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萧逸站在殿外怔怔了片刻,见宫女们鱼贯而出,敛着衣袖、垂着眉眼直朝库房而去,他只觉一切充满了不切合实际的荒诞,不可置信道:“首饰?胭脂?衣裳?璇儿,你这个时候最关心的应该是这些吗?”

他面色沉凝,语气幽重,一下便将楚璇问住了,她拢着身上的披风,茫然了少顷,反问:“那我应该关心什么?”

萧逸感觉到体内一股邪火直冲向脑子,又轰然炸开,震颤得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仿若一出大戏和着婉转悠扬的鼓点热闹开场,未演到好处,却已惨淡落幕,只剩下一地冷却凄凉的荒芜。

他觉得伤心,一腔的痴情衷肠却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独角戏,对方浑然未觉,也满不在乎。

大约是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太过落寞忧伤,高显仁终于看不下去,暂且将那十几根钗和他自个儿的性命安危抛诸脑后,凑到楚璇身前,低声提醒:“娘娘,你不应当稍稍挽留一下陛下吗?你们到底有着多年的感情,您稍稍挽留一下,没准儿就没有什么宸妃和昭仪了……”

楚璇垂眸思索了一阵儿,坚定地摇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挽留是没有用的,既然陛下要变心,那就让他变吧,我还是守住我自己的珠宝首饰比较实在。”

高显仁半张了口,有些发蒙,半天才反应过来,端着拂尘小碎步奔向萧逸,严正道:“陛下,您是天子,只要您愿意,这天下的芳草花朵全由着您摘,何必非要在一朵没心的花身上耗着!不值当的,您至尊至贵,不应当总是把自己一颗心送上去让人家践踏。”

话音刚落,那随同楚璇探亲的林内官弓着腰进来了,他一瞧当前这安静诡异的场景,不禁错愕,朝萧逸揖过礼,悄悄靠近楚璇,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娘娘,方才你听说了那六名宫女被送回祈康殿,不是挺高兴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萧 逸:……

高显仁:……

楚璇唇角略微抽搐,拼命克制住将要破功大笑的冲动,在那主仆二人直勾勾的注视下半侧了身,揉着额角,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现下也没不高兴啊,我就是……啊!”她一声娇嗔,忙快步上前勾住抬腿要走的萧逸,抱住他的胳膊晃晃悠悠,腻声道:“陛下,小舅舅……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别生气。”

萧逸冷着张脸,把胳膊抽出来,依旧要走。

楚璇像是颗快要化了的桂花糖,黏糊糊地又贴在了他身上,仰起头,可怜巴巴道:“我昨夜一宿都没睡好,今早起来头疼得厉害。”

紧随君侧的高大内官眼睁睁看着陛下那两弯紧绷的剑眉缓缓舒展开,慢慢的拢起了饱含怜惜的弧度,垂眸看向怀中的温软美人,俊秀的容颜上似浮了层暖光,方才被戏耍的恼羞成怒已在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

高显仁听到自己的心间传来一声绵长且忧郁的叹息:冷脸好歹多撑一会儿啊,这么好哄,将来非让人家拿捏得紧紧的。

哀叹尚未落地,耳边已传来皇帝陛下三分强撑冷淡、七分深切挂怀的询问:“怎么睡不好?梁王府的人慢待你了?”

“这倒不是。”楚璇歪头靠在他的臂弯里,呢喃:“我想您了,好像在宫里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离开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又不知从何说起。”

萧逸抬手想抚一抚她略显松散的发髻,手堪堪停在髻上一寸,顿住,含着些许怨气道:“那你还不快些回来,竟还在王府里住了一宿,当真是对朕这般放心么?”

