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萧逸定定地看着楚璇,蓦地,抬手覆向她的额头。

也不烧啊,怎么瞧着像傻了……

楚璇一双明眸在他手掌下忽闪忽闪的眨着,犹如莹亮闪熠的皓珠。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萧逸的反应,心中泛起一丝疑虑,也顾不得去多做揣摩,试探着轻声道:“徐慕,你的义兄。”

萧逸的手骤然僵在楚璇额前,他神色尽敛,眉宇沉凝,目光幽深且晦暗难辨,落到楚璇的脸上,声音若片羽掠水,含着浓重的猜忌,又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反应尽收楚璇眼底,她未答,只是沉默片刻,突然倾身握住萧逸的手:“思弈,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萧逸稍有迟疑,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们都说徐大统领生前有个孩子,还说那个孩子是我父亲带回长安的,又亲手交给了外公,而且,那孩子跟我年纪相仿,我……我就是想问,我是不是那个孩子?”

殿中一片沉寂,悄然无声。

萧逸紧紧凝睇着楚璇,瞳眸若深潭微澜的静水,遥不可见底。

两人四目安静相对,虽然彼此都没说什么,可是楚璇有一种感觉,萧逸那镇定沉默的外表下藏着几分犹豫与为难,他好像在飞快地考虑什么,权衡什么,许久,他抬起眼睫,郑重地看向楚璇,摇头。

“不是。”

这两个字随着他轻缓的音调砸下来,楚璇下意识抻了头还想再问,尚未开口,却被萧逸先一步抬手捂住了唇。

他的掌心微凉,仔细感觉,还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璇儿,停在这里,不能再往下问了。”他的声音幽缓,“到这里,我可以保证不骗你,可是再往下,就说不准了。我不想骗你,你听话,不要问了,好不好?”

楚璇那满心满腹的疑窦仿佛随此而梗在了心间,在萧逸那深沉却又饱含柔情的目光里,她不甘心,却又终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萧逸把手收回来,点了点她的鼻翼,过分凝重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唇角边浮掠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那么,你再叫一声吧。”

楚璇一阵懵:“叫什么?”

“义父,干爹啊。”

楚璇:……

她见萧逸眸光清亮,字句明晰,不像是在开玩笑,嘟了嘴:“你不是说我不是他的女儿吗?”

萧逸将她拢进怀里,侧了首在她耳边呵气:“不是,你也可以叫啊。”

软玉在怀,她身上的那股花香馨然勾魂,惹人生醉。萧逸不禁回味了一下方才被她恭敬乖顺地叫‘义父’的感觉,好像有一股热流顺着脊柱蹭的爬上来,浇灌到头顶,那一种带着些许刺激的快感,远胜于被她软软濡濡唤“小舅舅”的时候。

怀中许久无音,萧逸有些不满地紧箍了箍楚璇,无声的催促。

楚璇被他圈在怀里,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心道:他这是什么恶趣味啊!

颈间倏然一凉,她惊惶地歪头,见萧逸正将两排白晃晃的锋锐贝齿抵在上面,有种所求不得的恼羞成怒和不耐烦,从牙缝蹦出两个字:“快叫。”

楚璇耷拉下脑袋,认命地轻轻呢喃了一声。

她明显感觉随着这一声,萧逸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双眸如被洗刷过的明亮,透出猛兽觅食时的幽光,直勾勾地将她盯住。

楚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危险已悄然而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

高显仁在长秋殿外等了萧逸许久,迟迟不见出来,只觉头都大了。

宣室殿里还摞着小山高的奏疏,都是今天就要发到尚书台的,这皇帝陛下忌讳萧都尉和贵妃的关系,跑来看着也就罢了,可眼见萧都尉都走了,陛下还黏糊什么呢。

他端着拂尘靠在墙边,焦急地长吁短叹,转头一看,正见冉冉送萧雁迟回来,一张小脸惨白,脚步都有些发虚,目光涣散,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这又是怎么了?”

