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楚璇拧着眉,很认真地回想了一番,发觉记忆犹如被扯碎了的棉絮,断续且模糊。

她只依稀记得昨天夜里太后很生气,因为萧逸来给她祝寿祝得迟了,太后把气全撒在了她身上,那话说得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难听。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素瓷还来劝她,可劝到最后反成了给她倒酒的人,边倒边跟她说只要喝醉太后就会放过她。

清晰的记忆到此结束,后面的就只剩下些破碎剪影。

她记得萧逸去祈康殿之后就让她和素瓷去偏殿了,然后她就睡了,之后……好像起来过,但她到底干了什么是真不记得了。

萧逸凝着楚璇那张茫然且无辜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认命一般地怅然道:“算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

楚璇低头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日你说京兆尹求见,是流言的事有眉目了,他可查出是谁了吗?”

萧逸的脸慢慢冷下来,嘴唇嗡了嗡,张开口刚想说,话在脑子里过了过,又咽了回去。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妥当的。只要江淮和楚玥低调行事,别再惹人注目,坊间流言一波接过一波,百姓很快就会把这档子事忘了。”

楚璇点头,又不免忧虑道:“也不知江淮能不能劝得动楚玥。”

萧逸讥诮道:“像楚玥这种人,是最会为自己精打细算的,她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该看清楚如今的局面,江淮又是个仁义的人,她不会想还没成亲就惹了他的厌恶,至少会在他面前装一装。”

事情皆如萧逸所料,江淮果然劝动了楚玥,两人婚事向后推延,楚晏举家回南阳。

闹腾了这么一番,虽诸多波折,但好在流言渐平息。

只是萧逸对太后也比从前疏远了许多。

楚璇起先猜不透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她,可看萧逸的表现,心中便有了数。

不过既然萧逸没有在她跟前明说,她也就装着糊涂当不知道,反正太后见着她就头疼早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也乐得清闲自在。

这空中,梁王府倒是安静得很。

楚璇偶尔想起来,随口问了问萧逸,才知一切皆如他们所料,萧腾争夺兵权失败,萧庭寒顺利继云麾将军之位。

这其实是好事,往日里的萧鸢有勇有谋,萧腾更是工于心计,他们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如今换上来一个平庸的萧庭寒,不用细想就知道,他绝不是萧逸的对手。

但就这么个看上去庸碌无为、全靠祖上荫庇的草包将军,却做了件让楚璇意想不到的聪明事。

午后萧逸窝在长秋殿里看奏疏,往香鼎里撒了一把龙涎香丸,随口道:“萧庭寒往内直司递了帖子,称他新晋云麾将军,要进宫给贵妃请安。”

楚璇本来正支颐打盹,闻言陡然清醒,很是惊讶。

这理由听上去是既切情又切理,可她自小在梁王里长大,对梁王府这些人摸得极透。

他们自诩亲王权臣之后,认为自己血统高贵,不可一世,对云蘅郡主这个义女都含了几分轻视,到楚璇这里更是轻视都没有,只剩下无视。

她是贵妃又如何。

早些年他们连萧逸这没有实权的儿皇帝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她。

再说了,梁王送楚璇进宫的目的他们一清二楚,在他们眼里楚璇就是枚棋子,要不是有贵妃这么个头衔在,连跟他们论兄弟姐妹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觉得萧庭寒是乍登高位,幡然醒悟,他要来见自己,肯定是有所图。

至于这所图是什么呢?

