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天阴沉了好些日子,雨将下未下,闷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殿外端午时节刚挂上不久的苦艾,被乍起的狂风吹得呜咽作响。
风穿透艾叶,卷进殿内,吹动大殿中央女子的裙袂。
她腰环鸣珮,一身红衣,襦裙上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成了昏黄殿内的唯一一抹亮色。
她的眉睫纤长浓密,鼻梁也比大燕人要高挺许多,即使是最张扬的红,此时都被彻底压制住了。
让人不由认为是这华服束缚住了她。
陆怀卿轻轻哼着歌,含笑向贴身宫女云安看去,她琥珀色的眼里是清浅笑意,像金光照在雪山时耀眼。
云安捧场道:“公主的舞当真越来越好看了。”
殿内主仆间仍旧欢歌笑语,殿外握紧长剑等候已久的精兵却在绿衣侍者的带领下,踏过殿前长阶,拾阶而上。
风将苦艾吹落在地,精兵们迅速控制住了外殿的宫人,尖锐的剑锋泛着寒光。
“把瑶华宫里里外外都守住了!”殿内外的喧闹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愈发刺耳。
陆怀卿恰好唱完了最后一句,殿内的宫女见状紧张地向后退,全都无措地望向她。
“不怕。”陆怀卿轻声安慰,了然向外看去:“他们要的是我。”
她看向为首的侍者,目光又落在他身后人端着的杯盏。
但陆怀卿很清楚,那盏漂亮的琉璃杯盏里装着的是毒酒。
陆怀卿抚了抚衣襟,才在阿云的陪伴下,向外殿走去。
“不知是哪位大人要取我性命?”陆怀卿轻笑。
她的眉目生得秾艳,或许是因为是因为一国公主的身份,就算放低姿态,也总有股傲气在。
仿若放在她面前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如往常般的安神汤。
侍者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忍不住心虚:“主子吩咐,公主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如今新帝登基,这漠北公主早没了靠山。
但不知道为何,他与这个公主对上眼神,总觉得他们的算计,早就被对方看透了。
这些人今日午时就到了瑶华宫外,见陆怀卿故意拖延时间,也没敢上前强灌。
陆怀卿倒是很好奇这些人究竟是谁的手下,做事这般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云安不忿道:“你这是作甚?我们公主乃是大燕盟友漠北的公主!是你们皇帝当年缔结盟书,以礼请来的!”
“漠北的公主”似乎没能威慑到这些人,但“皇帝”两字却实实在在吓住了那侍者,尤其是他身后端药的随从都随之一颤。
片刻后,那侍者终于反应过来了,讥讽道:“什么盟友,不过是仰仗大燕狐假虎威的蛮夷小国罢了。”
“何况——”侍者压低声音,“什么皇帝,那是先帝!先帝西行遇刺,谢相几日前就已扶立先太子遗腹子登基!”
侍女还欲争辩什么,却被陆怀卿拽住。
她知道眼前这人是在警告她,眼下大燕手握权柄的人已经变了,他们漠北仰仗的人也该变了。
陆怀卿的目光落在斟满酒的酒杯:“漠北大乱之后,漠北诸部全仰仗大燕鼻息,方得以苟延残喘至今。不知如今可是有何冒犯之处?”
见侍者仍不答话,陆怀卿眉眼含笑盯着他,也通过眼角余光,看清了守在殿外的士兵。
那些人披坚执锐,甲胄上泛着冷冷寒光。
虽然想不通这些人的意图和背后之人,但她愈发明白,今日她怕是逃不过这一劫。
与其闹个不愉快,不如拿她的性命换些更值钱的东西。
她入京为质本就是为了族人们罢了,活着是为了他们,倘若死……也得死得其所。
“我倘若喝下此酒,想必应当不会罪及漠北?”陆怀卿扯了个泛着冷意的笑,像是在讥讽大燕此次出尔反尔的行为。
如今宫里就一个还只会尿床的小皇帝,她已经拖延了许久,但还是没人前来救援。
大燕如今正是多事之时,想必她今日也等不到人来救她了。
侍者答道:“这是自然。公主在京城动乱中为逆贼所杀,何谈祸及漠北?”
