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陛下隔着宫墙这样念叨了几句,楚璇似与他心有灵犀,这一夜辗转难眠,到天边破晓,自轩窗里撒进第一缕晨光,梁王那边的召请也来了。
昨天被萧鸢那么一闹腾,余氏心里直犯嘀咕,心说让萧雁迟陪着楚璇去,好歹让萧鸢有些顾忌。
楚璇想起两人昨天险些动了手,怕雁迟吃亏,一口回绝了。
她来时从内宫带了内侍,都是萧逸身边顶得力的,身上还带着功夫,有他们跟着,又是去见外公,想来萧鸢不会胡来。
整妆妥当,选了件淡青色飞鹭襦裙,便领着内侍过去了。
转过一道幽荫小径,上云蔚亭,楚璇便远远看见,书房前的游廊上站着一个人。
天气沁凉,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深青色襕衫,乌发玉冠,修身而立,有落尽了花的紫藤垂到肩上,便如一幅着墨飘逸的画卷,说不出的清隽温雅。
楚璇轻轻顿住步,正犹豫着,他正好转身看见了她,稍一迟疑,便朝她躬身揖礼:“贵妃娘娘。”
这下躲也没处躲了,楚璇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江侍郎。”
江淮轻挑了挑唇角:“娘娘不必这么客气,直呼其名便可。”
楚璇心道,是不用客气,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她扫过那紧闭的书房门,随风飘来江淮身上那股淡郁醇正的檀香味,一时有些局促,低了头轻声道:“听说甘南贫瘠寒冷,你这些年还好吗?”
她其实知道,当年春风得意的探花郎,本已在京谋得了优缺,为什么会突然被贬谪到了甘南那苦寒之地。
他们在准备定亲之前见了两面,对彼此其实都是满意的。可后来外公要把楚璇送进宫,便知会父亲将这事作罢。她听说当时江淮气不过,曾经来梁王府讨过说法,但被护卫撵了出去……
能有什么说法呢。他们甚至连庚帖都没换过,不过是有意,还没有来得及在明面儿上过礼。
在她进了宫很长一段时间才听说,外公怕他碍事,随便指了一处远离京城的地方,由吏部出面催着他匆匆去赴任了。
说到底,是她害了他。
大约是在甘南经了三年的寒风磨砺,江淮看上去沉稳内敛了许多,闻言只淡淡道:“其实还好,虽然那里不如京城富庶,可民风淳朴,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过得是苦了点,但心不累。”
楚璇低头默了默,道:“对不起。”
江淮反而好像已释怀,平风静雨般的一笑:“我知道这也怪不着你……”他视线微微放空,似是回忆起了那段渺远的辰光,语调轻缓道:“其实我曾经是有些不甘心的,昨天本想去找你问清楚的,可在西跨院见着了云麾……见着了萧鸢。”
提起萧鸢,他亦有几分厌恶不屑,但更多的是醍醐灌顶般的清明透彻:“你当年也没多喜欢我,之所以对婚事答应得那么爽快,其实就是想要尽快嫁出梁王府,摆脱那无耻之徒,对不对?”
楚璇缩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有一种被旧日噩梦卷席而来的闷滞,像是四周筑起了铁笼,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长久的无言,最终还是只有一句:“对不起。”
江淮沉默着看她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说了,这些都怪不着你。像你这样自幼长在王府里的贵女,哪能自己去选喜欢的来嫁,能见两面看个顺眼就已经很好了。说这些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这些事我总放不下,想问个清楚,弄个明白。这样……也好让它都过去。”
楚璇听他这样说,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父亲当年其实没有看错,江淮是一个宽厚豁达的人,什么事情他都会摆在明面儿上来说,丁是丁卯是卯,该理论理论,不会藏着掖着背地里记恨人。
正好这时书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侍女请他们两个进去。
萧鸢、萧腾和父亲都在,楚璇走在前面,甫一进门便听萧鸢义愤填膺道:“不过一个上宛仓,就算皇帝派心腹过去,照样能除,南边灾民多,当年的禁军统领徐慕不就……”他一抬头,看见楚璇进来,话音戛然而止,神情倏然变得微妙起来。
楚璇心中生疑,下意识看向身后,江淮在门口卸下了佩剑,才姗姗拂帐而入,一脸平静,应当是没听见刚才的话。
徐慕……那是萧逸的义兄啊,萧鸢说关于他的话为什么要背着她?
在场的人交换了下眼色,只当没有过这个话题,寒暄了几句,梁王问楚璇:“皇帝寻了个名目撤掉原先的宛州郡尉,我估摸着他想派自己的心腹去,可探听了一圈愣是探听不出他要派谁去,想来干系重大,他藏得严实,璇儿,你可知道吗?”
楚璇想起自己刚从病榻醒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常权,若是没记错,那是常景的长子。
她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这些日子凡是我侍立君侧,那侯恒苑就不说话,陛下就会让我出去,我听不着什么有用的。”她话音一顿,仿佛想起什么,道:“我前几天借口进去换茶,听见他们说大理寺……”
梁王坐正了身子,问:“什么?”