正疑惑着,内侍端进来一个食盒,说是萧祭酒让送给贵妃的。

楚璇喃喃念着“三舅舅”,把那剔红三层的檀木食盒打开,见里面是三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酸枣麨。

那些粉磨得又细又匀,色泽红润鲜亮,香气甘甜清沁,闻着就能勾出馋虫来。

楚璇登时喜笑颜开,立马拿来两个冰瓷大盏,用热水冲了两盏,一盏放在自己跟前,一盏推给萧逸。

自这食盒送进来,萧逸就放下了手中奏疏,目光幽邃地凝着她,到楚璇把冒着腾腾热气的酸枣麨推到他跟前,才终于忍不住,想提醒她看看食盒里有没有夹塞私信,萧佶八成会想法儿告诉她萧庭寒入宫的目的。

岂料他还没出口提醒,楚璇在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酸枣麨后,开始不慌不忙地翻看油纸包,探手摸遍食盒的边角缝隙。

她在第三层食盒的夹层里翻出一张折成方块的信笺。

萧逸浅淡笑了笑:“原来你想到了。”

楚璇视线凝在信笺上,稀松平常地说道:“这有什么难想的。我前些日子回府三舅舅刚给过我点心,这么快又给,还是赶在这个时候,肯定是想向我报信……”她略微停顿,视线已扫到了信尾,打趣道:“萧庭寒果然太稚嫩,跟他爹比不了,若是萧鸢来做这事,断不会还未成行就先让人把底探光了。”

她放下信,想要跟萧逸说信中内容,萧逸却一摆手,含笑道:“你别说,让我猜猜。”

“萧鸢派去上宛假扮灾民闹事的人无功而返,萧庭寒着手查了这件事,查出萧鸢死前曾经见过你和萧佶,而那些假扮灾民的宛州守军也说在萧鸢的书房外见过你们,所以他疑心上了你和萧佶。”

萧逸看着楚璇惊诧的神色,知道自己又一次命中靶心,有些得意道:“近水楼台,他必已先找萧佶问过了,所以现在该来审问你了。你三舅舅虽不涉军政要务,但好歹在梁王府看得多了,他拿不准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所以想着给你提个醒,免得你到时被萧庭寒杀个措手不及。”

楚璇禀息瞠目看了他许久,半天才呼出一口气:“你也太可怕了吧。”

萧逸脸僵了僵,甚是不满地瞥了楚璇一眼,她到底会不会夸人。

“这有什么难猜的?校事府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梁王府的动静,虽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但那几个宛州守军近日回京他们总是容易探听到的。再加上你跟我说过那天在萧鸢书房的情形,两下一结合,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楚璇静默乖巧地坐着,朝他眨了眨眼。

萧逸挑唇一笑:“你不想见萧庭寒就称病,他总不能闯到长秋殿来逮你。”

楚璇缓缓摇头,表情很是神秘。

“我见,我为什么不见?不见就是心虚,那不等于不打自招了。”

萧逸收敛了笑容,颇为严肃地看着她:“那萧庭寒问到你这些事,你怎么回答?你也说过萧鸢是个有谋略的人,他策划了一场好戏,总不可能见人就说吧。知道的人定是寥寥无几,且应该全都是他的心腹,那些人不可能出卖他,那这事除了从你这里泄露,还有旁的解释吗?”

楚璇神色端静,看上去很是镇定的模样,她问萧逸:“那若是你,你会如何来解这局?”

萧逸敛眉思忖片刻,额间纹络皱起又舒开,像是想出了破解之法,刚张了口要说,又摇摇头:“算了,你去费这个心思做什么。你安安稳稳地歇着,好好养身体,外面的事有我。”

楚璇倒不催他说,只在白皙莹润的娇面上笑开了一朵花:“思弈,你不用教我,我自己解决。我若是解决得好,你以后不许小看我。”她笑容微敛,半是埋怨半是娇嗔:“我是没有你聪明,那也不至于我以后就只能好好歇着,等着给你生孩子吧?”