陆怀卿这才明白这些人的用意——原来是借他们这些质子的人头一用。
诛杀异国的王公贵族可不是个小的罪名,不论扣在哪个政敌身上,那都是顶不小的帽子。
“好。”陆怀卿平和应道。
侍者反而被她的态度惊到了。
都说这漠北公主不过是个蛮横夷女,原以为今日还得费番力气,却没成想会如此简单。
这人倒是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春风入户,吹动陆怀卿的红衣,那双眼里盛满云霞:“阿卿不过一蛮夷尔,以此酒祝大燕与漠北情谊长存。”
眼前这人的慨然赴死,愈发衬出这些宫人手段的阴狠,就算是为首的侍者也不由低下头。
陆怀卿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侍者见她饮下毒酒,仍继续守在殿外,像是不看到她断气不肯罢休一样。
陆怀卿起身向殿内走去,趁着毒药尚未发作再交代些事情。
“别哭了,妆都花了。”陆怀卿笑着为云安擦去眼泪。
她难得这么肆意的笑,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几日京中恐怕还有动乱,你记得扮作小太监趁乱逃跑。”陆怀卿嘱咐道。
皇帝遇刺下落不明不过半月,谢相就急着扶持新帝上位,恐怕皇帝的亲信重臣都不会答应。
再加上各地蠢蠢欲动的藩王……恐怕,这长安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不得安了。
陆怀卿安慰好侍女,就对镜整理自己的发髻和衣衫,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自嘲一笑。
这三年里,她用大燕脂粉,穿大燕人织的绮罗衣,吃的也是大燕的饭食。
除了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她自己都快要忘记她其实是漠北的小公主了。
而不是高墙、灰瓦和锦绣锁住的质子,不是战战兢兢、步步小心的阶下囚。
她都快要忘记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纵马驰骋荒原,也曾骑着骆驼与故友谈天说地,也会在星野下围着篝火欢歌笑语。
“噗——”
剧痛侵咬着全身,陆怀卿捂着心口,一口血喷在铜镜上。
她眼前的铜镜逐渐模糊,意识也混沌起来。
她似乎听到了兵刃交接的声音,又像是听到了漠北的雄鹰振翅,北风哀哀。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积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落下,混着兵刃的声音,将她弥留之际的话尽数压了下去。
只余一滴清泪,砸到白玉铺成的地板上,很快消失不见。
漠北的夏是炽烈的,没有长安那总是突如其来的暴雨,从不让人觉得粘腻不适,像是被烟雨锁在亭台楼阁里。
这里的天也总是澄蓝的、干净的,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怀卿被陌生的明光晃着眼,她的眉睫微颤,被光亮刺得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明晰。
她看到早已记不清脸的阿伯在溪边饮马,还伸手向她示意。
陆怀卿记得这个阿伯,在几年后,漠北大乱时,他就被叛军打死了。
阿伯在她面前被叛乱的士兵,活活敲碎了头颅。
那些混着血的、白花花的不明浑浊物浸透了她的手。
而现在,阿伯向她招手,她也乖乖走近,接过他递过来的羊奶。
所以……她也死了吗?
她用手虚虚遮掩明光,缓解眼眸被光刺痛的不适感。
陆怀卿又看到很多眼熟的人,而他们大多早已死在漠北的那场战乱里。
如果这真的是死后的世界,那她的娘亲和父亲——不、不对,那是中原人的称呼,应该是她的阿娜和阿塔才对。
陆怀卿的眼神中有期盼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她的阿娜、阿塔,是不是也在这里?
陆怀卿攥紧手里的水囊,循着记忆向王帐跑去。
草原夏日的风呼啸而过,骄阳也炙烤着大地,她却像是浑然不觉苦累,脚下不停向记忆中的“家”奔去。
“阿姐!”陆怀卿掀开王帐,却发现里面还坐着前来议事的大臣。
几个大臣看到她,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起身向她行礼后离开。
陆怀卿看到她的阿姐雅依笑着看向她,丝毫没有因她的打搅不悦,反而掏出绢帕给她擦汗:“跑得如此急,累不累呀?”
陆怀卿紧紧盯着眼前人年轻而温柔的脸。
阿姐好像总是这样纵容她,就像是天塌下来,都能帮她顶住一样。
阿姐也确实做到了。
即使后来阿姐积劳成疾,已是强弩之末,都仍给她找好了退路。
陆怀卿扎进雅依的怀里,她闻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料味,是在长安很难闻到的雪莲香。
雅依下意识就抱紧了怀中的人,只是动作似乎有些僵硬,像是不太习惯如此亲近。
陆怀卿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沾湿她的衣襟。
她心中有无数想要说的话,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头很干,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好端端的哭什么?”雅依皱着眉,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不成你又和塔木打架打输呢?”