冉冉像是被惊了一跳,身体猛地战栗,恍然抬起头,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啊。”

高显仁瘪嘴瞥了她一眼,道:“你快进去看看,给陛下添盏茶。”这是极隐晦的提醒,他身为御前大内官,与萧逸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谁知冉冉刚迈进殿,愣了愣,立马红着脸快步退了出来。

高显仁只觉头发胀,勾着拂尘气呼呼上前:“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他猛地住嘴,顿住步子。

珠影纱帐如绯浪般怒涌翻滚,夹杂着衣物窸窣落地的声响,贵妃那娇腻羞赧的破碎嗓音传出,像是被碾磨得厉害。

高显仁甚是无语地抬手拍了拍额头,心道难怪侯尚书坚决反对陛下立楚贵妃为后,难怪御史时不时就要上书称‘媵妾惑主,实非国幸’。

这美色一旦上了头,再英明神武也不顶用啊。

他哀叹一声,朝彤史女官招了招手,道:“记下吧。”

……

日光炽盛,掠过窗外枝桠,渗进殿中,在地砖上投出斑驳碎影。

楚璇躺在床上,歪头看着萧逸上蹿下跳地翻找刚才被他随手丢开的衣衫,更漏里流沙缓缓陷落,时间仿佛只在一眨眼便流逝不返。

萧逸火速地一件件穿好衣裳,手指灵活地扣上铜扣峦玉腰带,一低头,见楚璇正目光清莹地看着他。

他弯了腰,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柔声道:“你歇着吧,我要走了。”

楚璇从被衾下探出白皙的、不着寸缕的玉臂,抓住萧逸要往回撤的手,问:“思弈,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萧逸深凝着她,道:“我若要骗你,不如不说。璇儿,我有重担在身,时常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可我无法做到因‘无奈’二字而心安理得去骗你。”

楚璇低垂下眼睫,有些心虚:“可我从前经常骗你……”

萧逸轻笑出声,将她的胳膊重放回被衾下,满是宠溺道:“没事,你那点小伎俩根本伤不着我,我就当你从前跟我闹着玩呢。”

这安慰并不奏效,楚璇犹自不安:“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回梁王府都干什么了,外公跟我说什么话了?”

萧逸道:“若是你回趟王府,我便要紧拽着你再三逼问都干了什么,都说了什么,那我和梁王还有什么区别?”他俯身印在楚璇额上一吻,轻声道:“你愿意说的就说,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问,我想为我们谋长远,许多事并不急在一时。况且……我不骗你,我也不希望你再骗我,若是问到要紧处,岂不是平白让你为难。”

他要打开她的心防,这是必须要走的路。

从他爱上楚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条路注定幽长艰辛。

因她从一出生便没有被善待过,而对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抱有疏离与敌意;因她看遍了世间艰难,人心凉薄,而变得格外心硬;因她自小被养在梁王身边,在少不更事时便受其耳濡目染,被蒙蔽得太深。

而这一切,却又不能怪她。

他所要做的,不是把她圈禁在自己身边,把她变成一个美而无魂的暖床工具,而是要把她从深渊里拉上来,让她好好看看这澄净天地。

萧逸觉得,他的努力已有了成效,至少现在,楚璇已愿意放下心里戒备,一点点靠近他了。

两人四目相对,柔情满溢,楚璇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疲累,整个人往被衾里缩了缩,打了个哈欠,道:“那……你走吧。”

萧逸哑然失笑,他抒发了一番挚情,便只换来这么一句么?还真是不解风情得很啊。

他给楚璇掖了掖被角,转身出来。

宣室殿里自是有批不完的奏疏,但除此之外,还有人在等着召见。

内侍躬身禀道:“礼部向陛下呈送圣寿节当天仪典详节礼册,及官员参拜祝祷需遵从的礼规。”

萧逸挂念亡母,向来对自己的生辰不是十分上心,只淡淡应了一声:“朕知道了,收起来吧,朕得空再看。”

内侍将要告退,突然又被叫住了。

皇帝陛下目光垂落,思忖道:“礼部……江淮好像新晋了礼部侍郎。”

内侍道:“来送礼册的正是江侍郎。”

萧逸轻勾了勾唇:“那让他进来吧,朕要见他。”

江淮身着云雁祥云的绯色襕衫,自是清雅秀逸,端端正正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字句清晰地把那些艰深复杂的礼规简述了一遍。

萧逸只淡淡含笑看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倒是没打断,耐着性子听完了。

“你新任京官,一切可都顺利吗?”

