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柳的公寓在东郊,训练馆位于南部,两地间隔半座城市。
为了按时到岗,尚柳起得比日常通勤还早。
她收拾利索,悄无声息地出门时,松德还在闷头大睡。
此时正值凌晨,Weisheit-22恒星尚未升起,空气吸入鼻腔尚且清爽凌冽,车厢里尚有空位。尚柳捧着工具箱和三明治,望着窗外发呆。
广告大屏沉寂一夜,摩天大楼只亮起零星灯光,宛如寄生蛰伏的钢铁巨兽。通宵狂欢的醉汉跌跌撞撞地走进车厢,往地上吐了一大滩,又一头栽进呕吐物,被机器人骂骂咧咧地拖走了。
这样的插曲每天能上演百八十遍,上班族们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低头看终端。
尚柳有样学样,也浏览起早间新闻。
“艾榕总司令莅临我区,他舟车劳顿却仍心系联盟军事,上午才下飞船,当天下午便参观访问联盟首席机甲研究所,以表达对我区机甲产业的深度关切。昨天的晚宴上,他还特地强调……”
尚柳面无表情地关掉新闻。
她不想看见艾榕。
艾榕是她曾经最信赖亲近的属下,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官。在她牺牲后,艾榕却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指认她叛国。
她死后背负骂名,连坟头都让人拆了。
艾榕倒是活得挺好,还混成了军部一把手。
她不想看见他意气风发地、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她只想拧下他的脑袋,蘸一蘸水,把地上那滩呕吐物擦干净。
怀着满腔恨意,她走出地铁,走进训练馆,然后一脸赔笑:“白老板早上好,我没迟到吧?”
白喜是斤斤计较的商人,花出去一毛势必要挣回两块。她花重金聘请尚柳,想索取的回报绝对不是仨瓜俩枣
——尚柳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绕是如此,尚柳仍然没料到,白喜把工作地点直接挪到了入口大厅。她不仅提前摆好了工具、颜料、待改造的机甲,还铺设了两个小吃摊,五六十张躺椅。
训练馆刚开门,就有顾客好奇地凑过来,稀稀拉拉地坐在椅子上。
看来,白喜打算规划一场小型观赏秀,提高馆内留存率与食品消费率,将尚柳的商业价值挖掘到极致。
天底下的资本家都是这副德行,白喜好歹能给出双倍工资。
尚柳看向滋滋冒油的热狗摊:“白老板真会做生意,不知道我能不能担得起这重任。”
“不要有心理负担嘛,”
白喜踮起脚,揽着尚柳的肩膀安慰她,“不管结果好坏,咱们都先试一试,到时候也给你分红。”
尚柳挂着微笑,一语不发地开始工作。
望着灰扑扑、脏兮兮的旧机甲,她打开工具箱,掏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草图——这些都是她忙里偷闲画出来的。她有好几种方案,可身后坐着十来个眼含期待的观众,这些观众都是她的甲方,会随时批评干扰她。
毕竟,世上没有东西能让所有人满意。
她筛选了好半天,索性将草图扔到一边,转身面向台下的观众:“我打算改造这台机甲,大家觉得它适合什么风格?”
人们面面相觑。
两三分钟后,有个女孩玩笑似地开口:“能改成网红小清新仙气硬屎风吗?”
尚柳:“不错哦。”
她挑出灰蒙蒙软兮兮的雾霾蓝颜料,作势要往机甲铁皮上涂。
“什么都要弄成网红风,也太没意思了。”
尚柳手下一顿,捏着刷子看了过去,斯派克瞪着眼珠子站在观众席外围,气鼓鼓地对她说:“你怎么能被土狗左右审美呢?听我的,把机甲改成暗黑六翼堕天使。”
“你有中二病吧,”
被扣上土气的标签,本来只是口嗨的女孩有些愤怒,“什么乱七八糟暗黑六翼的,我看你倒像是宅男妄想症。”
怼完斯派克,她又朝尚柳喊话:“硬屎风是我开玩笑的,你能把机甲改成迷幻电子风吗,最好再加点镭射。”
尚柳随口敷衍两句,索性站住不动,看两人吵架。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与其让甲方批评她一人,不如让甲方互相批评。
两个年轻人叽叽喳喳地斗嘴,有人不胜其烦地离去,也有人举手表态:“去去去,俩孩子懂什么。师傅,你能把机甲涂成军绿色吗?”