“不放心啊。”楚璇仰起头,认真道:“我睡不着一大半就是因为这事,想想那些宫女各个貌美如花,搁在我殿里,我又不能近前看着,就觉寝不安寝,食也无味。”

萧逸听得心里暖融融的,唇角不禁上扬,但随即想起了方才那场闹剧,心中又不免有些怅然。

他就是想看她为他吃醋,在意他的模样,就算她早已知道了内敌已除,再无近忧,哪怕做个吃醋的样子呢。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出戏,是希望能引着她跟自己腻歪腻歪,温柔缠绵一番,不是要她无比自然娴熟地接下戏,再手段老练地反把他耍了一遭……

想到这儿,虽然怀中美人温软生香,但还是有种受了冷落、被委屈着的感觉。

楚璇紧凝着萧逸的脸,眼见那俊逸清秀的脸由阴转晴,再由晴转至愁云郁郁,不禁茫然: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明明是他先要演戏的,自己就舍命陪君子跟他演了那么一出。多么清新自然、不漏痕迹的表演啊,若她不是长久周旋于他和梁王之间,练就了一身曲意逢迎的好本领,还演不了这么恰到好处呢。

像她这么善解人意又一身本领的女人,跟动不动就要犯戏瘾的皇帝陛下简直是绝配,他为什么还不高兴啊?

楚璇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无奈地挠了挠头,抬起阔袖轻掩住周遭的视线,踮起脚在萧逸侧颊印下一吻,柔声道:“思弈,我们回殿里坐吧,外边有点冷。”

萧逸饶是别扭着,还是握住了楚璇的手,跟着她进了殿。

殿里已少炭烘着熏笼,一点点冲淡着晚秋天的渐浓凉意,坐一阵儿就穿不住厚重甸甸的外裳。

楚璇十分利落地脱下披风,再脱外裳,只穿雪缎抹胸素裙和窄袖轻纱,把披帛挂在了衣架上,回来十分自然地要去脱萧逸的衣裳。

萧逸正提了笔在笔觇上反复点碾,似乎在琢磨着事情,忽见一双白晃晃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扑开,拢住衣襟,颇为警惕地看向身侧。

楚璇:……

她将要开口解释,高显仁端着热茶低头耷眉地进来,吁叹道:“娘娘,陛下这几日为朝政烦忧,也没有睡好,您别折腾他了。”

楚璇:……

她揉捏了一下眉梢,在四道诡异复杂的视线里艰难开口:“殿里太热了,我怕陛下生汗出去被冷风一扑再着了凉,想给您脱外裳。”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高显仁躬身把茶盏摆在萧逸的手边,心觉得有些蹊跷,好像自大病一场,贵妃娘娘就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灵巧聪颖,特别会看陛下的脸色,陛下高兴时她便撒娇装嗔地哄着,绝不败他的兴;陛下烦忧时她便安静乖顺地陪着,绝不招他厌。高显仁在一旁看着,起先觉得这是娇媚可人的解语花,玲珑剔透,不可多得。

可渐渐的,他就看明白了,她那看似体贴周到的举止下是隔江观火一般的疏离寡情。

她想着博君欢心,想要圣眷恩宠,但从来不会过多地去关心陛下这个人,说到底她就是对陛下没有感情,所以才在他烦恼忧愁时躲得远远的,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譬如方才,陛下的脸色明显就是有心事,愁眉紧拢,若换做从前贵妃早就安安静静地躲去一边了,还会过来给陛下脱衣裳?还会担心他要着凉?想都不要想。

高显仁疑惑地看向变化甚是明显的贵妃娘娘,见她颇为尴尬地默了片刻,又将手探向了萧逸的衣襟,停在襟前一寸,诚恳道:“还是脱了吧,这种时节万一着了凉不容易好。”她咬了咬下唇,在萧逸那幽深的视线里艰难开口保证:“我只脱外裳,绝不脱里面的,我要是多碰您一下,您就把我推开。”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但安静了没多时,萧逸弯唇悠然一笑,将手中笔搁回笔觇上,抬起了胳膊,干脆道:“脱吧。”

楚璇生怕他反悔,动作麻利地把他的外裳巴拉下来,手掌紧贴而过熨平整了,极仔细地挂到了木架上。

她站在木架边回头,见萧逸又提起笔就着墨反复蘸碾,他好像就是有这么个习惯,心里盛着事,或是有一时拆解不开的难题时,就爱这么出神发怔,可能脑子里在想对策吧。

楚璇这样琢磨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萧逸的身上。

褪去刺绣繁复的纁裳,他里面穿了一件黑色右衽深衣,衣襟贴着身收拢进腰腹里,很衬身材。

宽肩,窄腰,长腿。

再配上那么一张俊秀无双的脸,加上周身矜贵清雅、倾华出尘的气质……

绝色,人间绝色啊!