江淮深躬揖礼,礼数周全到滴水不漏,恭敬回道:“蒙陛下垂询,臣自当竭心尽力,没有不顺利的。”

看着他跟个老学究似得严凛,萧逸只觉得好笑。

他可没忘了,当初这小子年少气盛,被他抢了楚璇,一时气愤,登上长安清晏台,在上面挥毫写就了‘琼姬尽归上御,哪管旧日颜色’的诗句来嘲讽他堂堂天子竟巧取豪夺。

其实萧逸也挺冤的。

他当年是倾心楚璇,可深知自己的处境,也知一旦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必是等于将她卷入自己和梁王君臣相斗的旋涡里。

本意是要放卿归去,觉得江淮也挺不错,两人才貌双绝,堪称璧人一双,不至于辱没了楚璇。

至于他,得空时能远远看一眼心仪的姑娘,看着她安好,也便就这样了。

他自幼父母双亡,接到手里的江山社稷又是个残破不堪的烂摊子,自己被压得几乎都喘不过气来,对于情之一字,也觉奢侈。甚至他还有个克妻的命理在身,注定是要当孤家寡人的,实在没必要再拉个垫背的。

可偏偏萧腾要来算计他,散播他和楚璇的谣言,把两人的名声都败坏得差不多了。那个时候萧逸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要不放任不管,让长安的流言蜚语把楚璇吞了;要不纳她进宫,他当然要选择后者。

其实他还曾在心里暗喜过,甚至还十分感念萧腾对他的算计,某种程度上,这是在帮他下决心。

当时他就想,楚璇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失了她大约他这辈子也看不上别人了,与其孤苦终老,还不如搏一搏。虽然当初楚璇的态度很明确,做她小舅舅可以,想做她夫君就滚蛋,但没准儿两人睡在一起久了,她会发现他的好,从而喜欢上他呢。

就是怀着这样一份侥幸,他美滋滋地立楚璇为贵妃,把她迎进了长秋殿。

这样细论起来,江淮当初骂他骂得也没错。

萧逸浅笑了笑,看向江淮的目光也愈加柔和,道:“听说你与楚玥定亲了,那咱们以后就是连襟,你不必如此拘礼。”

江淮愣了愣,不自觉地咬了咬后槽牙,手在袖中紧攥成拳,凛声道:“臣不敢。”

萧逸看着他那势要横眉冷对到底的样子,甚是无奈,可自觉输理在先,也不好再勉强人家,便叫他退下了。

这一日正赶巧了,太后在她的祈康殿设了家宴,请了诸多官眷,这其中就包括常景的千金常冰绡和楚璇的妹妹楚玥。

楚玥知道江淮今日会来面圣,寻了个借口早早请辞,在顺贞门外等他。

远远见他衣袖带风地快步走出来,面色甚是不豫,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是出了什么事,刚想问,便听他道:“玥儿,你怎么在宫里?”

楚玥原原本本说了,江淮当即蹙眉,喃喃自语:“常冰绡……”

楚玥一脸的天真纯净,道:“是呀,就是这位常姑娘,太后很属意她,怕是将来昭阳殿的后位便是她的。”

江淮听着这闲话般轻松自得的语气,没忍住,脱口而出:“若她是皇后,那楚贵妃怎么办?”

楚玥一怔,娇美的面上随即漾上不快,但忍着没发作,道:“她是贵妃,是尊贵无比,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妾,若有了皇后,那自该好好伺候,哪有妾越过妻的道理?”