陆怀卿此时悲喜交加,没有仔细听雅依的话。
“阿娜还有阿塔呢?”陆怀卿问。
她知道漠北的人死后,都会饮下真珠河的水,忘却前尘烦忧。
然后在鹰神和狼神的守护下,前往另一个世界。
陆怀卿以为这事阿姐他们一直在等自己,只想着一家人很快就能团聚,然后共饮河水转世去了。
她却没想到雅依变了脸色,捂住她的嘴:“说了多少次,别提阿塔!”
“阿娜此次西征至少还要半月,你难不成又惹了什么祸事?”雅依一脸了然,“告诉阿姐,我去替你摆平。”
陆怀卿听到这话止了眼泪,她怔愣在原地。
正在此时,帘外传来通报声,说是“何怀之”来了。
陆怀卿听到阿姐准了那人求见,然后她看到何怀之涨红着脸,进来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知道的这是让她出去说话的意思。
但陆怀卿岿然不动,狐疑地盯着眼前人。
何怀之,她的青梅竹马,但他是大燕人,后来也回了大燕,成了傅葭临的手下。
她明明记得直到她死,何怀之都还好好活着。他不仅好好活着,这人还在大燕的太医院做着医正。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何怀之见她不动,只好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银雀,你还去不去和塔木赛马?那些大燕商人还等着你救。”
银雀……这是她的漠北名字,在漠北话里是珍珠的意思。
在前往大燕为质前,她就像这个名字般,是整个族人们捧在手心的草原明珠。
已经很久没人如此唤陆怀卿了。
陆怀卿怔然许久,才回过神想刚才何怀之的话,大燕商人……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十五岁的时候,那会儿她还年少轻狂,竟然觉得这只是塔木又一次寻常的挑衅。
却没想到被那人暗害,摔断了手休养了好几月,在漠北大乱时也成了累赘。
她唇角微微扯出笑意,却没什么温度,目光更是冷得可怕。
塔木与他阿塔趁着阿娜发动叛乱后,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有来世?
除非这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她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
“去,怎么不去?”陆怀卿说道,她的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
不论这是不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她回到过去,她都要阻止塔木的计划。
这一次,谁也别想让大漠为他们的狼子野心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写的是女主救赎男主,顺带救赎值得救赎的其他人,实现自己心愿的故事哦~
女主是“风雨里像个大人,阳光里像个小孩”的类型
男主是“不知善恶,不明爱恨”类型
阿娜:母亲的意思 阿塔:父亲的意思(本文架得很空,不建议具体把女主的国家代入真实历史上的某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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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开《春天不会责备》,是一篇救赎文哦,欢迎收藏。文案如下:
【没换梗,只是改了改文案】
辛冽从小寄人篱下,谨慎小心地活着,期盼早日逃离烂泥般的生活。
高考失利后,她在最阴暗潮湿的日子里,等到了撑伞而来的席止。
他西装革履,身影清正,俯身与她平视:“从今天起,我会照顾你。”
从这天开始,辛冽有了新家,席止成了她事实上的“家长”。
辛冽给席止添了很多麻烦。
春夜里,男人风尘仆仆而来,替她处理流言蜚语。
只有两人的办公室里,辛冽不想提及过去,故作无所谓:“你还是别管我了。”
“不行。”素来温和的男人,停下翻看文件的手,“我是你家长,得负责到底。”
辛冽偏过头,语气别扭:“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我会。”席止取下金丝眼镜,少了层阻隔,深情的桃花眼与她相对:“只要你说,我就会信”
那天,辛冽与落满尘土的过去告别,却被温柔俘获。
她开始收敛自己的尖刺利爪,露出纯良的那面。
她学着成为席止那样的大人,一点点靠近他。
喜欢和温柔被埋在春夜,春雨一至,就能窥见天光。
直到辛冽彻底抓住春天的那天。
「生我浮萍沧浪,跨越山海,重逢春日」
小指南:
1.1v1,sc,he,年龄差十岁
2.治愈救赎文,年上,男女主无血缘关系,男主也不是女主监护人,女主开篇已成年。女主读书期间有暗恋男主,但不会受感情影响成绩,互通心意在高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