楚璇忍不住咽着口水,头虚靠在木架上,瞧着萧逸傻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旁边的高显仁对着她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萧逸深思一番,提笔在奏疏上写了两行,随即合上放在一边,不经意地一抬头,正对上楚璇那憨憨的傻笑。

他歪头一忖,连忙低头翻看自己的衣衫,发现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抬头看看楚璇,她把嘴边口水擦干净了,表情也正常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依旧亮若繁星,闪熠熠、直勾勾地将他盯住。

萧逸冷静地与她对视片刻,又冷静地把视线收回来,手摸向案几底,摸出一面铜镜,表情十分凛正严肃地照向自己的脸。

脸上也没东西啊。

在这诡谲莫测的静谧里,萧逸放下铜镜,叹了口气,道:“璇儿,你说吧,你又算计朕什么了?你往朕的衣裳里放虫子了,还是往朕的茶里下药了?”

楚璇:……

她在这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询问里,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名严重的侮辱。

她不是这种人,她怎么可能这么坏!

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聪明,还是那么地疼她,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舍得算计他、捉弄他啊……

可是,萧逸投向她的视线里充满了狐疑,那如一把尖刃,削风破空地直刺过来。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楚璇无视萧逸的质疑,侧身趴在了木架上,虚弱幽然地叹息。

身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衣缎摩挲的窸窣声,一张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反复试了好几遍,萧逸甚至还把手心贴在自己额头比对了下温度,末了,疑惑道:“不烧啊,怎么看上去好像傻了?”

高显仁鬼鬼祟祟地凑上来,神情凝重地低声建议:“是不是找御医来看一看?”

萧逸忖了忖,心道还是找御医来看看吧,刚想说话,被楚璇勾住了胳膊,她像只成了精的小兽,摇头晃脑地紧贴向他,声音绵软:“我没生病,小舅舅……”尾音转了十二道弯,宛如一根琴弦勾捏拨揉,弹出了低徊婉转万千情思粘黏纠缠的曲调。

萧逸看着她那漾着妩媚风情的勾翘眉梢,如开了灼灼桃花的粉面颊腮,以及那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剐蹭的小指头,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这是想勾引他。

可是,为什么啊?

刚从梁王府回来就要勾引他,难道梁王又给她灌迷魂汤了?

不对啊,她从前也勾引过他,都是把撩拨人的分寸把握得恰当精妙,不会像现在似得,这么傻……

不过……萧逸伸手捧过她的脸,小脸蛋红彤彤的,还真挺可爱的。

楚璇在萧逸的掌心里眨巴了眨巴眼,看着他的手指骨修长,柔韧有力,一根根包裹着自己的脸,不禁心旌荡漾,想:可不可以亲一口啊?好想亲一口……

嘴唇轻轻嘟起,正以微不可见的速度悄悄贴向萧逸的手……

“陛下,侯尚书在宣室殿请求召见。”

门扇外传进内侍的声音,萧逸倏然放开了楚璇,那两瓣柔嫩的唇自然也落了空。

萧逸正声道:“备辇,朕这就回去。”

他回身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温声道:“前朝有事,朕晚上回来陪你用膳。”

楚璇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勾住他的臂弯,一直把他送出了寝殿。

但萧逸食言了。

大约刚过酉时,宣室殿那边来人了,说皇帝陛下还有些政务脱不开身,今晚恐怕过不来了。

楚璇失望万分,连晚膳都没让摆,直接换寝衣上床睡觉了。

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她在床上来回滚了数圈,突然坐起来,将在床边塌值夜的冉冉摇晃了几下,叹道:“冉冉,你说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冉冉眼皮半阖,打着哈欠问:“谁啊?”

楚璇嘟了嘴,有些委屈道:“陛下啊。”

冉冉揉搓着惺忪睡眼,朦胧迷离地打量了一会儿楚璇,好似明白了什么,不免提起一抹忧虑,道:“姑娘,你这个样子,让我有些害怕。”

楚璇一懵:“怎么了?你不是也说过吗,跟外公比起来,皇帝陛下是真心对我好的,还让我脑筋放清醒些,让我知好坏,懂善恶啊。”

“我让你知好坏,可没让你把自己陷下去啊!”冉冉单手支颐,叹息:“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像是个跌入情网意乱情迷的糊涂少女,要多傻有多傻。”