江淮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温度渐冷,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许久,才缓慢道:“是呀,你的母亲是楚大人的正妻,你将来也是我的正妻,你们都不必看人脸色,所以说起来也就格外轻巧。”

说罢,他负起袖子,也不管楚玥,独自往前走。

楚玥眼中泪光晶莹,可强忍着不落下,眼见江淮越走越远,才恨恨地碾了碾地,由侍女搀扶着跟上。

送他们的禁卫办好差,立刻回了御前复命。

萧逸将批好的奏疏往案子上一摞,手下动作微顿,抬头道:“他真是这样说的?”

禁卫合拳于胸前,屈膝半跪,恭敬道:“是,江大人和楚姑娘说了没几句,就各自冷着脸走了。”

“这个江淮……”萧逸忖度了一番,突然看向面前的侯恒苑:“朕倒觉得他配楚玥有些吃亏,依老师之见呢?”

侯恒苑道:“论品貌才学,是有些。可楚姑娘是贵妃的妹妹,江大人出身贫寒,门第本就不齐,也说不准是谁高攀了谁。”

萧逸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是呀,就因为她有一个贵妃姐姐,所以可以觅得良婿而无非议。可惜她不懂,不……也未必是不懂,人心如此罢了。”

侯恒苑立于御阶前,沉默不语。

蓦地,萧逸抬头,有几分郑重道:“若朕要立后呢?”

侯恒苑额角突突的跳了几下,道:“陛下若要立后,那就立常氏,其父贵为辅臣,她又素有贤名,是大周皇后的不二之选。”

萧逸淡淡笑了笑,言语很是风轻云淡:“朕要立谁朕自己说了算,朕今晚就写一道圣旨,明天尚书台就昭告天下,移长秋殿为中宫,看看谁敢拂逆。”

侯恒苑倒也不慌,沉稳道:“陛下放心,到时拂逆您的必是长久以来誓死追随您的股肱之臣,而梁王那边必会三呼万岁,道您英明。”

萧逸平静道:“贵妃的生母只是梁王的义女,当年他能奏请先帝将她纳入宗谱,现在朕就能把她移出来,这样一来,贵妃和梁王就没有关系了。”

“云蘅郡主若不是梁王之女,那总得有个出处。皇后乃帝王正妻,其宗族来历不说多显贵,但至少得经得起推敲,断没有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的女儿为后的道理。”

萧逸依旧一派坦荡:“朕给她指一个来历,关中鸿儒世家,总有愿意攀这门亲的。朕可以大肆封赏其母族,国公、侯爵,区区一个常冰绡算什么,辅臣之女算什么,只要朕想,贵妃的母族可以比她的尊贵千倍百倍。”

侯恒苑默了默,突然,他抬头直视萧逸,神情严厉,一字一句道:“您知道臣为什么这么反对您立楚贵妃为后吗?固然因为她是梁王的外孙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陛下,您拿起镜子照照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您觉得得了个上宛仓,将了梁王一军,您就胜券在握,可以拿后位去讨好女人了?若是这样,何必费这个苦心,早早地向梁王告饶,交出皇位,没准儿还能得个王爵安享余年,到时候您想怎么宠那个女人就怎么宠,没人再会来说三道四。”

‘啪’一声,萧逸狠拍了下案桌,铜麒麟镇纸被震得‘咣当’乱响,侍立的宫人忙弯身跪倒。

萧逸额前青筋凸暴,显然是动了怒,可侯恒苑全然无惧色,只素身而立。

殿中悄寂,内侍战战兢兢地进来,揖礼禀道:“陛下,太后请您去祈康殿。”久久无回音,内侍偷觑了眼皇帝脸色,补充道:“太后已命人请贵妃过去了,她与常姑娘相谈甚欢,太后留了常姑娘用晚膳,请陛下过去一同用。”

萧逸敛去一脸横飞的戾气,霍然起身,看向侯恒苑,漫然道:“打小朕的东西就是朕说了算,朕想给谁那就是谁的,若是有谁想来抢,想来夺,朕就撵她走,若是撵不走,那就只有把她的命留下了。你若真觉得那常冰绡是个贤德人,就别跟母后一伙来算计朕,不然平白害人家丢了性命,又是造的哪门子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