萧逸向来是拿她没办法的,况且她又说出这样的话,只得由着她去。

嘱咐了她一些琐碎的事,萧逸恍然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目光含蓄地凝着楚璇许久,才幽幽然道:“多亏你的报信,我提前做了准备。遣派神策军入宛,关闭了上宛仓,疏散灾民,分而济之。当时萧雁迟就在宛州,他曾帮着神策军疏散过灾民,也算赈灾有功,我打算……让他官复原职,还任神策军折冲都尉。”

语罢,静默良久,萧逸看看楚璇,诧异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璇无奈地摇头:“思弈啊,若是这里有面镜子给你照照,你就能看见自己一脸的醋劲儿。你既然对雁迟介怀,那就别在我跟前提他的事,你若实在想提,那提就提了,可你一边提着,一边一副‘我提归我提,你要是敢表露出半点关心,我不能轻饶了你’的模样。你说,我除了沉默还能如何?”

萧逸冷哼了一声:“你得记着,不光嘴上不关心,心里也不能有他,你是贵妃,得守点妇道。”

楚璇抻了脖子想跟他理论理论,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在他跟前提萧雁迟,省得又牵扯出年前在骊山行宫的事,招惹得萧逸再发疯作妖就不好了。

想起那冰冷刚硬的铜锁链……他发疯发得痛快,作妖也做得到位,她可有些消受不起。

这样一想,她便自觉岔开话题,上前去捧着萧逸的脸甜言蜜语哄了他半天,才哄得皇帝陛下开颜一笑。

二月初的天,风中凉意甚浓,楚璇又素来怕冷,长秋殿里多置了几个炭盆,又挂上厚重的织锦帐子,拢着热乎气,不让散出去。

画月将萧庭寒领进来,就站在那簇新的织锦帐子后,萧庭寒朝她躬身揖礼。

织锦经纬相叠,丝线细密,楚璇坐在帐子后,几乎看不清萧庭寒的样子,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印象中的萧庭寒,虽然有副好皮囊,但因常年浸淫于酒色中,安逸惯了,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很虚浮,不似大好年华的男儿,倒有种暮气。

但如今,这暮气沉沉的表哥却成了十万大军的统帅,倒真有些荒谬。

萧庭寒承继过来的这十万大军名义上是宛洛守军,也不过是当年自宛洛之地而发家,十几年过去,由当年的几千兵马壮大到了十万,一直由萧鸢带着南征北讨,俨然成了他们梁王府的私军,不过是借着宛洛守军之名,享受着朝廷的粮饷优待,且因沾了梁王的光,兵刃装备都是最好的。

一支骁勇善战、装备优良且又绝对终于梁王府的军队,怎么看都是萧逸的心腹大患。

楚璇怀着多样心思,萧庭寒看上去亦是心不在焉地跟她寒暄,说了没几句便切入正题。

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话,楚璇流露出茫然:“我倒不知道二舅舅生前还有这样的安排,那日我是和三舅舅一起去过他的书房,也在书房外碰见了几个宛州守军,可不过是匆匆一顾,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怎能知道这样机密的事?”

萧庭寒的话中满是狐疑:“可父亲运筹得当,布置周密,不可能轻易泄露出去。”

楚璇道:“是呀,二舅舅必定是运筹得当,布置周密的,那他又怎么会让我知道啊?”她顿了顿,满是无辜道:“且就算我知道了,我又怎么会去出卖他?表哥也该知道外公送我进宫的目的,梁王府便是我的倚仗,甚至是我们全家的倚仗,不然我父亲也不会为了保二舅舅而连官位都丢了。”

萧庭寒一怔,脸色倏然缓和下来,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姑父的恩情我是记着的,他有情有义,可比萧庭疏那个小混蛋强。”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咬紧了牙:“他占着大理寺卿的位置,却对父亲不管不问,若非他如此自私,我父亲也不会因为急于脱罪而出去奔走,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楚璇在心里冷笑,就算他不出去奔走,可萧逸打定了主意要他死,迟早他也躲不过。但萧庭寒愿意这样想,那就让他这样想吧,他越恨萧庭疏,就越会和萧腾势不两立,且让他们斗去,斗得越狠,萧逸收拾起他们来就越省事。