楚璇不悦地躺回床上,拉过被衾,默默检视了一番自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傻。可脑子里的思绪根本不听使唤,刚收敛回来半分,不知什么时候又随着晚月清风幽幽然飘忽了出去。

她翻来覆去琢磨着,突然眼睛一亮,自言自语:“我知道了,高显仁!他整天跟在思弈身边,他肯定知道思弈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冉冉:……

第二日,楚璇估摸着萧逸下朝的时辰,派晚月去宣室殿请高显仁过来。

她对着铜镜整理妆容,刚洗过脸,脂粉不施,还能看出被打的那半边脸微微发红。

她怕被萧逸看出来,在王府的一天一夜都在滚面敷面,回来时还特意敷了厚厚的铅粉,又在腮上抹了胭脂,遮得严严实实,她自己对着铜镜都看不出来,而萧逸果然也没有看出来……

那抹惆怅又浮上心头,她托着腮任宫女给自己上妆梳髻,外面宫女进来禀:“大内官来了。”

楚璇忙让进来。

高显仁穿了一身浣白锦衣,罕见的有些局促地碎步挪进来,在楚璇那春风化雨般的笑容里,慢腾腾地弯身坐下,梨花木弯月凳只被他蹭了点边角,他那身体绷得就像一只全神戒备、随时准备振翅逃窜的飞鸟,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向楚璇。

楚璇胳膊肘拐在银缎拱绣团子上,手支着脑侧,散漫道:“昨天宫女查库房了,发现少了十几根发钗,她们说是大内官拿的。”

“娘娘!”高显仁腾得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唉声道:“您可明见,奴才都是奉圣命行事,可没有一根是自己私拿私存的。”他在楚璇那幽邃的目光里打了个颤,一丝良心尚存,捂着胸口道:“这也不能怪陛下,他把发钗赐出去,是为了让那六名宫女争风吃醋,自己先坏了规矩,好有理由把她们再送回祈康殿,不然太后那边不好交代。陛下说这些事是他替您做的,东西由您出,天经地义。”

哦,原来是这样,皇帝陛下果然是有心眼的,坏,太坏了。

高显仁忐忑地偷觑楚璇的神色,见她唇边噙着一缕笑,眸光莹亮,如深山密林里狡黠灵秀的精怪,似是而非地将他盯住,慢悠悠道:“这些都是小事,大内官何等身份,何等体面,会稀罕这些东西吗?退一步讲,这些俗物若是稍稍入了大内官的眼,那都是它们的福气,您是陛下身边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了您。”

说罢,画月和霜月上前,手中各托了一方剔红木盒,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叶子。

木盒不过巴掌大小,收在袖中轻便易携,高显仁被那针芒似得金光一耀,才反应过来,贵妃这是怕东西太招眼回御前时鼓鼓囊囊的惹人注目,才特意选了这样纤薄又价值不菲的金叶子。

说实话,他在皇帝陛下身边,文武朝官紧赶着巴结他,什么贵重东西没见过,只是这份细致、滴水不漏的心思让人惊叹。

他终于确定了今天贵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然,金叶子不值一提,都对不起她这些迂回幽折的心思。

高显仁收起了惊惶,躬身道:“奴才谢娘娘,娘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楚璇敛袖思索了片刻,轻摆了摆手,左右宫女悉数退下,殿中只剩他们两人,楚璇斟酌着问:“我见陛下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他是怎么了,怕安慰也安慰不到好处,大内官侍立君前,总该知道一二吧。”

高显仁心底很是诧异。

照理说,要想贿赂他探听陛下心事的人,在外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在贵妃娘娘这儿,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楚璇见他久久缄默,补充道:“我不是要探听前朝的政务,我就想知道陛下心里在想什么,因何事愁因何事忧,若是跟政务有关的,你不必说,我也不会追问。”

高显仁低头哈腰地应着,心想,看样子也不像是受了梁王的指派来探听些什么,倒好像完全是出自她自己的心意。

他忖了忖,道:“唉,娘娘进宫也有三年了,还不知道吗?再过十来天就是陛下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心情低沉。”

