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温的目光悄无声息掠过皇帝与班第二人,最后落在太监高举的明黄九龙华盖上。眨了眨眼,遮住一闪而过的黯淡。
她信宜妃所言,皇帝与班第之间藏了事情。
否则,该何以解释——为何多罗郡王一行前脚刚出城返旗,后脚皇帝便把班第召进了宫。
虽说,皇帝把她许嫁给班第的本意,便是看重班第手握实权,能调动科尔沁的精兵助大清伐噶尔丹。
可如今班第腿伤留京,手中权柄早已尽数转交给多罗郡王。皇帝若有要事商议,也该暂留多罗郡王,而非把伤病未愈、无法领兵且正在婚期休沐的班第急召进宫。
偏偏还把时辰选得那般凑巧,像是——刻意在用多罗郡王返旗弄出的大动静,遮掩宣召班第入宫的事实。
如此种种,与她近来屡获盛宠究竟有什么牵连?
事到如今,容温可不敢继续相信,皇帝突如其来对她千般好,单纯是为了补偿那日粗简的婚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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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乐齐鸣,觥筹交错。
这场回门礼家宴确实办得风□□派,甚至有几处地方,器物逾制了。
可太后、皇帝都没说什么,自然也没那个不识相的去触霉头。
容温笑意清浅,娴静有礼。闲谈说笑,游刃有余。
班第面色冷峻,寡言默然。却进退得度,句句都在点子上,哄得同样出自蒙古的太后开怀不已。
直到宫门下钥前,两人才在太后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宫回府。
如来时一般,两人共乘舆车。
只不过,班第应是吸取先前的‘尴尬教训’。这次倒没把辎车与横凳摆成一前一后的座次,而是坐到了舆车右侧,半边俊脸对着容温。
许是瞧习惯了,容温倒不似早上那般避讳他周身的戾气。略略扫他一眼,径直出声吩咐车夫。让车夫绕开烂路,另择一条路回府。
班第闻言,略有些意外地转眸睇向容温。
容温已自顾敛上眼,半边身子靠在软枕上,留了个皙白如玉的侧影给他。
班第抬眼往她面上凝了一瞬,然后滑开,落在她石青色为底的朝冠上——那双常年无波的淡灰色眸瞳,似被石青浸染,多了几丝不可察的晦暗。
隔了片刻,才沉声道,“多谢殿下。”
容温没应答,右手攥着佛珠,一路保持默然。
因为,她正在盘算着究竟该如何切入话题,才能从班第口中探些消息——被人云山雾罩蒙在鼓里,不知前程的感觉,太难受了。
可不等容温想到该如何开口,外边儿乌恩其的声音先响起来了。
“台吉,前面便是郡王府的角门了。这道门离西院近,你看我们可要从这进去?”
郡王府的朱漆正门,除非遇上圣旨、婚嫁、贵客至等大事,等闲不会轻易打开。
主子们日常进出,都是走正门边上的侧门。像角门这种开在偏僻处的门,多是给奴才们准备的。主子自持身份,轻易不会往这处进出。
可班第与乌恩其是草原上来的,住惯了只一扇门的帐篷,凡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讲究。
班第道,“就从角门走。”
车夫听了吩咐,‘吁’了一声,赶着马儿往边上靠。
车方停稳,乌恩其便迫不及待撩开了影红洒花簇锦门帘。一声未吭,五大三粗的黑脸壮汉,轻轻松松把班第连人带辎车给搬了下去。
班第一句“告辞”,硬是被他这毫不招呼的鲁莽举动给打断,只得略微朝容温颔首示意。
容温隐约能感觉到,自那日暖房之事过后,乌恩其对她态度有所变化。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热情殷切,反倒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提防。
不过,她本不太在意这些虚礼,此时心里又装了事,并没有出言指责的意思。
半靠在软枕上,双眼不经意顺着卷起的门帘往外看。
——偏僻幽静的小巷道上,距郡王府角门约摸十来步距离,有一道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地,从容温的角度,能隐约觑见他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
容温凝神想了想,抬手敲响舆车侧壁。
桃知听见动静,立刻走上前来,“公主有事吩咐?”
“你去……”容温顿住,一指轻撩香色窗布,透过缝隙,瞧见班第与乌恩其还立在角门前,并未进去。看样子,是在送她的舆车先行。容温蹙眉,改口道,“算了,无事,先回府吧!”
马车一入公主府,容温便再次唤来桃知,让她悄悄去郡王府角门外看看。那个蜷缩在地的人,可是当日在郡王府,放她们入暖房的男孩。
桃知走后,樱晓忍不住问道,“公主是怀疑那小孩儿受了咱们的连累,被额驸责罚一通后逐出府门了?”
