿乱晃悠,是不是爱屋及乌?”
她连抛出好几个质问,偏偏笑容可掬,音色柔软,就跟在和他谈情说爱一样。
萧逸望着她明艳动人的脸庞,只觉有股凉风迎面吹到头顶,不自觉打了个战栗。
他抬手指天:“我发誓,我跟秦莺莺绝对是清白的,等你见到她你就明白了,我怎么可能跟她不清白?简直是笑话。”
他说得笃定,却让楚璇对这位素昧蒙面的秦莺莺生起了大大的好奇心。
长安的四月,正是紫藤花开的好时节,御苑里的游廊上攀着成片繁茂如织的紫藤,参差垂落在雕栏上,迎着朝霞,开得正灿烂。
胥朝使团依国书之约而进京,由鸿胪寺接待,安顿在京中别馆。
这是胥王秦怀仲登位后第一次派使团入京参拜大周皇帝,因此双方都十分重视,萧逸更是列开大阵仗,派礼官到城门外迎接胥朝使团。
使团之首是胥朝官拜文林郎的孟昭,他年逾四旬,是丞相秦攸的心腹,其余随行之人无外乎文臣武将,但众多儿郎中有一位女子,就是那颇为传奇的秦莺莺。
楚璇曾在书里见过,胥朝女子相较大周来说,地位很是高贵,时常有公主摄政的情形出行,大约四十年前就出现过一位颇为传奇的公主别夏……
但胥朝内部素有成规,女子是不能在朝为官的,供于女子可挑拣的职位依旧在后宫,这就奇怪了,秦莺莺一介女流,是如何混进胥朝使团的?
这事萧逸倒是痛快给了楚璇解答。
胥朝除摆在明面上的属僚衙门外,还有一个隐在暗处的机构——宗府。
听名字倒像是大周专管犯了事的宗室子弟的宗正府,但萧逸说,这完全是两回事。
宗府掌胥朝除国库以外的所有钱粮,只有重臣和皇族才知道它的存在,且每任宗府的主人都是女子,而秦莺莺就是这一任宗府主人。
楚璇沉眉思索了许久,倏然眼睛一亮:“掌胥朝钱粮的宗府……梁王那些来历不明的钱粮?”
萧逸淡淡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满是赞赏:“真聪明,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秦莺莺来长安了吧。”
楚璇静默片刻,歪头看向他:“你一定要让秦莺莺来?她不是自己来的,是你邀来的,你们果然私下里通过信!”
萧逸:……
女人太聪明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因无意一句话漏出来的破绽,萧逸哄了楚璇半天,待她终于稍稍消了气,萧逸便紧赶着时辰去琼华殿赴宴。
胥朝使团今天到,萧逸在琼华殿设宴为他们洗尘。
楚璇自个儿在长秋殿翻看萧逸新给她找出来的《太平御览》,却总是心不在焉,应付了一晚上,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丝竹声自琼华殿飘过来,搅得楚璇心绪难安。待这丝竹声停了,却迟迟不见萧逸过来,楚璇的心更加难安。
她犹豫挣扎了许久,终于合上书,乘辇去了宣室殿。
萧逸没回来,小黄门将她让进去,偌大的殿里只有一狗一人。
一个身形高挑,容颜艳丽的女子抱着哈皮狗,给它挠着痒痒,一边挠一边念叨:“小花啊,你怎么瘦了?萧逸果然是个没心的,肯定没有照顾好你。”
楚璇握着珊瑚珠帘的手微微一滞,带的珠帘相撞,发出清越细碎的响声。
那女子察觉到有人,歪头看过来。
两人对视,都怔住了。
楚璇发怔,是因为她发现这女子的容貌并不是寻常的艳丽,五官深邃突出,轮廓分明,胭脂用色很是秾艳,她在打量过程中甚至还琢磨了一下,若非这浓妆艳抹,掩盖了本来姿色,大约会比看到的更加出众。
果然不愧是美名在外的胥朝佳人。
那女子也在盯着楚璇打量,打量了半天,放下小花,扭着腰胯仪态婀娜地走过来,拂开珠帘,含笑看着楚璇,目中满是惊艳,滋滋叹道:“哎呀呀,瞧瞧这小模样长的,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萧逸那混蛋果然艳福不浅。”
楚璇:……
这胥朝佳人的风格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那女子却越发热情似火,甚至不甘于言语的赞叹,伸出手指勾向楚璇的脸颊:“瞧瞧这小脸,嫩的跟水豆腐似的,瞧瞧这眼睛,跟长了钩会勾人似得……”
楚璇向后一退,避开她的手指,眨巴着眼睛,静静看着她。
那女子愣了愣,立即上前一步,笑靥如花地道:“哦,忘了说我是谁了,我是秦莺莺,你大概听过我的名字。”她伸出纤纤玉手,抚了抚楚璇端在襟前的手背,笑道:“外面人可能都说我和萧逸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我告诉你,那纯属是放屁,萧逸就算修到下辈子也配不上我。”
楚璇:……
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好像今天晚上不该来这里……
秦莺莺见她久久不语,微敛了笑意,满是探究地打量她:“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你是个哑巴?不对啊,没听说过楚贵妃是哑巴……”她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凝眸问她:“你是楚贵妃吧?”