这些楚璇是知道的。

天子生辰即为圣寿,必是朝臣恭贺,宴饮不歇的。萧逸天生是个演戏的好手,在外臣面前自是言笑晏晏,美酒海量的。受用着他们的祝祷与恭维,君臣同乐,一派欢悦升平。

可当宴饮撤下,他回到内殿,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萧逸总会过分的沉默。

过去楚璇没有多少心思在他身上,被他哄着去睡就当真自己去睡了,偶尔在寐中醒来,时常见他对着灯烛剪烛芯。楚璇出于好奇偷偷观察过,他的手艺很不好,想剪去烛芯里的分岔和锈疙瘩,时常会把整个芯都剪坏,那火苗在他手底下跳跃两下,蔫蔫的就熄灭了。

每当这时他会心虚似得探身看一看楚璇,见她还睡着,便会松一口气,悄悄唤进宫女再换根新蜡烛。

待人退下,他兀自一脸怅惘地抬起剪刀继续剪,烛光暗昧,将一身孤影打在墙壁上,和着夜风轻咽与流沙窸窣陷落,仿佛有着满腹的忧思难以纾解。

楚璇知道为什么。

萧逸的生母是因生他难产而死,他的生辰便是生母的忌日。

好几回楚璇看不下去,随口提议:“陛下九五之尊,想怎么过生辰自己还决定不了吗?您若是觉得他们烦,不如取消了每年的圣寿节,安安稳稳关起门来为亡母凭吊。”

萧逸只是付之一笑:“朕是天子啊,不能意气用事,也不能感情用事。”

楚璇道:“那您把自己关在殿里,整宿整宿的不睡,就自个儿在那儿剪烛芯,这算怎么回事?这还不叫感情用事啊?”

“是感情用事。”萧逸神情幽秘道:“所以得背着人,不能让人看见,也不能让人看出来。”

他说这话时颇有些风轻云淡的意味,可如今细细回想,方才能品咂出深埋在风与云之下的无奈与深算。

楚璇突然有种感悟,萧逸明知道自己是梁王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却经年如一日地厚待她,除了对她的怜惜与偏爱,恐怕在他的眼中,自己这点机灵与心机就是小打小闹,给他挠挠痒罢了,或者,在他无聊烦闷时给他解解闷,根本撼动不了他的根基。

在帝王深沉不外露的城府面前,她连成为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想想,过去她对萧逸的了解还真是浅薄得很。他宠着她,纵着她,偶尔还爱低下身段跟她闹一闹,就以为摸清了他的脾性,真是愚钝而不自知。

她不光没弄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甚至连他这个人都从来没看清过。

这些日子的小鹿乱撞、怦然心动,不过是在重病时、在孤立无援被丢弃时,被他精心照料着生出了依赖,九死一生过,才觉出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那么刀剑不入。

在梁王府里未被善待,便更显出萧逸对她好的可贵。这样两方的挤压下,她不由得乱了阵仗,倒了戈……

楚璇对自我进行一番深刻剖析,总结出来,除了这些,大约就剩下对美色的垂涎……

她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在高显仁疑惑的视线里,勉强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是在哀悼亡母,可过去几年也有这种情形,但我总觉他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因为亡母早逝而难过,总应该还有别的事。”

高显仁低眉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就是因为朝政。陛下昨日回宣室殿后整整一夜没睡,一直在召见外臣,而且还摒退了左右,连奴才都不让在跟前伺候。”

楚璇一诧,随即乖觉地敛回襦衫长袖,道:“我不问政事。”

高显仁明白,他是内侍,她是宫妃,在大周那森严的宗法祖制里都是被严禁过问政务的。

“……奴才倒想起一事。”高显仁拍了拍脑门,道:“怎么就能忘了,陛下生辰还没到,可一个人的忌日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难怪陛下总是郁郁寡欢。”

楚璇刚想问是谁,可福至心灵,突然闪过一道清澈雪光,试探道:“禁军统领,徐慕。”

高显仁点头:“徐大统领配享太庙,陛下每年都会去看他几次的,特别是忌日,从来不会落的。”

楚璇沉眉思索了片刻,问:“大内官,你知道徐慕是怎么死的吗?我这么些年道听途说了一些,总连不起来。”

高显仁犹豫了犹豫,刚要张口,忽听外面内侍拉长了嗓音喊道:“太后到。”

楚璇一惊,忙从绣榻上起来,快步出去迎驾。

太后一脸寒霜地进来,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的楚璇,腔调怪异:“别,哀家可担不起你这一跪。”