毕竟,她们入暖房看花那日,班第盛怒,是众人目睹的。
容温没吭声,兀自坐在轩窗边陷入沉思。
也不知,那暖房里究竟有什么秘密,让班第及他身边的人如此紧张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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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桃知便回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人。容温起初只隐约瞧见道垂头耷肩的矮小人影,以为是桃知把那男孩带回来了。
不曾想,那道矮小人影甫一进屋,便猛地从桃知身后跳出来,挤眉弄眼地朝容温大喊,“大皇姐,我来看你啦!”
容温吓了一跳,又惊又喜的站起身,上下打量矮小的小少年一眼。见他一身短打麻衣,奴仆装扮,忍不住玩笑道,“雅尔江阿!你怎么跑我府上来了,还做这副装扮?可是昨日顽皮把路弄坏,被简王叔逐出家门了?”
雅尔江阿——简亲王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算个半大少年,不过行事瞧着还是一团孩子气。
因简亲王一脉乃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爵位,且简亲王本人又极受皇帝重用。所以其独子雅尔江阿自幼便得皇帝青眼,不但恩旨雅尔江阿入宫与诸位阿哥一起上书房,还许他跟着皇嗣们叫自己一声‘皇阿玛’。
也正因此,把雅尔江阿的性子宠得很是跳脱不羁,平素最爱惹是生非。在宫中上书房时,最爱招惹比他大几岁的大阿哥、太子等人生气。
可每每一见大阿哥、太子等要提拳揍他。他便泼猴一般地往寿康宫跑,仗着嘴甜,讨乖卖巧,拉心慈的太后做靠山。
是以,他自幼长大现在,桩桩件件鸡飞狗跳的笑话,容温都一清二楚。两人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
雅尔江阿在容温面前没脸惯了,现在听容温开口便戳他的糗事,半点都不带介意的。
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摆摆手,笑眯眯的告诉容温,“大皇姐放心,王府上有我额娘坐镇呢,我阿玛翻不了天的。想撵我,下辈子吧!”
满京城都知道,简亲王怕福晋。但这话由雅尔江阿这个亲儿子嘴里说出来,却格外惹人发笑。
容温听得莞尔,撑着下巴忍俊不禁道,“行了,给你阿玛留点脸吧。说罢,你来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雅尔江阿闻言,滚圆乌黑的两颗眼珠子灵活一转,瞅见桃知樱晓都守在门外,这才压低嗓音,给容温讲了自己的来意。
“昨日我不是弄坏了京城的路吗,管宗人府的裕王叔怕我额娘冲到他府上找他算账,不敢动我,便把我抓去宫中请皇阿玛处置。刚好宜妃娘娘伴驾,帮我在皇阿玛面前美言了几句,让我免遭责罚。”
雅尔江阿眨眨眼道,凑近容温几分,嘴上不正经的抱怨,嗓音却越发低了。
“结果宜妃娘娘挟恩图报,逼我暗地里配合她送个嬷嬷给你。大皇姐,你说你与宜妃娘娘相交,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偏要悄悄往来,累得弟弟我要扮成下人跑这一趟。算了,不说这些,大皇姐,你记住一定要这样……”
容温听罢,神色略动。
她如今事事操心,正是因为身边除了桃知樱晓两个没经过事的宫女,其他人都不算得力且难以放心信任。
宜妃此时给她送人,简直是帮了她的大忙。
雅尔江阿本就是掩盖身份随桃知进公主府传信的,自然不能多待。
把宜妃嘱托的事转交清楚过后,又与容温瞎贫两句,便一溜烟儿的往外跑了。
容温目送他跳脱的背影,无奈摇头。
转而,又问起桃知,可去确定了郡王府角门边那道身影究竟是谁。
“确实是郡王府暖房外那个男孩。奴才去时,见他衣衫单薄,浑身鞭痕,高烧晕了过去,便做主把人带回来了,请了大夫诊治,现下那孩子正睡着呢。”
“嗯,你留心照看好他。”容温道,“待明日他醒了,我再去看他。”
然而,根本没等到明日。天擦黑的时候,乌恩其便登门了,说是替那孩子的长辈来接孩子回家的。
桃知领容温的意思,出面说不同意。乌恩其却十分坚持,大有接不到人便宿在公主府不走的痞气。把向来好脾气的桃知气红了脸,索性去找了卫长史和海塔来与他周旋。
卫长史和海塔依然没倔过他,败北而归。
容温趁着外边儿扯皮的间隙,去瞧了那孩子一趟。不过几日功夫,那孩子瘦小了整整一圈,身上青青紫紫的到处都是鞭痕,一看便知没少吃苦头。
如此情况,她若把孩子交给乌恩其带回去,无异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容温紧抿着唇,整了整衣袖,索性亲自出面。
她不信,大庭广众之下,乌恩其敢和她对着干。
谁曾想,她这刚踏入第一进的院子会客小花厅。前边儿便有奴才传信,说额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