楚璇一边回想着临出宫时萧逸教她的话,一边道:“自父亲被罢官,大理寺卿出缺,陛下想召回在淮西丁忧的光禄大夫吴营。”
萧腾冷嗤道:“那不就是侯恒苑的得意门生吗?小皇帝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得倒是美。咱们最好趁吴营还没回京,明日就在朝堂上把大理寺卿的人选定下来。”
梁王点头,眉眼慈和地看向楚璇:“你辛苦了,我与你舅舅们商量了,这些日子皇帝和校事府都盯着内宫,我暂且不往里派眼线了,你回去后好好调理身子,皇帝那里的事都打听就打听,也别强求。”
楚璇恭顺应下,却听萧腾道:“自打先帝驾崩,这校事府本都成摆设了,这几年倒在皇帝陛下的手里又活泛起来,跟条疯狗似得,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咬人——说起来倒是蹊跷,好几回咱们准备着要算计小主人,可都被他轻而易举给化解了,就拿这一回儿来说,咱们打算让二弟入宛,皇帝倒好像提前知道了似得,开口就要上宛仓。别是咱辛辛苦苦往他那里塞眼线,人家也有样学样,悄悄地也往咱们身边安插了眼线。”
萧腾似是触到了要紧处,眼睛一亮,道:“若真是这样,那必是父亲身边受倚重信任的人,不然他知道不了这么多,也知道不了这么快。”
楚璇淡定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心道她这位大舅舅可真不愧是心机深沉、足智多谋之人。她昨夜睡不着,把这些事细捋了一遍,反复揣摩萧逸这些日子的表现和他说的话,觉得他就是提前知道了外公想让萧鸢屯兵宛州。自打藏毒一事败露,不,或许更早,他的每一步路都是在阻止萧鸢入宛。
思来想去,除了他在外公身边安插了可靠内线,几乎是没有别的可能了。
在众人的沉默中,萧鸢揶揄道:“父亲最倚重信任的人都在这儿了,除了大哥,我们几个哪个没在这皇帝的手底下吃过亏?要真有内线,我看大哥嫌疑最大。”
萧腾瞬时阴沉下脸,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行了。”梁王没耐烦地瞥了眼他们,冲楚璇道:“你尽早回宫吧,在王府待久了怕是咱们那位小主人又要多心。”
楚璇颔首,盈盈施了一礼,退出来。
内侍和冉冉在花苑外等她,说已套好了马车,随时可以摆驾回宫。
楚璇想着方才的事,仔细看了看身边的内侍,他挺眼熟的,记忆里常在御前行走,且年岁不轻,看上去很有资历。
两人一路出府,楚璇斟酌着问:“从前有个禁军统领,叫徐慕,内官可知道?”
内侍道:“那是陛下的义兄——什么义兄,人家起码大了陛下二十岁,听说有个孩子比陛下也就小个三四岁吧,陛下当年也是少年心性,不拘小节得很,认了人家当义兄不说,还要当人家孩子的义父,当真是有趣得紧。”
孩子……小三四岁……那不是跟她差不多大。
楚璇眼珠转了转,接着问:“你见过那孩子吗?”
内侍摇头,忖了片刻,神情幽秘:“听说徐大统领家宅不安,孩子还没出生夫人就跑了,他找了许多年,听说最后是找着了——哎呦,娘娘,您慢点。”
楚璇一时没留神,被府前石阶绊了一下,内侍和冉冉忙上前来搀她。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那浮雕祥云纹的石阶,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剖开了尘土飞跃出来,在她脑子里一晃而过。
……她应当是见过徐慕的。
那时萧逸摆驾回宫,她跟出来送他,有一个很高大的男人走上前来弯身跟她说话。
“璇儿,你是璇儿吧,你都长这么大了……”说着说着,眼睛还红了。
印象里他很高大健硕,穿着赤色两裆铠,戴着翎羽盔,那时的楚璇不认识,可现在她时常见,那就是禁军的装束。
紧跟在萧逸身边的禁军,除了徐慕还能有谁。
好像那个时候他还说会再来看她,可惜自打那次见面后没几个月,他就死在了邵阳,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也是最后一次。
楚璇心里像堵着块硬石,一直到回了宫还觉闷得慌。
自打她出梁王府便派人快马往宫里送信,她这个时辰回宫想来热茶热饭都备下了,可一推长秋殿的门,见里面宫女内侍齐整地立着,萧逸坐在案桌后,悠闲地摇着玉骨折扇。
一见楚璇进门,萧逸那墨珠儿似的眼瞳霎时亮了亮,透出期许已久的光芒,合上折扇像是要冲出来,迫不及待要抱一抱,要亲一亲,但刚一抬身骤然想起什么,一顿,又缓缓地收敛了回去。
“咳……那个你收拾收拾,尽快搬出长秋殿。”
楚璇眯起眼,目光锐利地把看上去冷淡至极的萧逸上下打量了一遍,面无表情问:“为什么?”
萧逸道:“朕看上你宫里的宫女了,打算封个宸妃,再封两个昭仪,她们当中有人看上这座殿,你快点收拾收拾,给人家腾地方。”
他亲眼看见楚璇文静平和的表面下,实则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凉凉看向他:“凭什么!”
楚璇捏着拳头上前,一把推开要拦她的高显仁,怒道:“凭什么我腾地方!”她直接上手揪萧逸的衣领,阴悱悱道:“你爱看上谁看上谁,你给我走!就是别想让我搬,这殿里东西也别想拿,那都是我的!”
萧逸登时愣了……不对啊,宫女早就让他都撵走了,他就是想让她吃醋,可……她怎么是这反应?
她怎么是这反应!
魂游天际的皇帝陛下被楚璇拽得东倒西歪,一个踉跄竟被推出了殿门,楚璇抱起胳膊,寒光凛冽地一一扫过殿中人:“你们给我查库房去,看看少没少东西,特别是我的胭脂,我的首饰,还有我的衣服。”
滞留在殿中的高显仁彻底傻了,怔怔地看着好像彪悍女将士上身的楚璇,想起他偷摸拿的那十几根钗,陡然慌了,忙看向跟他一样傻着的萧逸,拼命眨眼。
陛下,您可不能傻啊!下面该怎么演你倒是给点提示啊,这是会出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