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尚柳胡思乱想一整夜,第二天果然起迟了。

她三下两下套好衣服洗漱完,用四个巴掌唤醒松德,拽着它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轨道交通的发车时间、到站时间永远是固定的,不会多停一秒钟。两人风驰电掣地赶到候车站,却只能望着远去的尾灯捶胸顿足。

松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哀叹道:“天天起这么早也不是办法,咱们就不能买个飞船吗?”

尚柳一脸冷酷:“那停泊费燃气费你来掏。”

松德立刻闭嘴。

绕是如此,尚柳也不打算放过它:“你昨天不是飞过来的吗,怎么今天还要挤地铁?”

松德羞愧地低下了头,伸出尖尖的指甲:“我又骗了你,我昨天是撬锁跑出来的。”

尚柳抚着胸口,彻底没了脾气:“你昨晚怎么没告诉我,你撬锁也这么厉害?”

她昨晚开门回家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可见松德不仅能撬锁,还不会损坏锁芯。

“我确实会飞,只是现在不方便,”

松德凑到尚柳耳边,老实巴交地解释着,“我只有变大了才能长出翅膀,可是易容针是给人类用的,效果有限,不能支撑我变全身。”

到时候,它可能会从一只小小的红蜥蜴,变成了大大的、只有头部是红色的怪蜥蜴。

尚柳知道自己应该理解同情它,可她想到那个画面,脱口而出的只有笑声。

一到店里,尚柳就把重金求来的照片发给斯派克。

不出意料,斯派克又没有回复。

尚柳只能逼迫自己静下心来打扫卫生。为了给顾客留下好印象,她还特地买了护理油,把墨绿色的机甲擦拭得焕然一新。

她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眉头愈发紧皱:不得不说,光弧的外形设计非常拉胯。尤其是这个绿不绿棕不棕的涂装,简直丑得令人发指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要提出为消费者定制个性涂装的建议。

光弧工厂只注重实用性,向来不阻拦用户定制改装机甲。老头对这项业务的态度也是无可无不可,只摆了摆手说你们想咋搞就咋搞,又继续看新闻去了。

就这样,机甲店里多出了一项新业务。

如果那个臭屁男孩愿意购买机甲,且愿意定制,她就能大展身手了。

中午临近饭点时,斯派克终于出现在店里,身边还有父母陪同。

尚柳见状,赶紧给陈老头发消息,让他快些过来签署购买协议。

父子两人都穿着昨天的制服,母亲的穿着亦是朴素而体面,很有书卷气。斯派克平静至极,他的父母倒是一脸喜色,看起来比他还高兴。

尚柳分明记得,那个父亲昨天还笑容勉强,听到“康德”二字更是下意识勾起腰,矮了半个头。今天,他挺直脊背,看起来倒是个高大的男子。

斯派克的母亲更是喜不胜收,进门先把尚柳和松德夸了一通,转头正要夸赞机甲,却被那个屎绿色的涂装丑得换了话题。

尚柳大概能猜到这两口子为啥高兴:因为他们视若珍宝的天才儿子原本想买康德机甲,在她的努力推销下,最终选择了光弧机甲。

康德的价格几乎是光弧的两倍,父亲昨天明显就是在为钱发愁。

新机马上到手,斯派克却闷闷不乐,可见他其实并不那么喜欢GHS机甲,只是向父母妥协了。

十三四岁正是好面子的年纪,男孩或许有自尊上的顾虑,尚柳却还是挺羡慕他的。

当年,她虽是不世出的顶级天才,家里却穷得叮当响。不想给辛苦工作的母亲增添负担,她差点就要选择机甲制造系。

后来,有世家贵族生出惜才之心,借给她一大笔钱,她才能买上GHS练习机,才能在新生入学后所向披靡。

从学校毕业以后,GHS基本就闲置了。但她在战场上奋力厮杀好几年,直到成为上校,才将这笔欠款彻底还清。

假如没有旁人资助她,她会过上怎样的人生?

她不太擅长文化课,考进制造系估计也就是个中不溜成绩。等毕业以后,她应该会去一个不大不小的研究所里浑水摸鱼,不上不下地混口饭吃。

这样一来,人类联盟就失去了功勋卓著的司令,尚柳也失去了辉煌灿烂的人生。

还好还好,当年有好心人愿意资助她。

没有她带兵打仗,人类联盟可要怎么办啊?