楚璇本打算要起来的,听她这么一说,腿弯不得不再压回去,恭声道:“您是太后,是陛下的母亲,自然担得起臣妾一跪。”她偷觑了一下太后的脸色,柔顺道:“若臣妾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还望您保重凤体,勿要动怒,臣妾一定改。”

太后冷笑了一声:“小嘴倒是甜,就是这么些甜言蜜语,把皇帝哄得找不着北了吧。”她厉眸看向跪在楚璇身侧的高显仁,讥诮道:“这不是高大内官吗?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长秋殿来干什么?难怪楚贵妃多年来圣宠不衰,这是把皇帝左右都收服了。”

楚璇生怕连累了高显仁,忙道:“是这些日子天凉了,臣妾不放心陛下的龙体,所以才把大内官叫来嘱咐嘱咐。”

太后讽意更甚:“你嘱咐他?他伺候陛下的时间比你的年岁都长,他还用得着你嘱咐?”

楚璇听出来了,这尊神今天就是来找事寻晦气的,不管她说什么都不管用,还得被夹枪带棒地讽一顿,索性就不辩解了。

由着太后去吧,按照往常的经验等她把气出够了就会走。

因此楚璇老老实实跪着,等着她骂够了,气势一敛,冷声道:“哀家亲自挑选了六名女官送来照顾你,她们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不满意,才不过几天就都被遣送了回去。哀家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满意她们,还是不满意哀家?”

楚璇脑子转了转,心道这个时候也别管什么义气了,保命抱紧,便格外无辜茫然地回:“并非是臣妾要撵她们走,那都是陛下的意思,臣妾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边的高显仁见缝插针,探出个头道:“是陛下在贵妃探亲时撵走的,确实跟贵妃无关。”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太后拍案怒喝,“一个两个都拿哀家当傻子呢,陛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会不喜欢漂亮姑娘?分明是你这小妖精给他吹了风!”

她怒不可遏,正还有更难听的话要说,内侍垂袖低眉地进来,禀:“陛下驾到。”

循着声音,御辇恰恰停在了殿外,萧逸端着袖子快步进来,扫了一眼蔫蔫跪着的楚璇和高显仁,高显仁可怜巴巴地跪爬到他脚边,被萧逸狠剜了一眼:“难怪找不到人,你等着,待会儿朕再跟你算账。”

说罢,萧逸向着太后深揖了一礼,道:“母后,那六名女官的事朕不是向您解释过了吗?她们不安分,不守宫闱规矩,差事做不好却只会争风吃醋,连打坏了好几件御用之物。这长秋殿好歹是贵妃寝殿,留着她们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撑腰的人一来,太后也不敢接着拿楚璇撒气了,愤懑地闷了半天,气道:“你个小混蛋!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耍心眼耍到女人身上来了,那几人不过是浅薄了些,张扬了些,哪经得起你的挑拨哄骗,不都老老实实往陷阱里跳。”

萧逸也不争辩,只淡淡一笑:“您这不是心里清楚是朕耍心眼把她们撵走了,您拿贵妃撒什么气?她从来都是敬着您怕着您的。”

太后被这话软和和的一噎,登时来了气,怒道:“这倒成哀家的不是了,好,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你是要娘还是要媳妇?要是想继续留着这小妖精,那哀家走!哀家这就离宫清修,再也不在你的跟前碍眼。”

说罢当真起身要走,萧逸忙上前拦住,慌乱中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楚璇,轻声道:“起来吧,别跪了。”他摁住太后激动挣扎的胳膊,狠瞪了一眼起身起到一半的高显仁:“没让你起来。”

高显仁又委屈兮兮地跪回去。

萧逸拉扯着太后绕过屏风,连翠蕴都不让跟着,低声道:“母后,差不多得了啊,朕前朝还有事呢,您接着闹腾,朕陪您闹腾,等把皇位闹腾丢了,朕陪您一块出宫清修去。”

太后当真收了架势,也不说要出宫清修了,只忿忿不已,咬牙切齿:“你就是舍不得那小妖精!”

“对,就是舍不得。”萧逸应得格外利落爽快:“您别欺负她了,朕不会赶她走的。不光不会赶她走,朕还想将来立她当皇后,再跟她生个儿子,立我们的儿子当太子,把皇位传给他。您别……母后!”

太后越听越气,气得难以纾解,竟一翻白眼,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