楚璇:……
敢情被调戏了半天,对方还不知道她是谁。
她在心里酝酿了一番,琢磨了一番,想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得体又不会尴尬,秦莺莺却错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否认,眼睛亮了亮,充满期待:“你不是楚贵妃?那你就不是萧逸的女人……你跟我回胥朝吧。”
楚璇:……
事情的发展也太诡异了吧,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秦莺莺上前一步,手游移在楚璇的手边,似乎想要拉她的手,又生怕唐突了美人,便隔着半寸,羞答答地一笑:“你别怕,萧逸那混蛋有事求我呢,只要你不是楚贵妃,我向他开口,他定会答应的。”
殿门被推开,涌进来一阵带着浓郁花香的春风。
萧逸快步而入,翻着白眼瞥了一下秦莺莺,冷声道:“不巧,她就是楚贵妃。”说着,把楚璇拉进他的怀里,离秦莺莺远远的。
秦莺莺眼中的神采飞快的寂落黯淡下来,犹如流星入海,被漆黑所吞没。
她像是个被夺去了玩具的小孩子,充满渴求又恋恋不舍地望着楚璇。
萧逸只当没看见,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说正事。天色不早了,你得快些出宫回别馆,所以长话短说,说重点。”
秦莺莺不甘心地望着楚璇扭捏了一阵,郁郁地踱到萧逸对面坐下。
“我查了宗府记录,这近二十年里共有百余条说不清楚的账目,都是往外提钱粮,我粗略核对了一下,跟你给我的数目基本吻合,几乎可以肯定,梁王手里多出来的源源不断的钱粮就是出自胥朝宗府。”
萧逸抬眼看向她,她立即道:“我去年才接手宗府,对于宗府的运作才摸清。我只敢保证,在我的掌控下,不会有人能从宗府里提出钱粮。”
萧逸默了默,道:“不要这样,你应该糊涂一些,手劲放松些。”
秦莺莺思忖片刻,道:“你是说引蛇出洞?”
萧逸摇头:“都二十年了,对方几乎没有露出马脚,这说明隐藏得很深,就算引,引出来的也只是小虾小蟹,不会是大蛇。我的意思是,从前他们都能从宗府提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如今换你来执掌宗府,便再也提不出来,恐怕他们不会容你。”
秦莺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们会杀我?”
萧逸面容严凛,点头。
气氛一下沉滞下来,再无人说话。
楚璇给他们两人斟了茶,萧逸飘移的视线便随着她的动作凝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坐回他的身边,他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道:“还有,我让你查的别夏公主。”
秦莺莺道:“四十五年前摄政公主别夏与老胥王的一战落败,率残部逃到了大周,从此便失去了音讯。五年前,我父亲派出的人查到别夏的踪迹,得知她早已去世。虽然她死了,但我怀疑别夏在离开胥朝时曾为日后的复辟而留下了心腹眼线,他们之所以会从宗府予取予夺,可能就是别夏公主留下的眼线在出力。”
萧逸抬头:“可能?”
秦莺莺苦涩道:“对,可能。这些人就像是深海里冒头的惊兽,我一抓就飞快沉入海底,自杀的自杀,消失的消失,全然无从查起。不过……”她话音一转,目中聚敛起凌锐的精光:“反应这么快,也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指使,他们不再是别夏留下的孤臣散棋,早有人联络到他们,把他们收归麾下,为其效力。这个人可能是别夏的旧部,也可能是别夏的子女。”
萧逸问:“旧部还是子女?”
秦莺莺略加思忖,干脆道:“子女。若是和别夏没有血缘关系的旧部,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收复她留下的遗臣,至少会闹出点动静。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旧主血脉,众望所归。”
“旧主血脉,众望所归。”萧逸反复吟念……他歪头看了眼更漏,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出宫了。”
秦莺莺干脆起身,又缠黏地看了眼楚璇,长叹一口气,扭着腰胯仪态万方地出了殿门。
等殿门关上,楚璇才拉扯了下萧逸的袍角,轻轻道:“这位秦姑娘好奇怪啊,她是个姑娘家啊,怎么还来摸我的手……”
萧逸本在沉思,闻言一下警醒了过来,凝目看向楚璇:“你说什么?她摸你手?”
楚璇不好意思地点头。
“她还摸你哪儿了?”萧逸边问,边往御案底下去摸他的剑。
吓得楚璇忙摇头:“没了,没了,都是女人,摸下手也没什么。”
萧逸压根没听进去,摸出剑,望了眼殿外的沉酽夜色,嘱咐楚璇别出殿门,起身快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