尚柳伸出食指蹭了蹭鼻尖,将得意自满压抑在心底,又变回那个毕恭毕敬的导购。

十几分钟后,陈老头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店里。

他领着斯派克去挑选试驾,留下尚柳和松德招待贵客。

儿子的身影一消失,颇有书卷气的女士立刻松了一口气。

她弯起笑眼,温柔地拉起尚柳的手:“小姑娘,这次真是要感谢你,尚柳的照片不好找吧,是不是还要花钱?你放心,我之后把钱补给你。

我们昨天跟小孩打赌,如果你找不到尚柳的照片,就给他买康德,如果你找到了,他就老老实实开弧光。

为了给孩子买机甲,我们已经用光了养老钱。如果再顺着他的性子,给他买康德,我们老两口就只能变卖房产跑网约船了。”

右手忽然被人握住,尚柳吓了一大跳,更令她震惊的是,女人拉着她的手不放,什么难堪的家事都往外头说。

不过,她还真是猜对了。

尚柳司令官的名头再响亮,也不过是早早死掉的叛徒。那男孩正是好面子的年纪,肯定会选择外形更酷炫的机甲。

她花费重金买来的照片,竟阴差阳错地成为父母与孩子之间的赌注,又帮助自己拿下了订单。

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一点不爽的——因为她骨子里很桀骜,不喜欢被人操纵。

察觉到她的迟疑,男人出言宽慰道:“抱歉抱歉,我夫人性格开朗外向,也比较自来熟。”

为了钱和工作,尚柳连声说没事,又偷偷瞄向店铺深处。斯派克自尊心那么强,肯定不想看见家丑被母亲到处宣扬。

她倒也不是关心那小子,只怕他听到以后迁怒记恨上她,再摆个脸子发大疯。

既然这口黑锅已经落在她头上,她今天势必要把货卖出去。

只是,这两口子心眼实在太多,以后尽量要少打交道。

万幸万幸,斯派克上来时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红着眼眶举着合同,生无可恋地让爸妈签字掏钱。

交易平安无事地完成,尚柳顺利送走这家人。

她放松脊背,正要去喝水,发现陈老头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老头伸出胳膊,拍拍她的肩膀:“这家人麻烦的很,可把你累坏了。”

尚柳投去一个又痛苦又认可的眼神,又听见老头开口:“你知道,那小孩刚才在下面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去年,他爸爸主动提起,等他考上好高中,就给他买个康德机甲。”

尚柳愣住了:什么?

“结果就在昨天晚上,他爸妈专门把他叫去谈话,说康德机甲买不成了,说他到了该懂事的年纪,爹娘都不容易,他也该为家里头着想,不要那么任性。”

陈老头长叹一声:“那小孩哭得惨滴很。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我念叨,说他没有不懂事,也没有任性。他最开始没打算买康德,是他老爸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才让他有念想的。

既然不能兑现,那为什么要答应;既然家里条件困难,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他颠来倒去地重复这两句话,还把鼻水淌了我一鞋。”

尚柳听得有些恍惚: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她被母亲一手拉扯大,母亲向来把她当成家里的一份子,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会跟她商量。

她似乎也能明白,那个高傲男孩为什么在地下室号啕大哭。

大部分时候,他的父母对他很不错,节衣缩食也要供他上私立,还把他娇惯成没礼貌的、不可一世的小混账。

可某些时候,他的父母又会突然翻脸,拉着外人一起指责他,明里暗里骂他没良心。

真是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亲情。

这份爱来得太不纯粹,参杂着荆刺、镣铐与沙砾,令人痛苦又无法挣脱。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老头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堆,凝视着尚柳,“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在我这做不长久——我不是想骂你,也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提前把话说开。”

尚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尽管这老头说的是大实话。

老头弹出枯瘦多褶的手,指着尚柳:“你是个有本事,有野心,还能忍住脾气的娃娃,我这种小店容不下你,你将来肯定要往高处走,我绝不会拦你。”

“老汉我说点掏心窝子的,你愿意听就听,”

说着,老头翻过手腕,伸向自己的心口,“从今以后,不想做的事情就别弄。不想打交道的人就别理。

刚才那两口子跟老狐狸似的,把自家娃都能逼疯。机甲还得定期维护保养,你们还要打交道,你猜他俩会不会坑你?”

尚柳点了点头:的确,她刚才就被坑了。

见尚柳还算听劝,陈老头终于放缓语气:“是我缺这点银子,还是你缺那点表现的机会,咱们非得挣那点窝囊钱?

啥都可以慢慢弄,事情好坏咱们管不了,也急不来。可咱们只有这一条烂命,别弄糟蹋了。”

罗里吧嗦地念了一大堆,老头咽了口唾沫,转身喝茶去了。

尚柳站在原地,如梦方醒。

陈老头不知道她身上背负着什么,不明白她的苦衷,却将她看得很透彻。

她十年前就该死了。

眼下这条烂命,是她莫名其妙捡回来的。

她苦笑一声,手腕上却传来货币到账的响声。她点开终端,看到一串长长的数字。

她愕然转身,陈老头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子:“去,把松德带上,你俩去吃点好的。”

尚柳开怀一笑,欣然接受。她一把拽起昏昏欲睡的松德,准备带它吃烤肉。

烤肉端上来是生的,必须架在炉子上烤熟。这东西快不得急不得,中途还得夹起肉片来回翻面。

牛肉很贵,每盘就那么一点,稍不留神就弄糟蹋了。