“绿色?呕——”
“……”
越来越多的观众加入战局,见局势难以控制,尚柳张开一块巨大的电子屏,让大家把灵感写上去,再举手投票,筛选出多数人喜欢的结果。
电子屏前稀稀拉拉地排起队,围观群众也越来越多。
尚柳站在一旁维持秩序,眼神放空。
忽然,她看见白喜站在办公室窗边,朝她送了一段秋波。
尚柳笑纳了。
果然,她猜得很对。
比起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做事的员工,白老板更喜欢带来变数与冲突的刺头。
毕竟,流量与商机大多蕴藏在冲突中。
很快地,改造方案被众人敲定。
童话风格,蓝白色系,背后最好再来一双小翅膀——这翅膀肯定是斯派克加的。
给杀戮机器赋予甜美无害伪装,很有创意。
综合众人观点,尚柳很快给出草图,又很快开工。
由于这结果是公投出来的,台下观众大多安安静静,无声期待最终成品。
尚柳干活也颇具观赏性,油漆上得又平又稳,拆卸组装得又快又精准,分外解压。
在充斥着暴力与血汗的训练馆里,这俨然是一片净土。
她全神贯注地描摹着白色花纹,耳后时不时响起咀嚼声,鼾声。
她找出梯子,打算爬上去拆卸眼灯,身后却响起不和谐音。一段粗重、仿佛铁皮刮擦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地面都跟着震动。
尚柳手下不停,耳朵却高高竖起。
嘎吱——
那人拉开椅子,在观众席坐下。
借着切换工具的间隙,尚柳瞥向看台下方——她看见一位披着斗篷,轮廓嶙峋,高壮不似正常人类的来客。
这人目前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尚柳改装作画。
尚柳意识到自己可能以貌取人了,心中的警惕却还是没能消下去。
拆卸完毕,她捧着旧眼灯跳下工作梯。那人艰涩缓慢地坐直身子,用辨不出性别的、嘶哑如金属的声音命令道:
“红色。”
红色啥?把机甲涂装换成红色?
她都画到一半了。
尚柳皱起眉头装傻:“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您的需求。”
尚柳很客气,台下的斯派克却半点不客气:“你算老几啊,跑来自说自话?”
不速之客并不理会,只是呆呆地望着展台,望着尚柳:“把这台机甲,改成红色。”
尚柳没开口,挂念着小翅膀的斯派克先跳起来了:“刚才说的话没听见?给你脸了是吧。”
他噔噔噔走过去,伸手去拉扯陌生人的斗篷。待斗篷落地,他忽然怂了
——被斗篷包裹着的,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躯体,而是虬结扭曲的铁皮钢筋。
它——尚柳只能用“它”来指代,它四肢反弓,本该连接腕关节的手臂上垂坠着枪和炮筒,像缺胳膊少腿的钢铁蜘蛛。它脸上没有半点皮肉,呲着森白的牙根骨,眼眶空洞凹陷,镶嵌着宛如幽冥鬼火的摄像头。
它似乎是机器人,可那裸.露在透明天灵盖里的、微微颤动的大脑是它难得留存的生物特征。
它咔哒咔哒转动脖颈,终于将目光施舍给斯派克。
斯派克无所适从地捏着粗糙的布料,所有脏话都冷凝在舌尖。
观众席顿时陷入慌乱。
在喧闹与无措中,有人终于认出它的身份:“你是飞、飞升派,改造人——”
它轻轻颔首,默许了这个身份。
尚柳知道飞升派,也知道改造人。
自从精神力眷顾人类起始,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不公平的现状,又带来了另一种不公平。
人类社会大洗牌,新的特权阶层又诞生了。
在全民精神力的时代,一小撮被时代抛弃,却不甘平庸的人类走上另一条道路——人体改造,以求机械飞升。
他们自称飞升派,大多是流窜社会、游走在边缘地带的不安定分子。
飞升派向来憎恶精神力与机甲,难得出现在机甲训练馆,难得与大家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
尚柳并没有感知这位改造人的恶意。
她从前是不折不扣的好战分子,如今也主张以和为贵。
动动手,搞不好要被抓走。
办公室里的白喜都不急,她急什么?
于是,她放大声量安慰群众,待局势稍微稳定,她便专心致志地望向改造人,向它介绍观赏规则。
“……因此,您错过了今早的投票,”
她一脸歉意,“今日的设计已经成型,您可以改日投票参与。”
改造人似懂非懂地点头。
尚柳见它脾气不错,多问了一句:“您喜欢红色吗?”
不得不说,这改造人蛮有品位的。
她喜欢红,她的机甲也是她亲手刷出的红涂装。
“喜欢。”
改造人偏过头,似是在思考。
片刻,它张合着下颚,唇齿间渗出森冷的气:“我喜欢红色。
因为……尚柳的机甲是红色。
尚柳,也是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