她方才故意提父亲,就是想把话往萧庭疏的身上引,萧庭寒果然上钩,她便顺着他说:“要我看,庭疏表哥也是有他的打算。不管外公是梁王还是将来会进一步,那世子之位只有一个,大舅舅既占着了,将来也就是庭疏表哥的,他们身在高位,不免要心思多些,对人的防备多些。”

萧庭寒冷嗤:“小人之心。位子高低向来都是凭本事的,他们不过是早生了几年,真以为旁人都欠他们的,都该让着他们。”

楚璇幽媚一笑,娇滴滴道:“是呀,都是凭本事。我父亲是外姓人,自然轮不着他。三舅舅是个笔墨书生,瞧着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将来这位子不是大舅舅的,就是表哥的,我们可都得倚仗着你们呢。”

这几句话才是今天的重头戏,果然将萧庭寒说得沉下脸色,疑窦丛生:“不是我……就是他?那过去,若父亲冒了尖,大伯就该寝食难安了……”

楚璇见他顺着钩直往上爬,心中窃喜,继续添薪加火:“这上宛仓就是二舅舅才丢的,外公心里是不痛快,大约二舅舅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想着派人去宛州将功折过。这事若是让他做成了,那外公跟前自然得脸,但可惜了,听上去那么缜密的布置,却功亏一篑。”

她不给萧庭寒思考的时间,紧接着惋惜道:“要我说表哥也别太多心了,我虽是一介女流,但也多少知道,这样的事在行动之前都是密不出府的,不可能放人出去满大街嚷。”

“像我和三舅舅,我在王府里本也没有什么地位,也没有可供差遣的心腹眼线,那日探亲只在三舅舅的院子里和二舅舅的书房里坐了坐,去哪里知道?三舅舅就更别提了,他只认识他的书和那一帮酸腐文人,别说他没有这样的心思,就是有,想打听,那也得有这个本事打听的到啊。”

帐外一阵静谧,萧庭寒许久未言,蓦地,紧握了握拳,冷声道:“你们是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有人有。”

“什么……”楚璇故作疑惑,话音未落,便见萧庭寒自矮凳上起身,朝她一揖:“今日是我唐突,望贵妃勿怪,我这就回去,一定会将事情查清楚。”

楚璇又装模作样说了些安慰的话,让画月把萧庭寒送了出去。

跟这草包一通周旋,虽不是很费心眼,但好歹费了许多口舌,楚璇觉出些疲累,正好又是传午膳的时候,便遣人去吩咐膳房免了午膳,褪去外裳去榻上小憩。

画月是个体贴的,看出楚璇累了,从箧柜里翻出一盒安神香丸,这是素瓷自淮西带来的,听说对静神清气有奇效,便给楚璇加进香鼎里。

白色烟雾顺着香鼎镂雕顶盒的缝隙里飘出来,香气中带着融融暖意,嗅进去,没多时便睡着了。

这香果真如画月所说,有静神清气之效,楚璇伴其而眠,不光睡得酣沉,还想起了许多被她遗漏的往事。

她想起从前自己睡在床榻外侧,因抗拒萧逸想离他远些,不小心挪过了掉下去,萧逸将她抱回床上,又小心翼翼地放在里侧。

她想起自己躲在长秋殿喝醉了,萧逸将她抱在怀里,那怀抱宽广且温暖,无比的舒服。

她想起那天晚上太后气急了要打她,是萧逸上前拦住,可那些巴掌都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她惊觉萧逸说的其实没错,自己就是个小没良心的。

这一觉醒来,她只觉在杳然雾霭中躺了三四年之久,可坐起来看看更漏,不过才一个半时辰。

萧逸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拿着本书坐在床边看,一见她醒了,忙让人把煨在炉子上的粥端进来,训斥道:“谁准你随便免午膳的?你到底有数没有?你……”

他戛然住口,因他发现楚璇正泪眼莹莹地看着他,沉了沉气,放缓了语调道:“我不是想责怪你,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好了,不许哭啊,多大点事你就这样,把粥喝了我带你出宫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